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米芾的「拜石」情結探析書法美中所蘊含的園林意趣

本文節選自《愛尚美術》「物語」欄目，

節選2509字，全文共計847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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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米芾 記述園林生活的《弊居帖》

米芾「拜石」、《相石法》中的書學意趣

北宋建國之初的尚文政策，使文人的社會地位大大提高，文人成為經世治國的主要力量。文章、學術空前活躍，崇尚文化成為一種社會時尚。而文人案頭的清供玩石及園林中的「立峰」奇石，成為文人痴迷養性的樂事，出現了像米芾、蘇軾、葉夢得這樣的賞石、愛石繼而營構園林的文化名流。文人賞石，一方面體現出對自然情態、天真意趣的歸盼，另一方面則是上古「石崇拜」意念的滲透與延續。

米芾「拜石」的典故，已傳揚了千年。也因此使米芾在書法史上的「氣質」更顯獨特，影響自宋至今綿延不絕。而作為賞石大家的米芾，「在中國石文化中被尊為『石聖』」。這是對他賞石、品硯及深研石理的極高評定。有關米芾「拜石」的故事，葉夢得在《石林燕語》中這樣記載：「知無為軍，初入州廨，見立石頗奇，喜曰：『此足以當吾拜。』遂命左右取袍笏拜之，每呼曰『石丈』」。米芾「拜石」雖在宋代朝野傳為笑談，但他的「拜石」情結卻是源於深廣的社會淵流，源於宋代「鬱郁乎文哉」的時代精神。

宋代的文人士大夫，賞石、品石形成時風，構建園林搜集奇石几乎與文人作畫形成了同步的發展；而宋代的「尚意」書風則在「文氣」氤氳的時流中，與園林、玩石相伴於文人的仕途。「藝術家皇帝」宋徽宗趙佶更是一馬當先，他親自設計宋朝規模最大的園林「艮岳」，因網羅天下奇石的「花石綱」而成為宋王朝衰敗的開始。由此，米芾的「拜石」情結是個別，也是一般。個別則是他個人經歷與氣質的綜合體現。如宋代史料所言 「舉止頡頏，不能與世俯仰，故仕數困躓。冠服用唐人規制，所至人聚觀之」。或許還因「其母本產媼，出入禁中，以勞補其子為殿侍，後登進士第」。這樣的緣故，在重科舉取仕的宋代的確灼痛了米芾敏感的神經，其內心的焦慮影響到行為舉止，甚至其潔癖也與此不無關係。米芾的特立獨行，揮灑出「翰墨場中推獨步」的奇逸書風。玩石、戲墨及園林生活成了濡染其心靈的遊樂方式。其有詩句云：「……要之皆一戲，不當問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

圖二 留園 冠雲峰

圖三 豫園 玉玲瓏

米芾的戲墨，實際上是他「養器泉石，留腴翰墨」之外的所悟、所得；而作為「宋四家」中的蘇、米二人，都是博學之士。蘇軾作書崇尚「天真爛漫是我師」，而米芾的「園林氣」都融入「鬱郁乎文哉」的時代氣韻，引領了宋代「尚意」書風的潮流。在這裡，由米芾的「拜石」情結進入的文人園林，也成了「尚意」書風的策源地。米芾的宅園之一，「寶晉齋」四周，「『高梧叢竹，林樾禽弄』，齋內，『異書古圖，左右棲列』」。米芾在《弊居帖》（圖一）中記有：「……環居桐柳椿杉百十本，以葯植之，今十年，皆垂蔭一畝，真一畝之居也。四月末，上皇山樵人以異石告，遂視之。八十一穴，大如碗，小容指，制在淮山一品之上。百夫運致寶晉桐杉之間。五月望，甘露滿石次，林木焦葦莫不沾，潔白如玉珠。郡中圖去，至今未止。雲欲上，既不請，亦不止也」。米芾在丹徒（今屬鎮江）至少有三處宅園，其中對寶晉齋西面的致爽軒，米芾曾作《致爽軒記》記其蕭散舒愜的園林生活，文曰：「構致爽軒落成，傍植松杉百餘株，梧桐竹蕉之屬莫不必備。夏之日，綠蔭紛紛覆蓋庭際，雖盛暑中，颯颯然有涼風來。座間與客對弈，或拈弄筆墨，清陰滿意，皆思挾纊。所置有木榻一，便於午睡；石長几一，便於鼓琴；竹壚一，便於煮茶；有古玩硯二，便於磨墨以供揮灑；有小盆池養九節蒲，以通靈明。席間惟設玲瓏玩石，隨時撫摩，此則予之嗜癖不能去也。賞心樂事之具，皆可易致，惟佳石為難得耳」。米芾在致爽軒的園林生活，可謂滌除塵垢，吞吐自然。他還廣植藥草，以通靈明。對於愉悅身心的樂事他都能放棄，惟有賞石的癖好，痴伴其終生。

園林生活，已經成了文人們展隱心靈的最佳方式。司馬光建有「獨樂園」；蘇舜欽營造了「滄浪亭」；書法理論家朱長文造有「樂圃」等。米芾曾為朱長文作《樂圃墓表》云：「……築室居郡樂圃坊，有山林趣，著書閱古，樂堯舜道，久之名稱藹然……」

石乃園林之骨，尤其是除假山之外的「立峰」。「這些單獨欣賞的佳石，如抽象的雕刻品，欣賞時往往以情悟物，進而將他人格化」。米芾所拜的「石丈」系安徽巢湖石，就是可單獨欣賞的「立峰」（圖二、圖三）。

圖四 -1 米芾書法

圖四-2 米芾 《秋山詩帖》

米芾對漢字的形、勢極敏感，他的既入世又出世、既清醒又癲狂的複雜心態也造就了他獨特的審美觀，其將漢字的形、勢之美拓展出特異奇絕的審美境界，在中和之美的「二王」書風以外獨辟了一片新的書學審美境域，追求漢字形態美的極致可以說已止於米芾；而米芾對書法美的探求與他的賞石、鑒石之道——《相石法》有著相同的審美感受和文化積澱。

《相石法》的提出也確定了米芾在賞石文化中的地位。( 宋) 漁陽公《石譜》中說：「元章相石之法，有四語焉：曰秀，曰瘦，曰雅，曰透。」米芾對選石、相石的首要標準就是「秀」。《說文》：「『秀』，禾實也，有實之象，下垂也」。《文心雕龍》：「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由此，米芾以「秀」喻石，體現出石是獨拔、孤峭的有實之象，這即為他對書法中「骨感」之美的自然移情，而米書體現出的恰恰是「筋骨神氣」的峭卓之美（圖四-1，圖四-2）。米芾在論書中多次言及骨格之美：「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藏肉貼，乃秀潤生」。他認為骨格是產生秀潤的前提。米芾又言：「去顏肉，增褚骨。發天秀，助神物」。米芾還說：「作字需要得筆，苟得筆，則細弱絲髮亦佳；不得筆，雖大逾尋丈，終無骨氣」。

以上看出，米芾對書法中骨感之美尤其推崇，有骨而生髮出「秀」。甚至可以這樣認為：米芾所言書中的骨感美，就是《相石法》中的立石之「秀」。錢泳曾評米書：「筆筆飛舞，筆筆跳躍，秀骨天然」。對於深諳造園之理的錢泳來說，「立峰」之美或許就是「秀骨天然」。

相石法之「瘦」，園林家、戲曲家李漁品評說：「壁立當空，孤峙無倚，所謂瘦也」。品石之肥瘦都是相對而言的。如果形狀曲凹有致的一塊立石，並表現出一種向上的力量，這就具有了品石「瘦」的特質；而書學中「肥」「瘦」的概念往往也要在對比中才能表現得相對清晰。杜甫的「書貴瘦硬方通神」，指出「瘦」趨向於一種神韻。項穆則表明：「若專尚清勁，偏乎瘦矣，瘦則骨氣易勁，而體態多瘠」。

孫慶芳、孫毅，《中國石文化》，時事出版社，2007 年，第49 頁。

葉夢得，《石林燕語》，中華書局，1984 年，第155 頁。

張邦基，《墨庄漫錄》，中華書局，2002 年，第170 頁。

庄綽，《雞肋編》，中華書局，1983 年，第7~8 頁。

水賚佑，《米芾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 年，第19 頁。

同上，第22 頁。

轉引自曹林娣，《中國園林文化》，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2005 年，第89 頁。

水賚佑，《米芾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 年，第261 頁。

同上，第215 頁。

同上，第103 頁。

陳從周，《陳從周講園林》，湖南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43 頁。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 年，第144 頁。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第632 頁。

張邦基，《墨庄漫錄》，中華書局，2002 年，第170 頁。

同上，第168 頁。

水賚佑，《米芾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 年，第20 頁。

同上，第27 頁。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第624 頁。

李漁，《閑情偶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223 頁。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第516 頁。

責任編輯：盧曉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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