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月霞「小人物」系列文章：文兵

文化 08-20

文兵

文孫月霞

文兵是個私生子。

文兵高高的個子，其實是很帥氣的，不帥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緋聞。最厲害的是跟村上本家兄弟的老婆好過，他的婆娘差點自殺，沒有成功，卻造成了這個本家兄弟家庭的破滅。

文兵的故事講起來很長。文兵之所以能夠成為私生子，應該是那個我叫做爺爺的人的功勞。爺爺走的時候，我十五歲，上初中，似乎懂得仁義禮智信，但不太明白死亡的意義，以為就是告別。

我聽說爺爺要死了，還是輕飄飄的。我從揚州回，買回來好幾樣東西，一樣是送給爺爺的。我送給爺爺的時候，爺爺瘦骨嶙峋，說是食道癌，不能吃，硬生生餓死的，家裡沒有錢給爺爺做手術，檢查一出來基本就是等死。人活著就是要死的，死就死吧，沒有什麼好要求。

奶奶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也是癌症，乳腺癌，聽說沒有生育的女的更會得這種病，不知道真假。對於奶奶我是沒有印象了，只是聽說對我也很好。我自以為是那種懂事乖巧的孩子，對我好也是正常的。

爺爺走了，很快，在我將從揚州帶回來的東西給他之後，走的。只是記得一張蒼白的臉，很白。輪廓很清楚，胃部那裡有硬塊，他讓他的妹夫去摸那個硬塊，細若遊絲的聲音，15歲的少年不能體會。

人家說文兵像極了他的爸爸，要看他的爸爸，就看文兵。文兵的輪廓非常清楚。我現在才知道爺爺是很帥的那種男人。只不過，十五歲的年紀不大會意識到這種帥，只是覺得老，佝僂著背，拚命幹活，爺爺靠在牆角剁豬食的場景歷歷在目，爺爺剁豬食工作嫻熟，聲聲入耳，彷彿昨天。

爺爺硬撐著幫文兵將媳婦娶進了門。文兵的媳婦比文兵大五歲，這也是嬸嬸被娶回家的重要理由之一，說大的才能帶著過，文兵才能有日子過。那個時候文兵才二十歲，文兵娶了媳婦，媳婦並不漂亮，也不醜，媳婦生了兒子之後，爺爺走了。

還沒交代文兵的由來。文兵是爺爺當生產隊長的時候跟村上的一個寡婦生的。寡婦個子很高挑，人長得精神。爺爺是一個悶瓜。奶奶說什麼就是什麼。原來是悶在肚子里的，其實一點也不悶，不然怎麼能將寡婦弄大肚子。現在有個詞叫這種男人叫悶騷型。

寡婦肚子大出來之後沒有臉見人，佯裝作死，被村裡人一個夫人保下來，說是孩子照樣生，生下來讓爺爺抱回家，這樣事情為什麼不做。於是大家講妥，生產之後，小小的文兵血身子被抱回家，連澡都沒有洗。家裡弄紅糖稠米粥給左鄰右舍報喜訊。過去的人已經作古，我真不知道我應該稱之為奶奶的人是怎樣的心情。

不過，據說是喜歡的，對文兵視若己出，每逢家裡來人都要盛一碗放在灶台上留給文兵吃，所以，文兵雖然沒有喝一口親娘的奶，還是養得很好。這一點父親看得到明白，總是說那個寡婦有什麼功勞，就是借她的肚皮生了一下。至於後來爺爺跟寡婦有沒有糾葛，或者奶奶至始至終處於一種什麼樣的心境之下，我真是不得而知。

文兵在這個家庭享受著寵愛，上面是我的父親，他稱為哥哥的人。我父親的小名叫壓小，就是這麼來的。父親是他們家抱養的，說是保養，說其實還不是找了一個免費的勞動力。生了文兵之後，父親自然就是不受歡迎的人了，那是另外的話。不過應該文兵小的時候，父親還是帶過不少的。不知道文兵是從什麼時候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的，反正那個村上，像我們這麼大的孩子，都知道文兵的身世。

現在，爺爺奶奶已經作古，文兵認了自己的娘。

文兵的事情告訴我人活得最後要比誰活得長，誰能活得過誰。活得太短的話，對很多東西喪失了天然的話語權。第二是生兒子很重要，兒子是為自己生的，不是其他人。現在，文兵認下了自己的親娘，親娘坐在文兵家裡感到很幸福。這就夠了。當然村上的人看笑話，說被人家搞大肚子的寡婦怎麼好意思上門的，要是換成自己的話，一輩子也不會上門。等等。所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故事其實隨時上映，因為沒有換做其他人，所以其他人有足夠的發言權。所謂站著說話不腰疼，也是這個意思。這個世界，每天都在喊換位思考，其實真正這樣做的沒有幾個人。

文兵做公公的那一天，我記憶猶新，家前屋後很多的地方，去放鞭炮。只看見背景，竟有些佝僂，像極了當年的爺爺。一代人的債要一代人去還。沒有辦法的事情。文兵的兒子長大的很多年裡，一直跟在我後面混。文兵和嬸嬸都去做工了，孩子基本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文兵小小的兒子跟已經長大的我一起在家裡等待他的父親回家，只要聽見父親的摩托的聲音，就會一個箭步衝出去，說是爸爸回來了。等我女兒有一次說，我聽聲音是爸爸的，我才真正知道孩子對家裡一切聲音的敏感性。我相信真的會有這樣敏感。

小子長大的過程也是非常不易，不是其他，而是對一個穩定的家的守護——常常被母親用來做偵探，父親一出門就跟在後面看父親去了哪裡。這樣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文兵差一點就跟城裡的一個女的走了，聽說是做雞的，聽說已經商量好了，打算留給家裡2萬元錢，說是對不起孩子，給孩子的撫養費。

後來，不知怎麼沒有走成。反正有一次聽說是這隻「雞」還找上門來了，見人就說自己是文兵的媳婦，村上人掩嘴笑，但不妨礙他們給她指路。村上娛樂生活本來有限，多好的一齣戲啊。就這樣，這隻「雞」一直找到了文兵的家門口。

這時，聽說，就站在自己家門口的嬸嬸自慚形穢，說不是他們家的人，他們家的人都出去了，自己是他們家裡請來看門的。看看，卑微到哪裡去了，這個事情，在村裡成為笑話。很長時間，大家總是笑了還笑，最終捧腹大笑。

還有一次，就不好玩了。文兵嫖了一個本家兄弟的婆娘。嬸嬸知道了，氣不過。這也真是要命，對於一個外面的女人可以卑微地不敢承認自己，對於一個本家的婆娘嬸嬸硬是咽不下這口氣。嬸嬸喝藥水了，說本來是嚇唬文兵的，不知怎麼看見文兵像個木樁一樣杵在門口，就氣不打一處來，擰開藥水瓶就要喝，天知道有沒有喝到，好在文兵彷彿突然一下子驚醒了，慌忙衝上來奪過藥水瓶，趕緊喊救命，吆喝幾個本家兄弟一起將嬸嬸送進了醫院。

聽說嬸嬸在醫院裡被醫生摁住洗腸的時候，大叫，醫生，我沒有喝，沒有喝。這下可由不得你了，死罪一面，活罪難逃，醫生哪裡會聽你的，扒開嘴巴就往裡灌肥皂水，嬸嬸直叫喚，說下次喝的話一定喝死。這樣的話，比死還難受。真的，有時，彷彿，死亡，真是一件最輕鬆的事情。

在醫院的兩天兩夜裡，嬸嬸的娘家人把文兵往死里罵，差沒把文兵給罵死。文兵的策略還是有效的，當然不是策略，還是本能，亦或是真的不知所措，文兵一言不發。文兵就是偷情罷了，文兵又不是第一次偷情，在文兵的世界裡，偷情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彷彿肚子餓了要吃飯一樣。誰會想過老婆會自殺，這樣的後果是文兵沒有能力應對的，所以，準確地說，文兵懵掉了。

好在搶救及時，文兵的老婆被救活了，日子重新過。不過，那家人家的日子就有點悲催了，在偷情這件事情上，女人要付出的代價永遠要比男人大，在城裡在鄉下，在古在今，都是一樣。那個被文兵偷過的女人男人從此不再碰她，這個女人據說已經無望到離家出走好幾年了。

文兵的老婆不漂亮，但也不醜，起碼身材是好的，只是大大的齙牙破壞了整張臉的平衡，外人看起來覺得丑。我當時跟在文兵後面去泡老婆。我12歲，文兵20歲，老婆24歲，12歲的我成天跟在他們後面屁顛屁顛的，文兵接老婆下班回家，老婆在鎮上做衣服，人家都說，啊，文兵真帥啊。老婆很有面子。將文兵帶回家見父母，丈母娘挺開心，從園子里掐了一根黃瓜就下麵條。如此，一二，文兵成了，而且沒有結婚之前文兵就將老婆搞大了肚子。文兵真是頗有爺爺當年的風采啊。

事實證明，爺爺是有超人的眼光的，文兵的婆娘果然是個管家婆，出奇地會過日子。嬸嬸後來出去打工米油都是自己帶，不管多遠的路，都是自己帶，從來不在外面吃一頓飯，除了廠里發的衣服，從來自己不買一件衣服，這樣的生活有幾人能夠做到。這對被寵大的文兵不但是個挑戰，簡直就是一個緊箍咒。

文兵時不時會有些小小的反抗，比如有時將一天在外面做工的錢會換成一塊牛肉藏在衣兜里，隨著轟隆隆的摩托車帶回家，文兵的兒子就從我家衝出來，爺兒倆回家就將牛肉吃了。所以，文兵很多年裡沒能攢下一分錢。對於那個家，嬸嬸是相當有發言權，說樓房都是她砌的，云云。樓房都是你砌的不要緊，但你不要擺譜，擺譜就不大好了。擺譜就容易出矛盾。

我見過他們打架，真的打，文兵的媳婦用一根尺直直扎向文兵，幸好文兵躲得快，不然肯定要開花了，結果是頭後面的中堂開了花，文兵當然也不是好惹的，文兵一米八幾的個子不是白長的，文兵的個子像他的親娘，玉樹臨風。於是很高個子的文兵動手了，文兵平時不動手，大家說是文兵是個悶子。但動了手的文兵就不一般了，文兵擼過婆娘的頭顱就往凳子上慣。一把慣下去，婆娘的牙齒磕掉了，鮮血直流，哇哇大哭。

村上人的邏輯很是奇怪，幾乎沒有人同情文兵的婆娘，原因有二，一是文兵的婆娘太摳門，村上沒有人緣，二是文兵的婆娘大嘴巴，什麼事情到了她的耳朵里，一定會傳得滿城都是，這樣就不太好了。因為這樣兩點，村上人都不喜歡文兵的老婆。所以，大家都覺得文兵打得對，彷彿是替他們打的。

所以，老婆走在村裡，人家就笑話他，怎麼牙齒少了一顆啊。誰也沒想到，文兵的老婆這樣回答，說是我們家男人打的，管你屁事？的確，管你屁事。這下子，村裡人反而不敢笑嬸嬸了。反而覺得嬸嬸聰明了。

是啊，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過來了，打打罵罵又能怎樣的，還不是打斷胳膊連著筋。這麼多年，文兵的老婆跟著文兵過得也不容易。過著過著，兒子就結婚生兒子了。有了孫子之後，婆媳之間常常有些矛盾，因為嬸嬸的那兩個特點，大家都覺得有些事不能怪兒媳。

對於這一點，作為一家之長的文兵當然也看得清楚，總是想法設法維持一個家庭的和和睦睦，每當有矛盾時，文兵總是罵嬸嬸，有時不但是罵，還會打，直打得嬸嬸哇哇直哭。這下子村上有人站出來了，說，文兵，你不能這樣的，有話好好說，他們過他們的日子，你們過你們的日子，老伴老伴是你用來作伴的，不能再這樣打了。文兵便消停了。對於嬸嬸，千年媳婦熬成婆，是有道理的。但是，小的們不幹了，提出分家，城裡買房，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這下，文兵的擔子更重了，東拼西湊出了首付，一個月還要還兩千多。對於剛結婚的小家庭頗有些壓力，兒媳還不工作，兒子在親戚家幫工，一個月就4500元。要管一個小家庭的吃用開支，生活可想而知。

文兵在外面做油漆工，很賣力，但就是這樣還是欠了很多的債，還悄悄跟我借過錢。後來，母親偷偷告訴我，說父親打電話給文兵要錢，說文兵的婆娘在外面到處說。將父親說得一塌糊塗。難怪，去年的清明，我正朦朦朧朧午休，有人敲門，是文兵，一身的油漆，來還我的錢。我說怎麼現在還錢。我說你們要用的話就用，沒有關係的。沒想到，文是借別人的錢來還我的，真是沒有必要的事情。顯然，這件事情的處理上，父親是不恰當的。

父親說文兵不能深交，重要的事情不能給他做，說是撐不起來的，不夠沉穩，會出簍子的，特別是喝醉酒的樣子，不靠譜。聽父親說文兵做了包工頭。收入比之前多多了，但有風險，風險就在於不能欠工友的錢，都是鄉里鄉親的。文兵不可能欠人家的錢，但是人家可能欠文兵的錢。文兵處在上下游的兩個話語中，文兵有這個風險。這一點，父親比誰都看得清楚，所以，父親決定要要回這筆錢，聽起來似乎也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