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 "拯救表演動物項目"胡春梅：從呼籲到行動，關注帶來改變

天下 08-23

人物介紹：

胡春梅，畢業於中國農業大學動物醫學專業，中國瀕危物種保護基金項目人員，現為拯救表演動物項目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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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初的時候，湖南衛視有一檔明星與動物互動的真人秀節目叫作《奇妙的朋友》。當時本象特別喜歡看（慚愧），全程「好可愛好暖啊！！」，周六晚上和家人一起看這種輕鬆無害的節目彷彿再合適不過——毛茸茸的小猴多可愛啊，穿著衣服被抱入懷裡的黑猩猩寶寶簡直讓人心都化了，這大象好厲害會倒立！這種宣傳與動物和諧相處的節目真是寓教於樂呀。

不是的，保護動物不該是這樣子。

其樂融融的背後是動物訓練的血淚，是違背天性的母子分離，非自然的行為非但沒有絲毫科普教育意義，還極大地誤導大眾以愛為名進行傷害。

以人類的行為標準衡量動物的喜怒哀樂，是無知也是傲慢，名義上稱動物為「朋友」實則娛樂自己。幸運的是，總有那麼一小部分人，逆流而上，不遺餘力地讓大家看到真相，拯救表演動物項目就是其中之一。

熱忱且務實，是小象君對拯救表演動物項目一直以來的印象。

2011年，即將本科畢業的胡春梅在聽了中國動物園觀察所作的動物園調查報告後加入中國動物園觀察，成為一名調查志願者。在2014年，春梅成為一名全職人員，負責起拯救動物表演項目。儘管創辦三年有餘，拯救表演動物項目至今只有一個全職工作人員與若干志願者，是掛靠在瀕危物種基金下的一個公益項目，創立者為劉慧莉。被問及加入這個項目的初衷，春梅說「覺得該有更集中的項目，在表演動物這塊」。

和表演動物的不解之緣

大一的時候，還在讀水利專業的春梅看了一部非洲的人象衝突紀錄片，毅然選擇重念一遍大一，轉到中國農業大學有名的動物醫學專業。對於大象，春梅有著特殊的感情。大學時，春梅和其他學生得知哈爾濱有頭大象的腳趾得了病，加上上了年紀不好控制，停了表演。那頭大象從小訓練，各地借展表演，後來被志願者發現腳受傷了，難以行走、日漸瘦弱，讓人看著揪心。雖然停止了表演，但腳病始終沒有得到好轉。於是他們聯繫了專家、給園方提出治療建議。然而，兩個月不到後再去看時，大象已經不見了，園方沒有給出任何回應——後來打聽到是死了。

14年，同樣的情況出現在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的一頭大象欣欣身上——早在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老虎傷人事件之前，春梅及拯救動物表演項目與其就頗有淵源。由於八達嶺動物園沒有修剪工具，也沒有相關知識，

拯救表演動物項目就購買了工具、邀請動物行為訓練專家協助教學修剪趾甲，並提出飼量管理、籠舍設計、治療方法、安全性接觸等建議，然而動物園方拒絕長期邀請專家，方案沒有得到執行。

「他們（指動物園）可能覺得動保機構小題大做，但其實這種病是會威脅生命的。」

患有足病的大象

大象趾甲異常生長

事實上，腳病在圈養大象中特別常見，在圈養環境中得不到正常磨損，飼養方又不定期修剪，異常生長的趾甲帶來的痛苦難以想像。而如果圈養環境沒有得到及時清理，動物們就要生活在自己的糞便當中，進一步惡化感染。不僅是大象，圈養動物都面臨這樣的困境。被圈養已足夠悲慘，更不用說其中那些還要遭受打罵虐待的表演動物了。

五彩城流動馬戲團的海獅表演，水質持續惡化

海獅患有皮膚病

此外，當時專家提出的人與動物間應該有物理性隔離（安全性接觸）這一建議也沒有得到落實，直接導致16年三月份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的一位動管部經理的去世。那位經理一直以來與春梅他們都保持著良好的溝通，態度十分配合。「他是個很好的人。當時飼養員請假回家了，那位經理代替他照顧大象，結果就被襲擊了。」

在全國各地，圈養動物傷人早已不是個例。「我們之前也有和馬戲團的人交流過，他們的很多人都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干這行。印象特別深的是有一個四十多歲的馴獸員自己說出口，『說白了就是虐待』。

馴獸員自己也知道危險。很多時候大象看起來平平靜靜的很溫順，其實它可能心裡在密謀復仇。

不聲不響幾年，突然一下弄死你。所以飼養員安全也是一直在提的一個問題。」

毫無疑問，園方的不重視、落後的管理方式加劇了人與動物之間的衝突。

拯救表演動物的行動和阻礙

儘管規模很小，發聲的力量卻不容小覷。迄今為止，拯救動物表演項目已經發了3600餘條微博，對全國各地的動物園*與流動馬戲團進行舉報與持續的監督。「公眾在當地看到違規情況後在網上向我們反映情況，然後她/ 他能夠長期跟進的話，就成為我們的觀察員志願者。接到情況反映後，志願者或者我們的工作人員實地調查干預，獲取詳細信息，在哪裡、有多少、動物們的狀態怎麼樣等等，然後把存在問題通過網路/電話/現場進行舉報。現場的話就是林業局和森林公安了。」

早在2013年發布的《中國動物園發展綱要》中，住建部已經明令禁止動物園的動物表演。然而，全國31 家城市動物園中，仍有17家存在動物表演；在對243家城市與野生動物園的調查中，有95家存在動物表演。

7月份，拯救表演動物項目郵寄給住建部一封公開信，要求落實綱要，杜絕動物表演（

這裡

）；日前，瀋陽森林動物園回信，稱已經認識到動物表演對動物身心健康造成的影響，會停止海獅海豹表演，轉型為行為展示保護教育講解（

這裡

）。「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換個名目繼續動物表演，就還是需要繼續跟進。現在得到的這個回復也是之前一直持續督促的結果。（瀋陽森林動物園）回信是給中國動物園協會的，但也抄送了我們一份，說明我們的努力是有效果的。」

「雖然明令禁止，但住建部沒有懲罰機制。有老師曾說，公眾監督是動物園改進的唯一動力。」

被問到工作中的最大障礙，春梅不假思索，「那肯定是法律的不完善。」

現實中，法律沒有禁止動物表演，相關的行政管理沒有得到很好地落實，許多動物表演項目就鑽了空子。在動物福利方面也缺乏統一的標準，連如何飼養、籠舍最小面積都沒有明確的規定。

「但畢竟還是有管理措施的。」她補充道。根據野生動物保護法規定，利用保護動物進行表演需要有四個證件：人工繁育許可證、經營利用許可證、運輸證（現已取消）、檢疫證明，以及演出的同意函。「現在對老虎的審批已經暫停了，也就是說用老虎進行表演沒有證件的許可，就屬於違法情況。所以一看到有老虎表演——舉報。」

老虎鑽火圈，圖片來源網路

然而，被舉報的對象即使其他證件不齊全，大部分也都持有飼養許可證，林業局沒法扣留表演動物，一般就是驅趕馬戲團，最多再罰個款。「（流動馬戲團）很有可能就換個地方繼續表演。

各地執法部門之間沒有交流與報備，沒有後續的監管機制。這也是我們以後要探索的方向。

流動表演動物是最可憐的，一些就死在運輸的路上，生病了也無法得到有效的治療，逃出來的動物還會被當地武警部門射殺。」

——「那對於證件齊全的單位呢？」

——「沒辦法了。證件成了保護符。」

除了舉報外，拯救表演動物項目間或會有公眾宣傳的活動。去年五月十八號，志願者們畫上動物臉譜，在北京市朝陽區工人體育館門口通過行為藝術的方式，呼籲市民拒看28號即將在此處登台的動物表演。在宣傳活動前期，春梅作為負責人和工體的工作人員進行交涉，希望他們作為國際性的賽場不要舉辦這種在世界上已經逐漸被淘汰的馬戲活動，得到的回復是他們應該和活動組織方、而非場地提供方交談；向有關部門反映得到的回復也只是「手續合法」。但春梅覺得，北京作為一個國際大都市和我國的首都，應該起到帶頭作用。「之前也有政協委員呼籲過說讓北京成為中國第一個無動物表演的城市。

所以我們覺得，即使它是合法的，我們也應該讓更多人去了解動物保護，以及表演動物背後的一些傷害。

」

抗議工體馬戲表演

在馬戲表演登台的兩天，志願者也到現場進行抗議。儘管一開始有警察驅趕，沒收他們的牌子，但在經過據理力爭後他們沒有受到太多阻撓，得到准許在限定的區域內進行宣傳。

「但是現在環保活動、動保活動要求越來越嚴格了。」一方面政府對公眾活動管制嚴格，超過一定人數就需要報備；另一方面政府信息並不透明，以許可證為例：根據信息公開條例，許可證的發放屬於行政許可，是應該主動公開的，然而並沒有。「就是這樣，我們主動去申請信息公開，他還不批，說是機密信息。那隻能行政複議了。」

即便希望渺茫，事情還是要做。今年五月份，珠海市政府在網上公示了珠海長隆富祥島填海工程的環境影響報告書。珠海長隆二期將進一步擴建，填海造島。

不僅填海區域威脅到已經岌岌可危的中華白海豚的生存，擬建的海洋大劇院更將成為中國國際馬戲節的長期駐地。

儘管阻力強大，拯救表演動物項目仍然積极參与環評報告聽證會、座談會，捕捉髮言中存在的問題，並發起萬人聯署反對填海、呼籲公眾向廣東省海洋與漁業廳提出意見、向住建部舉報珠海市政府違規行為（《橫琴新區城市總體規劃（2014-2020年）》中新增了在此前國務院審批的《總體規劃》中並沒有的填海區域，違背了國務院規定，

詳情

）。

「畢竟我們只有這些參與渠道了。大多數情況下，只要有人關注，或多或少都會帶來改變。」她以重慶一家野生動物園為例，該動物園用貓作表演動物，由於貓不屬於保護動物，無法從管理措施上入手舉報，只能通過呼籲和撥打市民熱線，「轉發量還行吧，後來去看（貓的表演）已經沒有了。」

被問及公眾宣傳效果時，春梅沉默了幾秒鐘，「就那樣唄。」停頓了一兩秒，她又加上一句，「

宣傳效果需要體現在行為的改變上。

之前的萬人聯署（指反對珠海長隆富祥島填海項目）就是一個體現吧。」

公眾參與促進改變

行動永遠是最根本、最直接帶來改變的。

「國內動物福利法呼籲了十多年，還是停留在專家意見稿的階段。我們還是要呼籲，但也希望現有的法條能夠用起來。希望更多的人能有不同程度的行動，打舉報電話、寫建議信，甚至轉發也是一種支持。這樣才能夠讓執法部門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而且是很多人關注的問題。

這些都是有用的，每一次舉報電話、每一封信都是會被寫進政府工作報告的。

」她又說，「現在野生動保沒有統一的受理平台和舉報電話，不像環保事無巨細都可以打12369，反饋也快。這也側面反映出林業部的開放度不及環保部，可能就是因為大家沒有去反映，林業部感受不到來自公眾的監督壓力，也就不重視。」

6月21日，紐約市通過了禁止動物園與馬戲團中野生動物表演的法案。小象君有幸以HSUS志願者的身份參與其中，見證這一歷經十一年的運動的最後一個階段。紐約市51個議員中，超過半數同意則議案通過。在爭取議員的同意票的進程中，很重要的一環是對選民的動員——動保組織打電話給關心這一議題的選民，讓他們給自己所屬選區的議員打電話（獲得選民同意後，志願者在電話中直接將他們連接到議員辦公室），督促他們支持該法案——最終該法案以43:6的壓倒性優勢獲得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