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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雲大師自述:我生命里的「七七」

民國二十六年,一個民國十六年七月在南方出生的十歲男孩,什麼也不懂,忽然聽說中國北方的盧溝橋發生了戰火。多少年來,早已聞說日本人蓄意要侵略中國,做了多年的預備,終於假借一個日本士兵逃亡為由,強烈要求到中國的軍隊里尋找,國民政府領軍的陸軍二一九團吉星文團長斷然拒絕。就這樣,七月七日,盧溝橋槍響,震動了中國,甚至於震動了全世界。

加入兒童抗日隊,喚醒沉睡的巨獅

我家一向沒有人來訪,忽然有一些地方上有頭有面的人士,也到我家裡來走動。後來聽到媽媽告訴我,他們想要組織兒童抗日,跟我媽媽說要我參加。我沒有因緣讀書,有這樣的機會參加地方上的兒童隊伍,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事,去了以後才知道,都是練習唱歌,當然,唱的都是一些抗日愛國的歌曲。

青年時期的星雲大師

時隔近八十年,有的歌詞已不復記憶,不過,倒有些句子依稀記得,如:「只有鐵,只有血,只有鐵血可以救中國……」或者是:「前進,前進,中國的國民向前進才是革命……」好像中國這一頭睡獅,也要我們少年兒童來幫忙助喊大家一起醒來。

當時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後來慢慢長大,才曉得自己其實五音不全。除了唱歌以外,地方上有一些私塾、書坊會教我們認字,有人教讀,不要花錢,雖然時間不長,也不懂國家的未來如何,但自覺前途還是有望。

全國總動員,只為求抗戰勝利

盧溝橋在哪裡?一個身處江蘇南方的孩子,對於那麼遙遠的事情一概無知,但每天離家不遠的大馬路上,都有「過兵」(軍隊調動)日夜穿梭不息,透露著前線的戰事正在發生。

七七事變後,佔領盧溝橋後的日本士兵在執勤

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由於跟外婆長住,已經有了親近佛教的心性,但這時候,心底不禁又有一念,覺得將來要從軍報國。

戰況急轉直下,沒有多久,就聽說日軍已攻下上海,但四行倉庫里英勇國民革命軍抗日戰鬥的事迹,不斷地在我們鄉間小鎮傳播。可憐的我,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有一個中國的大都市名字叫作「上海」。

演講中的星雲大師

有人說,上海不怕,因為有很多外國的租界,日本人怕得罪世界各國,所以不敢太過放肆;又有人說,上海有杜月笙、黃金榮等許多人有發動社會力量的潛力,日本人也不能不顧忌;又聽說,蔣委員長已經下令「誓死保衛大上海」,我們兒童一陣歡呼,也跟在後面搖旗吶喊。儘管此時又傳來多少中日談和的訊息,但我當時小小的心靈感到,這實在有傷我們的民心士氣,應該不惜生命,誓死也要與日本一戰。

南京大屠殺,火光衝天

七月七日開始抗戰,到八月十四日,我們就聽說在杭州筧橋機場,中國空軍和日軍一場空戰,殲滅了多少架日機。

但是,戰事的發展並不是這麼簡單,跟著就由京滬路蔓延到南京。我記得,在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五日這一天,南京的火光衝天,連在一百公里外的江蘇江都仙女廟,都能看到漫天的烏雲和紅火交織,可以想見南京那邊的殺戮非常嚴重。

新華社關於星雲大師回憶南京大屠殺的報道

記得那一天下午黃昏,我的母親叫我扛著兩條棉被,跟著難民潮往大後方移動,我開始了逃亡、流浪。背上的這兩條棉被大概也有十公斤左右,對一個十歲的男孩而言,雖然不會感到負擔沉重,但在茫茫的人群中流浪、逃亡,真不知道要逃亡到哪裡,流浪到何方?只聽到大人們口中不斷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當晚深夜,走到一個新建的神壇,我們想在那裡借宿一晚。但神壇的人說人太多了,連插足之地都沒有,不得已,就介紹我們到離神壇不遠處,一座像蒙古包的車水棚,讓我們住進裡面。在嚴寒的雨雪之中,終於找到一個棲身溫暖的地方。

星雲大師手書「智者不惑」

兩三日後,距離我們故鄉只有二三十華里的地區,就聽說已經被日本佔領了。南京大屠殺還在繼續,家鄉遭到日軍的肆虐,殺人放火,奸盜邪淫,可憐我們貧窮的家庭,縱有一些物品糧食,也都付之一炬。

最挂念的是,六十多歲留守家園的外婆,生死存亡,不知如何?直到又過了兩天,才看到氣急敗壞的外婆竟然逃出來跟我們聚會,戰事危險中,真虧她還能找到我們。那時候也不知道什麼悲傷,只覺得家人能團聚總是好事一樁。

屍橫遍野、滿目瘡痍的佔領區

沒有幾天,外婆挂念家鄉的情況,想要回到日軍佔領區去看看。全體家人,尤其我母親的幾個兄弟,也就是我的舅舅們都不贊成。但外婆執意回去,於是選了我跟她一起做伴,我們祖孫兩人就這樣投身到敵人的佔領區里。

日本僧人岩田隆造在萬人坑前為死難者超度謝罪

回到家園左近,遍地死屍,奇怪的是,冬天的河水非常澄澈,水裡的死人,有的頭朝下腳朝上,有的沉在水底,眼耳鼻舌都看得清清楚楚。家裡養的兩條黃狗,本來像只小豬,才這麼幾天,怎麼忽然長得像頭小牛?粗壯、兇猛,兩隻血紅的眼睛瞪著我們。原來,它們這幾天吃的,都是死屍的五臟六腑,路上看到的死人,肚子都給狗子啃光了,只剩下頭顱和四肢而已。我很害怕它們會撲了上來,不過畢竟是養過的狗子,忠心的本性未變,看到我們,竟然也會搖頭搖尾起來。一時之間,人狗相對,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有一天,外婆忽然不見了,我等了她一天,也到街巷裡四處尋找,就是不見她的蹤影。孤單、恐怖,一下子統統向我湧來,我猜想她可能遇難了。我趕緊回到後方車水棚,找到家人告訴他們外婆失蹤了。母親一聽大吃一驚,急著要到鎮上尋找她的媽媽,我的幾個舅舅都不敢前往,母親只有叫我帶路,往日本的佔領區前進。

星雲大師手書「無畏」

母親雖不到四十歲,但到底是一名婦女,日本軍一見到女人,總是蠻橫無理,處境可以說非常危險。幸好,母親到了鎮上,人頭熟悉,很快就知道外婆是給日本人逮捕,在一個軍營里幫他們洗衣煮飯。我不知道她們是用什麼方法聯繫上,總之,我們祖孫三人連夜逃出,平安回到後方和舅舅們團聚。

「維持會」接管地方秩序

兩個月後,聽說地方上已經有了「維持會」的組織,日本人的一切糧食、用具,都由維持會供應,日軍不再殺人放火,大家才扶老攜幼再度回到家鄉,準備重建家園。我們無處棲身,所幸,當地還有寺院,但已經沒有出家人,全都給難民佔據。我們找到寺里的一角打地鋪安身,家人陸續回到火燒家屋的現場,把一些沒有燒毀的枯木門牆,重新整理裝修,好像也經過幾個月,才又搬回到重建的草屋裡居住。

戰火的恐怖至此暫時告一個段落,但問題仍然沒有結束。我的家鄉揚州江都有一條運河,是揚子江的支流,從我們的家鄉通過,分為江南、江北,過去通商賣鹽,就是靠著這條運河運輸。當時,日軍據河為防,他們駐紮在江南,我的家在江北,零星的戰火仍然不斷,日軍不停地騷擾,江北也不斷有游擊隊對江南的日軍反擊,想要收復一些失地,幾乎一兩個星期就有一次。

可憐的那許多游擊隊,他們哪裡有像日軍有精良的武裝配備?雙方的實力差距太大,大部分時間都是游擊隊敗退。這時候日本人就會雄赳赳、氣昂昂地掛著軍刀,唱著日本勝利的歌曲。我們雖是兒童,生命倒也還安全,但實在厭惡這些日本軍隊;偶爾,日軍也願意和我們這些兒童嬉笑遊玩,但我們總會用欺騙、不當的中國話來跟他們抗議。

每一次的會戰後,總有不少的游擊隊捐軀,喪身在郊區荒野中,大都在兩三百人之間。想想,自己的力量不夠,就要待機而發,或用奇異之法與敵軍鬥智,實在不必用生命做賭注,況且情勢都已經開始預備長期抗戰了,如蔣委員長講的:應該智取,不宜力敵。

全民抗日

除了游擊隊以外,社會上也有一些如大刀會、花蘭會等抗日的愛國團體出現。大刀會是民間的神道組織,他們宣稱有神附體,刀槍不入,堅持要和日本人一拼到底;而花蘭會的成員都是地方上的青年婦女,她們不甘受辱,組織起來,求神問卜,自認身上的刀棍可以勝過日本人的洋槍炮彈,實際上,已不知白白犧牲多少。

蔣兆和《流民圖》

面對日本人的武裝,他們有如雞蛋投石,這些個人的愛國行動,只靠著神明護身作為精神的鼓舞,終不濟事,所以一場會戰下來,也有幾百個人死亡。但是國人不畏生死、前仆後繼,在我的記憶里,在戰爭的初期經常就是如此。

我們經常在晚上睡覺時,聽到門外傳來「戰鬥、戰鬥」的聲音,那是大刀會的人正在和日本兵對抗。有一次,我忽然聽到家門口有人高喊「殺小鬼,殺小鬼哦!」我從門縫看出去,有四個人正往後方奔逃,兩個日本士兵不慌不忙,在他們的身後,「啪、啪」兩聲,絲毫不費吹灰之力,兩顆子彈就讓他們兩個人倒下去;另外兩人,手裡還是持著大刀,口裡喊著「殺小鬼,殺小鬼哦!」無所畏懼。當然,日軍又是「啪、啪」兩槍,四個人就這樣在我家門前斃命。這幅景象至今還在腦海中,深刻難忘,真是慘不忍睹。

就這樣,我在日本的佔領區度過了兩年,大人們忙著抗戰,我們小孩則忙著遊戲。在這段期間,我的家鄉已千瘡百孔,日本人要搶、要奪,也沒有什麼東西了。

戰時的「人間菩薩道」

戰爭期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是常有的事。我的父系親人很少,聽說我有一位姑母和兩位表兄弟,但是住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的母系親屬很多,大部分都住在一起,大舅被任命做維持會的副會長,現在看來,應該是介於愛國人士與日軍聯繫的中間人之間。說得好聽一點,是為了民眾的安全出來維持秩序,別人看他則是替日本人做事,不易獲得大家的諒解。

星雲大師在「一筆字」書法展上

我的二舅不問世事,只知務農,以耕田種植為生,經常義務助人。那個時候,聽說有一個叫夏小容的男士,年約三四十歲,他的太太被日軍強暴,自己則被日本兵的尖刀刺死,家裡沒有男孩,留下七個女孩,最大的才十多歲。

我那比夏小容年輕十多歲的二舅,聽到這個消息,後來娶了這位夏太太,並且撫養了所有的孩子。別人都笑我的二舅是個傻瓜,沒出息,在這種的危難時刻,竟然替自己找了拖油瓶;儘管別人這樣認為,我卻視二舅的行為如菩薩一樣。現在想來,戰爭的殘酷,世間的是非,實在難以論斷。其實,若從佛教的眼光來看,二舅不也在行菩薩道嗎?

我的三舅母是花蘭會的一員,她曾經邀約我十二歲的姊姊參加,當時姊姊也很動心,只是後來母親不準,最後把她送到離家鄉五公里遠,一個由我外婆出家的妹妹(我稱她師叔公)擔任住持的如意庵中躲藏。三舅母瘋狂熱衷花蘭會的活動,連我一個小男生,她也想來遊說我參加她們的猴子隊,可見那時全國人民同仇敵愾的抗日情緒有多高漲。中華民族大家如此的愛國,過去假如有好的領導人,何以被稱為「東亞病夫」呢?

出家修行的因緣

除了這些親友的情況,在我們家中,也有一個嚴重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那就是我的父親不知到哪裡去了。他說他在南京、上海、杭州一帶幫人做素菜,但這麼久了都沒有聯絡,一定是途中遇害了,因為那個時候,日本人強制抓夫,常常一不高興,就把這許多抓來的人殺死,真是「寧為太平狗,不做戰時人」,一點也不錯。母親想盡辦法尋找父親的下落,想要知道他在哪裡。她經常向從外地回來的鄉人打探消息,但時值亂世,戰火瀰漫,人人逃命要緊,誰會知道誰在哪裡呢?

星雲大師和母親

但我的母親非常英勇,她不肯放棄,她對我說:「走,我們去找你父親!」就這樣,我和母親從仙女廟搭上一條只能載幾十人的小輪船,經過揚子江運河到了鎮江。在鎮江、金山、焦山等許多寺院,沒有人聽說父親其名,於是我們又離開鎮江,往南京進發。途中經過棲霞山,山上有一個廣場,其時,正是汪精衛預備組織和平政府,想在那裡訓練維持秩序的和平軍隊。

我一時好奇,觀看那許多軍人如何訓練,遇到了一位棲霞山的知客彌光法師,他問我:「小朋友,你要出家嗎?」為了專心看那些軍隊操練,我點頭稱:「要啦!」就這樣一段因緣,改變了我的一生,出家做了和尚。

青年時期的星雲大師

出家後,也是和戰時苦難的生活一樣,上山砍柴、到江邊挑水,有一餐沒一餐的,不過大家倒也心甘情願。偶爾,還要到後山躲避空襲,那時候,經常有飛機在我們頭頂上盤旋,甚至都能看到機上的駕駛員,還可以和他揮手講話。但假如不幸一個炮彈下來,塵土飛揚,屍骨粉碎,這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我的師父志開上人比較懂得世事,有一次,我見到他從外面回寺,口裡歡喜地宣布說:「檀香山戰爭開始了,我們有辦法了,我們有辦法了!」當時的我也不懂,我想大概就是美國開始參戰,幫助中國了吧?在日本投降前一年,我負笈焦山,到這個時候,飯菜都能吃飽了,偶爾也有好的老師來教學,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是在一個不以打罵教育,而是以現代的科學思想教育的優秀學府讀書。

抗戰勝利,卻是另一段苦難的開始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由於美國的兩顆原子彈,讓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終於結束了這一段抗戰的慘事。抗戰勝利後,國民革命軍陸續從大後方回來接收各地的淪陷區。據說接收的問題很複雜,我們也不懂,但是有一天,有一隊國民革命軍要來搜查焦山,抗戰不是勝利了嗎?為什麼還要來搜查呢?不過,在戰爭洗禮中長大的青年,也不在乎這樣的事了。

星雲大師手書「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

這隊國民革命軍一來就下令,把我們所有的出家人全部集合在大雄寶殿里,二十分鐘後才能出來。出來後一看,焦山已經面目全非,連肥皂、毛巾,教室里學生桌上的鋼筆,還有手錶等都不翼而飛。不用說,一定是剛才他們在搜查的時候,把許多東西都搶走了。

我們一位老師介如法師想要向他們理論,一名國民革命軍上前就給他兩個耳光,另外一位士兵馬上把槍支的子彈上膛,接著「咯、咯、咯」的掃射示警。一陣驚嚇之後,他們呼嘯而去。我雖年紀小,卻也感受到,中國是勝利了,但看起來前途坎坷,不容易有好日子過。

我們並不灰心,等待太虛大師前來焦山組織「中國佛教會會務人員訓練班」,焦山的學生可以參與訓練。一想到能見到太虛大師,生死都置之度外,這些都不算什麼了。從太虛大師的開示,認識了很多太虛大師的弟子,像塵空法師等,雖然我與他們只有一面之緣,但他們卻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塵空法師。

後來我到了台灣,他托煮雲法師寫了一封信給我,裡面提到:「我們佛教青年,要有『佛教靠我』的心理,不要存『我靠佛教』的想法。」這在我亂世流浪的途中,像一把火炬,又像黑暗中的燈塔,給我的鼓勵最大。之後,就是第二波的國共對陣開始,而這又是另外一出時代的劇本上演了。

——選自《我們生命里的「七七」》,華文出版社(已獲授權),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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