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亡國之君，後主如此真情實意，徽宗卻矯揉造作

文史 08-21

亡國之君中令人扼腕嘆息的，莫過於南塘後主李煜以及宋徽宗趙佶。李煜天資聰穎，卻從來無心政事，只是醉心詩文，還給自己封了個「鐘山隱士」的別號。他爹李璟本想傳位給弟弟景遂，但利欲熏心的長子弘冀卻將景遂毒死，並在成為皇太子不久後便因病身亡。歷史的重擔由此落在李煜肩上。

宋徽宗的生平經歷也可謂是藝術家不幸做帝王。他的兄長宋哲宗英年早逝又無子嗣，使得這麼個日常鬥雞走狗、吟詩作畫的王爺，不得不硬著頭皮即位。

更有野史記載（《良齋雜說》），神宗某次偶然見到後主李煜畫像，正驚嘆不已，後宮嬪妃恰好生下端王（亦即徽宗）。徽宗是後主陰魂不散的投胎轉世。

這二人的最終命運不消多說，傳聞後主肉袒出降，而徽宗客死異鄉。既然當皇帝都是副業，搞藝術才是主業，那麼如果二人在詩文上來一場跨越時空的公平對決呢？讓我們一道看看葉嘉瑩先生對二人的賞析。

徽宗趙佶寫的《燕山亭》詞，《燕山亭》詞是徽宗被俘虜以後所作的。有人說是他被俘虜的路途上作的，這根據考證，這是不可信的，應該是他被俘虜以後數年之後的作品。他說：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他寫的是花的零落，寫的花的零落之中的愁苦。表面上看起來很美，說「裁剪冰綃，輕疊數重」。他說這個花朵的美麗，好像冰片薄的那樣的絲織品，那種綃，那種絲織品，給它剪裁好了，「裁剪冰綃」，把它再輕輕的摺疊起來，弄了好幾層，「輕疊數重」，白色的冰綃然後淡淡的用淺紅色的胭脂把它塗染了，這說的是真花像假花的一樣美麗。我們向來這樣讚美，說真花像假花一樣的美，假花像真花一樣的真。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他說這樣美麗的花朵，就像「新樣靚妝，艷溢香融」，像是一個美麗的女子「靚妝」，是化得非常完美的化妝，「艷溢香融」，她這樣的美色流溢，她芳香四散，是「羞殺蕊珠宮女」，說這麼美的花，連蕊珠那樣妝飾美好的宮女，都應該在這樣美的花前覺得羞愧。可是這樣美的花，是「易得凋零」，這樣美的花很容易就凋零了，不但是凋零了，而且它經歷了多少的無情的風雨，所以，使我愁苦，在他被幽囚俘虜的院落之中，是「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他是什麼？是雕琢修飾，他是用思索跟安排來寫他的詞。思索安排就壞了嗎?也不是完全就壞了。

南唐後主李煜與宋徽宗趙佶

在徽宗跟李後主的比較之下，徽宗的詞是比不上李後主的。但是，詞，有安排思索的一條路線，另外的一條途徑，另外的一個衡量的標準。我們今天先說宋徽宗，這是思索安排，思索安排是第二層，是有了隔膜，是用頭腦的安排寫出來的。李後主是整個的心靈這樣湧出來的，湧現流湧出來的，噴瀉流湧出來的。

李後主所以也寫了一首小詞，就是他的《相見歡》，也寫的是落花，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是李後主。你看，宋徽宗所寫的春天的花的凋落，多少作態、多少矯揉造作的作態。王國維說過，你如果是你自己情意真切，你壓都壓不下，它一噴就噴出來了，還給你功夫這麼矯揉造作?

你看人家李後主，第一句，「林花謝了春紅」，多麼本然，多麼自然，多麼真率，那種感慨，那種哀傷，多麼深切，還有什麼「裁剪冰綃，輕疊數重」?還有「燕脂勻注」?人家不說，就「林花謝了春紅」，人家寫的不是外表，人家寫的是那一份內心的真摯的感動，而且這一句，我們說南唐詞的好處，就在於它特別富於感發的力量。

我說要欣賞批評一首詞，每一句，每一個字，每一個結構，每一個組織，一定都有它的作用。我們說它就是這六個字的作用，你說「林花」，一朵花，一束花，不是，滿林的花，所以就是「林花」兩個字那整個的一片的凋零。

「林花」，林花什麼樣的花?林花謝了的是「春紅」。春，何等美好的季節；紅，何等美好的顏色。滿林的芳樹，春天的這樣紅艷的美好的花朵，中間的兩個動詞，「林花謝了春紅」，「謝了」兩個字說的多麼沉痛多麼哀傷，而且是多麼口語化，多麼直接的，多麼坦率的，「林花謝了春紅」，怎麼這樣好的春紅竟然就謝了，竟然就滿林都謝了，「謝了」兩個字有無窮的那種哀悼、悼念，真是哀悼！

「林花謝了春紅」，他的感情所以不假修飾，不假思索，說了，是「太匆匆」，都是他一種感情內心最深處的流露。「林花謝了春紅」，真是「太匆匆」。「林花謝了春紅」還是外表所見的現象；「太匆匆」是我詩人自己內心的悲哀和感嘆，真是太匆匆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我們都知道，花的生命本來就是短暫的，它也許能開三五天，這就很不錯了。也許開一個禮拜，很長久了。如果這一個禮拜的天氣都是風和日麗、天暖氣清，雖然它只有三天五天，我們對得起它三五天的生命。可是花不只是短暫三五天的生命匆匆，還無奈那「朝來寒雨晚來風」，我們人生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們人生之中每一個人也都避不可免地會遇到一些個艱難苦難的遭遇。

他說有朝來的寒雨，晚來的寒風。這你也不能從表面去理解，說朝來就只有寒雨，就沒有風，晚來就只有風沒有雨。中國的文學對舉的時候都是普遍的，周遍的一種呼應，「朝來寒雨晚來風」是自朝至暮從早到晚不分朝暮都有冷雨寒風的吹襲和打擊的。而這寒風冷雨的吹襲打擊是只對花草嗎？辛稼軒的一首詞說：「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那風雨是整個生命的挫傷。

所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生命的無常，生命的苦難。所以他用「林花」這麼小的一個形象表現了這麼大的感慨，「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從花到人，—方面是說那春紅的花朵，花是紅色的像胭脂，上面風雨噴洒的淚點，那個雨點灑在花上就像淚點，是「胭脂淚，相留醉」，那花樹的，將要凋零凈盡的花樹，它的紅色的胭脂的花瓣上的淚點，就「相留醉」，就留我再為它沉醉一次。

他說：「胭脂淚，相留醉」，你們幾時重啊?永遠不回來了，所以你要為這個花而沉醉，而欣賞，他說因為我們人生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所以他從一個「林花」這麼小的一個形象，寫到整個還不止是整個人類，是整個有生命的，包括草木在內，它的生命的短暫無常，以及挫傷苦難的哀傷。這是李後主的詞，所以它的內容博大。他不是從周延來認識的，他是從自己內心的自己主觀的一個真摯深切的銳感的心靈來感受，而且這麼坦率地表達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