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解讀《紅樓夢》：遊離於賈府之外的科學怪人

美文 08-01

紅學家胡適先生在台北發表過一篇動情演講，題目叫《終生做科學實驗的愛迪生》，講述了愛迪生終生投身科學實驗的事迹：這位科學家只要活著，醒著，就無時無刻不在做實驗，他因此尊稱他為「科學聖人。」

不知道他猛誇愛迪生的時候，有沒有想起，在《紅樓夢》里也有一位終生做實驗的化學家呢？論起做實驗的狂熱，把兩人拎到一起比較一下，愛迪生一定會覺得：我自己努力得還不夠。

這位來自賈府的科學家，他為了一項在中華傳承了上千年、無數人前赴後繼卻尚未實現的航天事業，常年吃住在實驗室里，和一眾實驗人員打成一片，全心投入做科學實驗。大禹為了治水曾三過家門而不入，而他更狠，拋家舍業，棄兒別女，放棄了榮華富貴，連皇帝賜的官都不做了，一走就是十幾年，只為了心中的夢想。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這是一種為了夢想六親不認的精神。

他的名字叫賈敬，寧國府健在的最高長輩，賈珍的親爹，賈蓉的親爺爺。他是進士出身，本該襲官，但志不在此，愣把官兒讓給兒子當了，官位說起來還不小呢，是個三品威烈將軍，說不要就不要了。嘖嘖嘖，真超脫。

但這事到俗人嘴裡就變味了。最愛八卦的冷子興，竟議論人家是「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真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人家不稀罕當官，那是因為有更遠大的理想：當神仙。

這沒什麼可詬病的，人各有志，再說有所求便要有所舍，憶往昔，還有釋迦牟尼放棄王位成佛祖呢！

道家不同於佛家之處在於，佛家講「舍」，道家講「得」，只有得道才能成仙。成了仙，就可以「排空馭氣奔如電」，想多快就多快；就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想去哪就去哪；就可以穿牆進屋無所礙，想幹啥就幹啥。最最最重要的是：可以長生不老。

問題是怎麼才能得道呢？

《西遊記》里對此有過詳盡的介紹。孫悟空的恩師菩提老祖，告訴他得道有三百六十種途徑，最常用的有如下四種：

第一種是「術」，乃是請仙扶鸞，問卜揲蓍，就是算卦。

孫悟空問：這門專業能讓我長生嗎？菩提祖師說：「不能。」

孫悟空說：「不學！不學！」

第二種是「流」，就是學習儒道釋等流派。

孫悟空問：「能長生嗎？」菩提祖師說：「不能。」

孫悟空說：「不學！不學！」

第三種是「靜」，即清靜無為，參禪打坐、入定坐關之類。

孫悟空問：「能長生嗎？」菩提祖師說：「不能。」

孫悟空說：「不學！不學！」

第四種是「動」，就是用方炮製，進紅鉛，煉秋石，並服婦乳之類，俗稱煉丹。

孫悟空又問：「能長生嗎？」菩提祖師說：「不能。」

孫悟空說：「不學！也不學！」

這也不學那也不學，氣得師父「嗷」地一聲，從講台上跳下來，打了他一頓。

一心修道的賈敬，好死不死，挑的恰恰就是猴子不肯屈就的四專業之一煉丹。菩提祖師對孫悟空說得很明白：「此欲長生，亦如『水中撈月』。月在長空，水中有影，雖然看見，只是無撈摸處，到底只成空耳。」

然而這個專業的詭異之處就在於它有點像傳銷組織，成千上萬的人證明了它的不靠譜，但仍然有是有成千上萬的人狂熱地加入進來，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堅信：別人失敗，不代表自己不能成功。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人到中年的賈敬，就是懷著這樣樂觀的信念，才捲起鋪蓋卷進道觀的——從此一入丹門深似海，用實際行動上演了一部《爸爸去哪兒》。

他過生日，兒子為他備席請客精心準備，因為他喜歡清靜，為了他連娛樂項目都免了。一切準備就緒的生日前兩天，賈敬忽然變卦，說不回來了，連個解釋都沒有。而且，他不回來過壽，也不讓孩子們去祝壽。

不知道賈珍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能在心裡默默大喊一聲：「老爺子你這不是折騰人嘛！」

攤上這爹，賈珍只好自認倒霉，風雨一肩挑了：

親朋好友到了，他好生招待，把原本不用的戲班子再叫過來熱鬧熱鬧，活躍一下氣氛；

京城裡一等一的王公貴族，南安、東平、西寧、北靜四郡王，鎮國公牛府等一共六家，忠靖侯史府等一共八家，派人來送賀禮了，可不能怠慢，禮單一一上檔，來人一一打賞；

又讓賈蓉這個當孫子的，把上等稀奇的吃食裝了足足十六捧盒，給他那不仗義的老爹送去。還特別囑咐賈蓉這麼說：「我父親遵太爺的話未敢來，在家裡率領合家都朝上行了禮了。」

兒子做到這份上，真是仁至義盡了。

默默心疼賈珍兩秒。

面對一個壽星缺席的壽宴，刻板的王夫人覺得很尷尬：「我們來為給大老爺拜壽，這不竟是我們過生日來了么？」

還好鳳姐兒反應快：「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已經修鍊成了，也算的是神仙了。太太們這麼一說，這叫作『心到神知』了。」大家哈哈一笑，算是把場圓過去了。

賈敬也有不得不回家的時候，就是除夕。因為要祭祖，他這長房長子要擔任主祭，再賴不掉的，只好勉為其難回家。但就算過年這幾日，他也不出來和人團聚，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一個屋子裡獨處。還沒成神仙，神仙的脾氣倒有了。

捱到正月十七祖祀一完，他一溜煙就回道觀里去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他身後的家，是什麼樣子呢？

他入住道觀的時候，妻子已死，女兒惜春尚還是個幼兒，他把她往家一丟一走了之，從此不聞不問，是榮國府老太君心善，替他收養了女兒。雖說賈母待她不錯，對外稱她是自己的小孫女兒，但終是又隔了一層。回房裡關上門，惜春自己一個人就是一家之主，漸漸養成了「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

家裡沒有長輩約束，兒子賈珍便聲色犬馬胡作非為，把寧府搞得烏煙瘴氣。不但和孫媳有染，竟然和孫子一起混兩個小姨子，陷於「聚麀之亂」，以致臭名遠揚，外頭人說他們「東府里只有門前那一對石獅子乾淨」。

女兒因為怕被兒子的聲名狼藉所牽連，為求自保，憤然與哥哥劃清了界限：「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裡去了。」，她用的是「去」不是「回」，證明她已經不把寧國府當自己家了。

當初赫赫揚揚的寧國府搞成這樣，賈敬這個做父親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箕裘頹墮皆從敬」，這話一點不冤枉他。

在電視劇《琅琊榜》中，也有個混在道觀里沉迷於煉丹的言侯，除夕了，他好不容易回趟家，兒子豫津小心翼翼勸他：「爹，您求仙修道怎麼都好，只是，那丹砂實在是吃不得。」

言侯不屑一顧：「你懂什麼。」說畢，揚長而去。

很多號稱自己有信仰的人，為了信仰公然逃避家庭責任，泯滅舐犢之情。也說不定，有些所謂信仰的核心其實是自私，借信仰之名行逃避之實。

心魔已生，然仙丹難成。

所謂仙丹，主要是丹砂與金屬煉和而成。丹砂的主要成分是硫化汞，古人之所以偏愛丹砂，是因為發現它與草木截然不同，怎麼燒都不會成灰，還能反覆變回原狀。這個化學上最常見的還原反應，卻讓古人卻想當然地認為它具有神奇的返老還童的藥效，於是前仆後繼地趨之若鶩，多少人明知丹藥有毒，卻一再以身相試以命相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以想見，賈敬是怎樣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做著一輪又一輪關於仙丹的化學實驗。

雖然書里不曾正面描寫賈敬全情煉丹，但他用他的死證明了這不是主觀臆測。

曹雪芹寫東西總是喜歡參差對照，形成斑駁跌宕的閱讀美感。第六十三回，前半部分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少男少女們徹夜大聯歡；後半部分便是「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大家正在拿著一枝芍藥玩擊鼓傳花，忽然有人慌慌張張來報：老爺賓天了。

官方解釋是：「老爺天天修鍊，定是功行圓滿，升仙去了。」

據知情人透露：原是賈敬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壞事，道士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成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然後就一命嗚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