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祥：望魯酒徒

最新 08-28

望魯酒徒

文章：李玉祥

編輯：晚楓

望魯是一座山，靜卧在村北連綿的群山中。近千年來，她默默注視著腳下這個村莊發生的一幕幕人間悲喜劇。

壺裡乾坤大，杯中日月長！我國是酒的故鄉，酒的歷史源遠流長。無論偏居鄉野，還是遊走江湖，無論混在官場，還是鏖戰商圈，看看身邊認識的、還有不認識的，能有幾人能夠做到獨善其身、拒酒於嘴外？在濃郁的酒文化浸染下，一飲成名者，可謂代不乏人。在我熟識的人中，能喝出層次，喝出格局，喝出段位，喝出一番天地的，非勝利莫屬。

勝利是小名，姓肖，年齡在五十四、五歲，是老家的一戶近鄰，按鄉俗我得稱他大叔。以前我們同屬一個生產隊，現在我們同屬一個村民小組。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勝利的父親因肺病去世，不久母親改嫁他鄉，十六七歲的他帶著一弟一妹艱難度日。在家庭變故下，他借酒消愁，漸漸喜歡上了飲酒。在半醉半醒中，開始一天的生活，結束一天的生活。

寧可一天不吃飯，不可一日缺酒喝，喝酒成為勝利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喝酒，勝利曾經付出過血的代價。農村大集體生產時期，由於農業機械化程度低，春耕、夏種、秋收、冬儲諸般農活都離不開耕牛。耕牛是生產隊里的寶貝疙瘩，專門安排有經驗的老人照顧飼養。牛在農村的地位很高，如果年事已高、需要宰殺的話，要先到人民公社開證明。如果誰禍害了一頭耕牛，搞不好會被判刑的。某年秋種期間，勝利歇晌時閑得無聊，他順手抓起一把拌有666農藥的麥種塞進了牛屁股里。巨大的疼痛使牛發瘋一般，在秋天的狂野中四處狂奔，在田中勞作的社員驚慌失措，狼狽逃竄。生產隊長高吉生冒著生命危險好不容易制服了耕牛後，甩起鞭子向目瞪口呆的勝利抽去，他邊抽邊罵，邊罵邊抽，打得他滿地打滾、嗷嗷嚎叫，身上、臉上留下一道道青紫色的血印。

勝利年輕時，每當收拾完田裡的農活，就隨同鄉輾轉千里到北京打工。他想不起給常年奔波勞作的老婆買件衣服，忘記了給眼巴巴地盼著他的一雙女兒買些零食禮物，但是，酒，是必買之物。打工歸來，從村東公路下車後，沿著鄉間小道，背著扁扁的行囊，哼著叫不上名字的小曲，慢悠悠、滋潤潤地向家中走來。看他手中，十有八九會提著一個十斤、或二十斤容量的白色塑料桶，裡面盛著他的心愛之物——散裝北京二鍋頭。不過，到家時酒桶永遠不是滿的——從北京工地到火車站排隊買票、候車、乘火車到泰安、轉乘汽車到鎮上，再轉車回家，車馬勞頓十多個小時——為了解乏，為了解渴，一路下來，勝利已經喝了二斤二鍋頭。

閑來無事，勝利常常和兩個丫頭逗趣：你們長大出嫁後回娘家，什麼東西不用給爸爸買，只要給我打二斤好酒我就心滿意足了。兩個丫頭翻著白眼直犟嘴：酒、酒、酒，你就只知道喝酒？買什麼都行，就是不給你買酒喝。

早些年，交通不發達，從鎮上到縣城客車即少、又不準時，遇有急事到縣城，往往依靠騎自行車。勝利本家有位嫂子不會騎車，聽說有個娘家人在縣城住院，匆匆招呼勝利騎車帶她到縣城探望病人。勝利毫不含糊，整好自行車立馬上路了。從村裡出發，沿著濟兗公路向北，到縣城接近六十里地，一路慢上坡。時在芒種季節，天氣開始炎熱，不一會，兩人就累得汗流浹背。一過大辛庄，勝利就和嫂子商量：實在太累了，我們歇歇腳吧。嫂子哄她，前面安臨站今天是大集，我們到集上好好歇歇。勝利咬著牙，哼哼哧哧繼續騎行。一到安臨站，他把自行車一扔，一屁股坐到地上，不管好說歹說就是不起來了，最後他央求嫂子買了瓶酒喝。一瓶白酒下肚，又歇息了一會，立即精神煥發，接著蹬車上路；期間，只在儀陽稍事休息，一路騎行，腳下生風，直到縣醫院。

老風俗，春節過後親朋之間都會相互走親拜年，聚一聚，敘敘家常，聯絡一下感情。一年春節過後，立柱大叔——也就是勝利的堂哥，讓他到家中陪客。待酒足飯飽、客人告辭後，他眼睛圍著塑料酒桶打轉轉，一直磨蹭著不走。性情直爽的立柱大嬸順口一句：今年的過年酒準備多了，親戚候完了，還剩下十多斤；你哥不喝，勝利你喝了吧。勝利大叔一聽此言，立馬來了精神，接著話把對立柱大叔說道：哥，那我就提回家了？看著這個不爭氣的堂弟，立柱大叔拉下臉沒好氣地說：你想喝，就提走吧。不承想，勝利二話沒說，提起酒桶一溜煙回家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把喝完酒的空酒桶給送回來了。

在農村，一座像模像樣的房子，就像是男人的顏面，是一個男人之所以成為男人的重要標誌，也是一個家庭立足於本鄉本土地的一個身份象徵。勝利居住的瓦房已經有三十多年了，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為幫他成家說媳婦，由親戚朋友張羅蓋的，早已破爛不堪。現在，兩個閨女都已出嫁，了卻了心事，兩口子就找來家住鄰村的姐夫商量翻蓋房子的事。姐夫提醒他：建房子是件大事，你兩口子要考慮好，籌款、備料、定樣式、選日子、找匠人、施工，哪一件也不省心。

前年春天，在勝利的堅持下，房子終於開工了。五一前我回老家，房子主體基本成型，一撥人正在忙碌地施工。人逢喜事精神爽，勝利嘴裡噴著酒氣，一會幫著小工和沙灰，一會圍著工地拾掇亂丟的家什物料，不變的是，永遠哼著歡愉的小曲。秋後有空回老家，忽然想起勝利蓋房子的事，順便到他家看看。新房主體結構和外裝飾已經完工，但布電線、安暖氣、涮大漆等細活還沒有幹完，院內地面也沒有平整，工具橫七豎八丟在院內。我到他家時，勝利的姐夫甩下「日子不好好過，就整天喝酒」——剛剛騎車離去；亂糟糟的院子里，勝利一人照舊慢騰騰地拾掇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