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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的新畫師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國叫無故事王國,它一直沒有故事。其實對於一個王國而言,沒有故事是最好的,沒有故事的王國中的人民是最幸福的,因為故事就意味著曲折和災難。無故事王國有一個賢明的國王、一個善良的王后和一群正直能幹的大臣,還有勤勞樸實的人民。王國的生活像鏡面一樣平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去年像今年,今年像明年,一直沒有故事。

直到王子和公主長大。

國王有兩個兒子,分別是深水王子和冰沙王子,還有一個女兒:露珠公主。

深水王子小時候去了饕餮海中的墓島上,再也沒有回來,原因後面再講。

冰沙王子在父王和母后身邊長大,但也讓他們深深憂慮。這孩子很聰明,但從小就顯示出暴虐的品性。他讓僕役們從王宮外搜集許多小動物,他就和這些小動物玩帝國遊戲,他自封為皇帝,小動物們為臣民,臣民們都是奴隸,稍有不從就砍頭,往往遊戲結束時小動物們都被殺了,冰沙就站在一地鮮血中狂笑不已……王子長大後性格收斂了一些,變得沉默寡言,目光陰沉。國王知道這只是狼藏起了獠牙,冰沙心中有一窩冬眠的毒蛇,在等待著蘇醒的機會。國王終於決定取消冰沙王子的王位繼承權,由露珠公主繼承王位,無故事王國在未來將有一位女王。

假如父王和母后傳給後代的美德是有一個定量的,那冰沙王子缺少的部分一定都給了露珠公主。公主聰明善良,且無與倫比地美麗,她在白天出來太陽會收斂光輝,她在夜晚散步月亮會睜大眼睛,她一說話百鳥會停止鳴唱,她踏過的荒地會長出絢麗的花朵。露珠成為女王必定為萬民擁戴,大臣們也會全力輔佐,就連冰沙王子對此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目光更陰沉了。

於是,無故事王國有了故事。

國王是在他的六十壽辰這一天正式宣布這一決定的。在這個慶典之夜,夜空被焰火裝點成流光溢彩的花園,燦爛的燈火幾乎把王宮照成透明的水晶宮殿,在歡歌笑語中,美酒如河水般流淌……

每一個人都沉浸在幸福快樂中,連冰沙王子那顆冰冷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他一改往日的陰沉,恭順地向父王祝壽,願他的生命之光像太陽一樣永遠照耀王國。他還讚頌父王的決定,說露珠公主確實比自己更適合成為君主。他祝福妹妹,希望她多多向父王學習治國本領,以備將來擔當重任。他的真誠和善意讓所有的人為之動容。

「吾兒,看到你這樣我真是高興。」國王撫著王子的頭說,「真想永遠留住這美好的時光。」

於是有大臣建議,應該製作一幅巨型油畫,把慶典的場景畫下來,掛在宮殿中以資紀念。

國王搖搖頭,「我的畫師老了,世界在他昏花的老眼中已蒙上了霧靄,他顫抖的老手已繪不出我們幸福的笑容。」

「我正要說這個,」冰沙王子對國王深深鞠躬,「我的父王,我正要獻給您一位新畫師。」

王子說完對後面示意了一下,新畫師立刻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大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裹著一件修士的灰色斗篷,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和珠光寶氣的賓客中像一隻驚恐的小老鼠。他走路時,已經很瘦小的身子緊縮成一根樹枝一般,彷彿時時躲避著身邊看不見的荊刺。

國王看著眼前的畫師顯得有些失望,「他這麼年輕,能掌握那高深的技巧嗎?」

王子再次鞠躬,「我的父王,他叫針眼,從赫爾辛根默斯肯來,是空靈大畫師最好的學生。他自五歲起就跟大畫師學畫,現已學了十年,深得空靈畫師的真傳。他對世界的色彩和形狀,就像我們對燒紅的烙鐵一樣敏感,這種感覺通過他如神的畫筆凝固在畫布上,除了空靈畫師,他舉世無雙。」王子轉向針眼畫師,「作為畫師,你可以直視國王,不算無禮。」

針眼畫師抬頭看了一眼國王,立刻又低下了頭。

國王有些吃驚,「孩子,你的目光很銳利,像烈焰旁出鞘的利劍,與你的年齡極不相稱。」

針眼畫師第一次說話了:「至高無上的國王,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這是一個畫師的眼睛,他要先在心裡繪畫,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威嚴和賢明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里的。」

「你也可以看王后。」王子說。

針眼畫師看了一眼王后,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王后,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高貴和典雅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里的。」

「再看看公主,未來的女王,你也要畫她。」

針眼畫師看露珠公主的時間更短,如閃電般看了一眼後就低頭說:」最受人景仰的公主,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您的美麗像正午的陽光刺傷了我,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畫筆的無力,但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無與倫比的美麗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里的。」

然後王子又讓針眼畫師看看大臣們。他挨著看了,目光在每個人的身上只停留一瞬間,最後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大人們,請寬怒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我已經把你們,還有你們的才能和智慧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里的。」

盛宴繼續進行,冰沙王子把針眼畫師拉到宮殿的一個角落,低聲問道:「都記住了嗎?」

針眼畫師頭低低的,臉全部隱藏在斗篷帽的陰影里,使那件斗篷看上去彷彿是空的,裡面只有黑影沒有軀體。「記住了,我的王。」

「全記住了?」

「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髮和汗毛各單畫一幅特寫,我都能畫得真真切切分毫不差。」

宴會到後半夜才結束,王宮中的燈火漸漸熄滅。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月亮已經西沉,烏雲自西向東,像帷幕一樣遮住了夜空,大地像是浸在墨汁中一般。一陣陰冷的寒風吹來,鳥兒在巢中顫抖,花兒驚懼地合上了花瓣。

有兩匹快馬像幽靈一般出了王宮,向西方賓士而去,騎在馬上的分別是冰沙王子和針眼畫師。他們來到了距王宮十多里的一處幽深的地堡中。這裡處於夜之海的最深處,潮濕陰森,像一個沉睡著的冷血巨怪的腹腔。兩人的影子在火炬的光芒中搖曳,他們的身軀只是那長長影子末端的兩個黑點。針眼畫師拆開一幅畫,那畫有一人高,他把包畫的帆布掀開後讓王子看。這是一位老人的肖像,老人的白髮和白須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眼神很像針眼畫師,但銳利中多了一份深沉,這畫顯示出畫師高超的技藝,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我的王,這是我的老師,空靈大畫師。」

王子打量著畫,點點頭說:「你先把他畫出來是明智的。」

「是的,我的王,以免他先把我畫出來。」針眼畫師說著,小心翼冀地把畫掛到潮濕的牆上,「好了,我現在可以為您做新畫了。」

針眼畫師從地堡的一個暗角抱出一卷雪白的東西,「我的王,這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雪浪樹的樹榦,這樹百年長成後,它的樹榦就是一大捲紙,上好的畫紙啊!我的畫只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他把樹榦紙卷放到一張石桌上,拉出一段紙來,壓在一大塊黑曜石石板下,然後用一把鋒利的小匕首沿石板把壓著的紙切下,掀開石板後,那張紙已經平平展展地鋪在石桌上,它一片雪白,彷彿自己會發光似的。然後畫師從帆布包中拿出各種繪畫工具,「我的王,看這些畫筆,是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狼的耳毛做的。這幾罐顏料也都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罐紅的,是那裡巨編蝠的血;黑的,是那裡深海烏賊的墨汁;藍的和黃的,都是從那裡的古老隕石中提取的……這些都要用一種叫月毯的大鳥的眼淚來調和。」

趕快畫畫吧。」王子不耐煩地說。

「好的,我的王,先畫誰呢?」

「國王。」

針眼畫師拿起畫筆開始作畫。他畫得很隨意,用不同的色彩這裡點一點,那裡畫一道,畫紙上的色彩漸漸多了起來,但看不出任何形狀,就像把畫紙暴露在一場彩色的雨中,五彩的雨滴不斷滴到紙面上。畫面漸漸被色彩填滿,一片紛繁迷亂的色彩,像被馬群踐踏的花園。畫筆繼續在這色彩的迷宮中遊走,彷彿不是畫師在運筆,而是畫筆牽著他的手游移。王子在旁邊疑惑地看著,他想提問,但畫面上色彩的湧現和聚集有一種作用,讓他著迷。突然,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凍祥,所有的色塊都有了聯繫,所有的色彩都有了意義,形狀出現了,並變得精細清晰。

王子現在看到,針眼畫師畫的確實是國王,畫面上的國王就是他在宴會上看到的裝束,頭戴金色的王冠,身穿華麗的禮服,但表情大不相同,國王的目光中沒有了威嚴和睿智,而是透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東西,如夢初醒、迷惑、震驚、悲哀……藏在這一切後面的是來不及浮現的巨大恐俱,就像看到自己最親密的人突然拔劍刺來的那一瞬間。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國王畫到畫里了。」針眼畫師說。

「你把他畫到畫里了,很好。」王子看著國王的畫像滿意地點點頭,他的眸子中映著火把的火光,像靈魂在深井中燃燒。

在十幾里外的王宮中,在國王的寢室里,國王消失了。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神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他身體的餘溫,床單上還有他壓出的凹印,但他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子把已完成的畫從石桌上拿起扔到地上,「我會把這幅畫裝裱起來,掛在這裡的牆上,沒事的時候經常來看一看。下面畫王后吧。」

針眼畫師又用黑曜石石板壓平了一張雪浪紙,開始畫王后的肖像。這次王子沒有站在旁邊看,而是來回踱步,空曠的地堡中回蕩著單調的腳步聲。這次畫師作畫的速度更快,只用了畫上幅畫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王后畫到畫里了。」

「你把她畫到畫里了,很好。」

在王宮中,在王后的寢室里,王后消失了。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使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她身體的餘溫,床單上還有她壓出的凹印,但她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宮殿外面的深院中,一隻狼犬覺察到了什麼,狂吠了幾聲,但它的叫聲立刻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它自己也在前所未有的恐懼中沉默了,縮到角落不住地顫抖著,與黑暗融為一體。

「該畫公主了吧?」針眼畫師問。

「不,等畫完了大臣們再畫她,大臣們比她危險。當然,只畫那些忠於國王的大臣.你應該記得他們的樣子吧?」

「當然,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髮和汗毛各畫一幅特寫……」

「好了,快畫吧,天亮前畫完。」

「沒問題,我的王,天亮前我會把忠於國王的大臣,還有公主,都畫到畫里。」

針眼畫師一次壓平了好幾張雪浪紙,開始瘋狂作畫。他每完成一幅畫,畫中的人就從睡榻上消失。隨著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滅的人一個接一個變成了掛在地堡牆上的畫像。

露珠公主在睡夢中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那聲音又急又響,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敲她的門。她從床上起身,來到門前時看到寬姨已經把門打開了。

寬姨是露珠的奶媽,一直照顧她長大,公主與她建立的親情甚至超過了生母王后。寬姨看到門外站著王宮的衛隊長,他的盔甲還帶著外面暗夜的寒氣。

「你太無禮了!竟敢吵醒公主?!她這幾天一直失眠睡不好覺!」

衛隊長沒有理會寬姨的責罵,只是向公主匆匆敬禮,「公主,有人要見你!」然後閃到一邊,露出他身後的人,那是一位老者,白髮和白須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目光銳利而深沉,他就是針眼畫師向王子展示的第一幅畫中的人。他的臉上和斗篷上滿是塵土,靴覆滿泥巴,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他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袋,但奇怪的是打著一把傘,更奇怪的是他打傘的方式:一直不停地轉動著傘。細看一下傘的結構,就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那把傘的傘面和傘柄都足烏黑色,每根傘骨的末端都固定著一隻小圓球,是某種半透明的石頭做成的,有一定重量。可以看到傘裡面幾根傘撐都折斷了,無法把全傘撐起來,只有讓傘不斷轉動,把傘骨末端的小石球甩起來,才能把傘撐開。

「你怎麼隨便讓外人進來,還是這麼個怪老頭?!」寬姨指著老者責問道。

「哨兵當然沒讓他進王宮,但他說……」衛隊長憂慮地看了一眼公主,「他說國王已經沒了。」

「你在說什麼?!你瘋了嗎?」寬姨大喊,公主仍沒有做聲,只是雙手抓緊了胸前的睡袍。

「但國王確實不見了,王后也不見了,我派人看過,他們的寢室都是空的。」

公主短促地驚叫了一聲,一手扶住寬姨好讓自己站穩。

老者開口了:「尊敬的公主,請允許我把事情說清楚。」

「讓老人家進來,你守在門口。」公主對衛隊長說。

老者轉著傘,對公主鞠躬,似乎對於公主能夠這麼快鎮靜下來心存敬意。

「你轉那把傘幹什麼?你是馬戲團的小丑嗎?」寬姨說。

「我必須一直打著這把傘,否則也會像國王和王后一樣消失。」

「那就打著傘進來吧。」公主說,寬姨把門大開,以便讓老者舉傘通過。

老者進入房間後,把肩上的帆布袋放到地毯上,疲憊地長出一口氣,但仍轉著黑傘,傘沿的小石球在燭光中閃亮,在周圍的牆壁上投映出一圈旋轉的星光。

「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空靈畫師,王宮裡新來的那個針眼畫師是我的學生。」老者說。

「我見過他。」公主點點頭說。

「那他見過你嗎?他看過你嗎?」空靈畫師緊張地問。

「是的,他當然看過我。」

「糟透了,我的公主,那糟透了!」空靈畫師長嘆一聲,「他是個魔鬼,掌握著魔鬼的畫技,他能把人畫到畫里。」

「真是廢話!」寬姨說,「不能把人畫到畫里那叫畫師嗎?」

空靈畫師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他把人畫到畫里後,人在外面就沒了,人變成了死的畫。」

「那還不快派人找到他殺了他?!」衛隊長從門外探進頭來說:「我派全部的衛隊去找了,找不到。我原想去找軍機大臣,他可以出動王宮外的禁衛軍搜查,可這個老人家說軍機大臣此時大概也沒了。」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禁衛軍沒有用,冰沙王子和針眼可能根本就不在王宮裡,針眼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作畫,都能殺掉王宮中的人。」

「你說冰沙王子?」寬姨問。

「是的,王子要以針眼畫師作武器,除掉國王和忠誠於他的人,奪取王位。」

空靈畫師看到,公主、寬姨和門口的衛隊長對他的話似乎都沒感到意外。

「還是先考慮眼前的生死大事吧!針眼隨時可能把公主畫出來,他可能已經在畫了。」

寬姨大驚失色,她一把抱住公主,似乎這樣就能保護她。

空靈畫師接著說:「只有我能除掉針眼,現在他已經把我畫出來了,但這把傘能保護我不消失,我只要把他畫出來,他就沒了。」

「那你就在這裡畫吧!」寬姨說,「讓我替你打傘!」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不行,我的畫只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我帶來的紙還沒有壓平,不能作畫。」

寬姨立刻打開畫師的帆布包,從中取出一截雪浪樹的樹榦,樹榦已經颳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紙捲來。寬姨和公主從樹榦紙卷上抽出一段紙,紙面現出一片雪白,房間里霎時亮了許多。她們試圖在地板上把紙壓平,但不管怎樣努力,只要一鬆手,那段紙就彈回原狀又卷了回去。

畫師說:「不行的,只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雪浪紙,那種黑曜石石板很稀有,我只有一塊,讓針眼偷走了!」

「這紙用別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我本來是希望能夠從針眼那裡奪回它的。」

「赫爾辛根默斯肯,黑曜石?」寬姨一拍腦袋,「我有一個熨斗,只在熨公主最好的晚禮服時才用,就是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是黑曜石!」

「也許能用。」空靈畫師點點頭。

寬姨轉身跑出去,很快拿著一個烏黑銀亮的熨斗進來了。她和公主再次把雪浪紙從紙卷中拉出一段,用熨斗在地板上壓住紙的一角,壓了幾秒鐘後鬆開,那一角的紙果然壓平了。

「你來給我打傘,我來壓!」空靈畫師對寬姨說。在把傘遞給她的時候,他囑咐道,「這傘要一直轉著打開,一合上我就沒了!」看到寬姨把傘繼續旋轉著打開舉在他的頭頂,他才放心地蹲下用熨斗壓紙,只能一小塊一小塊地挨著壓。

「不能給這傘做個傘撐嗎?」公主看著旋轉的傘問。

「我的公主,以前是有傘撐的。」空靈畫師邊埋頭用熨斗壓紙邊說,「這把黑傘的來歷很不尋常。從前,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其他畫師也有這種畫技,除了人,他們也能把動物和植物畫到畫里。但有一天,飛來了一條淵龍,那龍通體鳥黑,既能在深海潛游,又能在高空飛翔,先後有三個大畫師畫下了它,但它仍然在畫外潛游和飛翔。後來,畫師們籌錢雇了一名魔法武士,武士用火劍殺死了淵龍,那場搏殺使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大海都沸騰了。淵龍的屍體大部分都被燒焦了,我就從灰堆中收集了少量殘骸,製成了這把傘。傘面是用淵龍的翼膜做的,傘骨、傘柄和傘撐都是用它的烏骨做成,傘沿的那些寶石,其實是從淵龍已經燒焦的腎中取出的結石。這把傘能夠保護打著它的人不被畫到畫里。後來傘骨斷了,我曾用幾根竹棍做了傘撐,但發現傘的魔力竟消失了,拆去新傘撐後,魔力又恢復了。後來試驗用手在裡面撐開傘也不行,傘中是不能加入任何異物的,可我現在已經沒有淵龍的骨頭了,只能這樣打開傘……」

這時房間一角的鐘敲響了,空靈畫師抬頭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紙,壓平的一段從紙卷中伸了出來,平鋪在地板上不再卷回去,但只有一掌寬的一條,遠不夠繪一幅畫的。他扔下熨斗,長嘆一聲。

「來不及了,我畫出畫來還需要不少時間,來不及了,針眼隨時會畫完公主,你們——」空靈畫師指指寬姨和衛隊長,「針眼見過你們嗎?」

「他肯定沒見過我。」寬姨說。

「他進王宮時我遠遠地看到過他,但我想他應該沒看見我。」衛隊長說。

「很好,」空靈畫師站起身來,「你們倆護送公主去饕餮海,去墓島找深水王子!」

「可……即使到了饕餮海,我們也上不了墓島的,你知道海里有……」

「到了再想辦法吧,只有這一條生路了。天一亮,所有忠於國王的大臣都會被畫到畫里,禁衛軍將被冰沙控制,他將篡奪王位,只有深水王子能制止他。」

「深水王子回到王宮,不是也會被針眼畫到畫里嗎?」會主問。

「放心,不會的,針眼畫不出深水王子。深水是王國中針眼唯一畫不出來的人,很幸運,我只教過針眼西洋畫派,沒有向他傳授東方畫派。」

公主和其他兩人都不太明白空靈畫師的話,但老畫師沒有進一步解釋,只是繼續說:「你們一定要讓深水回到王宮,殺掉針眼,並找到公主的畫像,燒掉那幅畫,公主就安全了。」

「如果也能找到父王和母后的畫像……」公主拉住空靈畫師急切地說。

老畫師緩緩地搖搖頭,「我的公主,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沒有了,他們現在就是那兩幅畫像了,如果找到不要毀掉,留作祭奠吧。」

露珠公主被巨大的悲痛壓倒,她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

「我的公主,現在不是哀傷的時候,要想為國王和王后復仇,就趕快上路吧!」老畫師說著,轉向寬姨和衛隊長,「你們要注意,在找到並毀掉公主的畫像之前,傘要一直給她打著,一刻都不能離開,也不能合上。」他把傘從寬姨手中拿過來,繼續轉動著,「傘不能轉得太慢,那樣它就會合上,也不能太快,因為這傘年代已久,轉得太快會散架的。黑傘有靈氣,如果轉得慢了,它會發出像鳥叫的聲音,你們聽,就是這樣——」老畫師把傘轉慢了些,傘面在邊緣那些石球的重量下慢慢下垂,這時能聽到它發出像夜鶯一樣的叫聲,傘轉得越慢聲音越大。老畫師重新加快了轉傘的速度,鳥鳴聲變小消失了。「如果轉得太快,它會發出鈴聲,就像這樣——」老畫師繼續加快轉傘的速度,能聽到一陣由小到大的鈴聲,像風鈴,但更急促,「好了,現在快把傘給公主打上。」他說著,把傘又遞給寬姨。「老人家,我們倆一起打傘走吧。」露珠公主抬起淚眼說。

「不行,黑傘只能保護一個人,如果兩個被針眼畫出的人一起打傘,那他們都會死,而且死得更慘:每個人的一半被畫入畫中,一半留在外面……快給公主打傘,拖延一刻危險就大一分,針眼隨時可能把她畫出來!」

寬姨看看公主,又看看空靈畫師,猶豫著。

老畫師說:「是我把這畫技傳授給那個孽種,我該當此罪。你還等什麼?想看著公主在你面前消失?!」

最後一句話令寬姨顫抖了一下,她立刻把傘移到公主上方。

老畫師撫著白須從容地笑起來,「這就對了,老夫繪畫一生,變成一幅畫也算死得其所。我相信那個孽種的技藝,那會是一幅精緻好畫的……」

空靈大畫師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然後像霧氣一般消失了。

露珠公主看著老畫師消失的那片空間,喃喃地說:「好吧,我們走,去饕餮海。」

寬姨對門口的衛隊長說:「你快過來給公主打傘,我去收拾一下。」

衛隊長接過傘後說:「要快些,現在外面都是冰沙王子的人了,天亮後我們可能出不了王宮。」

「可我總得給公主帶些東西,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我要帶她的斗篷和靴子,她的好多衣服,她喝的水,至少……至少要帶上那塊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好香皂,公主只有用那香皂洗澡才能睡著覺……」寬姨嘮嘮叨叨地走出房間。

半個小時後,在初露的曙光中,一輛輕便馬車從一個側門駛出王宮,衛隊長趕著車,車上坐著露珠公主和給她打傘的寬姨,他們都換上了平民裝束。馬車很快消失在遠方的霧靄中。這時,在那個陰森的地堡中,針眼畫師剛剛完成露珠公主的畫像,他對冰沙王子說,這是他畫過的最美的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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