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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趟以色列的邊陲小鎮當志願者,那兒像個真正的烏托邦

為什麼來內奧·茨馬達?

不管是泛答還是精答

是抬出外交辭令還是說真話

我覺得,人們對我的回答從來沒有滿意過

夏日最後的果實

文、圖/雲也退

本文首發於總第818期《中國新聞周刊》

以色列南部的內蓋夫是旱區,阿拉瓦是旱區中的旱區,幾乎終年無雨。

「這裡只有很少的幾個定居點,我們東邊就是約旦。」來接我的夏哈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啊,你不用緊張,軍隊會保護我們的。」

夏哈向我交待了幾件事——內奧·茨馬達基布茲禁煙酒、禁喧嘩、禁遊手好閒、禁吃喝嫖賭等等,然後把我領到了村子邊上的志願者宿舍。宿舍只有15平方米不到,兩張床,水磨石的地板灰灰的一片。

我很快認識了幾個同日抵達的志願者。捷克女孩阿諾奇卡和斯洛伐克女孩克里絲蒂娜都有點羞澀,阿諾奇卡的英文不怎麼好,但她的老鄉、已經在農莊待了快一年的金髮女孩薩拉卻是語速飛快。薩拉和阿諾奇卡都來自布拉格,覺得一個一百萬人口的首都已經略嫌擁擠了。

體力勞動

體力勞動從第二天下午3點多鐘正式開始。

一輛小車把我和室友馬克拉到了村西北的工地上,這裡正在造五六座新房子,以作為旅館供來此地考察、訪問的人居住。

以色列有著讓人談虎色變的高科技,但這個村莊里的勞動似乎全靠手提肩扛、人海戰術。我們的工作是把沙子、土和草秸攪拌到一起,然後用獨輪車把攪拌好的草灰泥運到十幾丈外的砌牆工地上去,途中土路崎嶇,石子遍地。

以色列的猶太人中還在從事體力勞動的,已經很少了。老人們不願看到勞動的傳統在第三代那裡斷絕,於是一有機會就要給孩子們講自己的創業故事:我們很辛苦,我們背磚、種樹、修路,起早貪黑。孩子們聽到這裡,也難過得吃不下玉米片了:「爺爺,你們過去是阿拉伯人嗎?」在他們的成長記憶里,這些活兒都應該是阿拉伯籍僱工乾的。

所以,內奧·茨馬達第一個讓我覺得新鮮的地方是,在這裡,我能一口氣看到許多干體力活的猶太人。我加入其中,一道幹活,一時竟有些榮耀。

我早晨5點20就醒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起這麼早。內奧·茨馬達的冬季勞動每天早晨6點開始,17點結束;夏季出工時間更早,有四到五小時的午休時間,工作到19點結束。

沙漠夏天的清晨竟然有一點微涼。我抖擻精神往食堂走去,遠遠看見小廣場上坐著好些人。所有人都一聲不吭,眼睛有睜有閉,臉上有一種我在什麼名畫里看見過的罕見的表情。他們在冥想。我也找了一棵大樹下坐下來,很快進入了半睡狀態。我真的被昨天工地的活兒給累著了。

沒看清是誰第一個站了起來,總之,忽然之間,所有人就跟吸了符咒的紙片一樣活了起來。人們開始各就各位。

食堂門口有一塊軟木布告欄,釘著一張工作分配表。我這天的崗位在椰棗園。

椰棗是農莊的第一經濟來源。「這兩年棗子的價格上漲了,去年還是每公斤17謝克爾(1謝克爾約等於人民幣2元),今年漲到了21謝克爾。過一個多月,這些棗樹可以收下一百來噸的果實。」中年的農莊成員拉尼說。

我們一共9個人,分成兩組,工作是把纏繞在一起的掛了果實的樹枝分開,捆好。兩根粗壯的樹枝被強扭到一起,棗子發出了嘩嘩的巨響。

「我們沒有目的」

接觸的人多了,我必須經常帶著燦爛的笑容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來內奧·茨馬達?不過,不管是泛答還是精答,是抬出外交辭令還是說真話,我覺得,人們對我的回答從來沒有滿意過。

我說,這裡很美,很安詳,人人都很善良,羊糞的味道很濃,他們便會意地頻頻點頭,默默地把我歸入「一般看客」一類;我說,我喜歡共同體,想到一個集體互助的環境里生活,他們立刻帶著一種熱切的謙虛反問:中國不是也有公社嗎?你們比我們做得更早,對不對?我進一步解釋說,我們曾經的公社農民別無選擇,只能加入,所以無法繼續下去。他們就換上一副永遠比你想得更深一點的表情:朋友,是的,但是公社制度在我們這裡的處境也不好。

1967年以色列人打贏了「六日戰爭」,人們說這是基布茲精神的勝利,因為正規軍里很多軍人出自基布茲,有的一直都是基布茲的社員。但是戰爭過後,經濟上左支右絀的基布茲仍舊要靠政府扶助才能過下去。1977年右翼政黨利庫德上台,下決心甩掉這個大包袱。大批基布茲失掉了國家的財政支持,不得已實施改制。與此同時,基布茲家庭的聯繫也不如過去那麼緊密了,去公共食堂的人開始變少,到了晚上,有更多的家庭把孩子接回家睡,而不像過去那樣,讓他們留在「兒童之家」跟其他孩子一起睡。

「基布茲就是烏托邦嘛,」拉尼說,「基布茲的命脈是農業,農業本質上是落後的經濟形態。我們不是這樣,你看到了,我們在乎的是學習,農業不是我們的目的,建成一個無差別、公有、平等的社會,也不是我們的目的。」

「那,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已經學會在這裡不要說「你們」,要說「我們」。

「我們沒有目的。」

晚上,召開了內奧·茨馬達志願者大會,沒人知道這是第幾屆。我們圍攏在藝術中心二樓的露台,紛紛盤腿坐下。滿天星斗可以直視無礙。沙漠的氣候是嚴酷的,但也有規矩方圓:夜裡8點準時切入黑夜模式,登高一丈必然有習習清風拂面。

農莊負責行政的阿娜特說,當志願者在內奧·茨馬達是個有年頭的傳統,所有志願者,來了就有議事權,也必須參加議事。所以,大家有什麼想說的,就說說吧。

我的左邊,能叫得出名字的有捷克人薩拉和阿諾奇卡、斯洛伐克人克里絲蒂娜、美國人馬克,右邊,有加拿大人瑪揚、瑞士人艾琳、德國人約翰。

阿娜特拋的磚沒有引出什麼玉,時間太短了,我們還沒來得及體會。

安息日如期來臨。

這群世俗猶太人的安息日不讀經文,以簡單的歌舞開場來代替宗教儀式。十來個女孩子站在食堂門口的台階上唱歌。這是一首極優美的三四拍曲子,像穿過林木落到肩上的花瓣,害得我把接觸過的姑娘一個一個都想起來了。

人們開始把桌子從露天搬回食堂。我剛站起來看看可以做點什麼,左胳膊肘就挨了一擊,扭頭看時,薩拉從我的右邊鑽了出來。她穿了件黑橘色條紋相間的細背心,像只東非湯氏瞪羚,腦袋後邊翹著個金髮髻,灰藍色的眼睛熱烈地閃著,兩隻手拍著面前的桌子,一邊說「我們來吧!」一邊把桌子的那一頭抬了起來。我愉快地「哦」了一聲,就抬起另一頭。

我們剛要抬腿的剎那,一男一女兩個三四歲的孩子沖了過來,不由分說就往桌子上一坐。薩拉大笑起來,我們用力一抬,四條光溜溜的小腿都離了地面。「喲菲(妙極了)——」孩子們歡呼起來。「喲菲——」我和薩拉也一起喊。

我們小跑著上了台階,衝進食堂,沒等桌子放下,兩個小傢伙溜下來跑了出去。我們奔向下一張桌子,還沒抬起來,兩人就又跳了上去。

我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表演欲。「準備好沒?」我朝他倆說,然後猛地把桌子掀一下,薩拉心領神會。我們將桌子忽左忽右地晃,歡實地顛,小傢伙們咯咯狂笑。

在羊圈

農莊里從不攆人,每個崗位都歡迎串門的。如果你走錯了路,投錯了工作團隊,沒有人用高冷的眼神看著你:你搞錯了吧?他們會說:太好了,我來看看你能做什麼。因此,3點來鐘的時候,我決定去羊圈團隊看看。

羊圈的小屋子裡,薩拉穿個紅背心正在掃地,看到我毫不意外,就像我也毫不奇怪在這裡看到她。

門外陡然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聲音。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年輕人快步沖了進來,跳上操作台,拉開角上的小門。一隻羊輕車熟路,一進門就直奔入操作台的盡裡頭,脖子朝靠窗槽子的豁口伸了進去。咣當一響,閂子自動掉了下來,卡住了羊頸。羊一隻只跟著進來,在美食的煽惑下,亮出了屁股,袋狀的乳房猶如禮拜堂的懸燈一樣吊在兩條後腿之間。薩拉手腳飛快,將垂在欄杆上的吸奶器唰唰兩下塞了上去。儀錶屏立刻亮了起來,螺旋狀的皮管里有白色的液沫嗖嗖地飛舞。

山羊的身體像空調室外機一樣散發著熱氣。20張嘴齊刷刷地運動,竟然彙集成了男子唱詩班一般嗡嗡的人聲。「哦—哎,哦—哎,哦—哎!」捷克姑娘明亮的吆喝推升著這交響樂。這般奇異的曲子,一生聽一次是不夠的。

母羊擠乾淨一批,就被從另一個出口趕下去。每一輪上來的母羊中都有那麼一到兩隻不停地跺著地板,把剛剛套上的罩杯給甩下來。看我與一隻羊相持不下,薩拉過來解圍:「你要溫柔些。」

薩拉兩手並舉,捧壽桃一樣地捧著那兩隻乳房,她揉著揉著,口裡還像《托拉》領誦師那樣念念有詞:「你要讓她舒服、舒服、舒服……」母羊躁動的身軀慢慢放鬆了下來,甚至尾巴都耷拉下來。

羊奶擠得差不多時,乳房就會癟下去,吸奶杯自然脫落下來。

農莊給予羊的待遇是全國最好的,小羊出生後不直接從母羊身邊抱走,而是給兩個月的哺乳期。「羊要有羊樣。」他們說,「不讓羊給孩子哺乳,人也會不好受。」不過,奶羊到了八九歲時人老珠黃,無奶可產,等待它們的也只有阿拉伯人和貝都因人的刀子了。

農莊來客

一天,農莊中來了位新人,來自蘇格蘭的克蘭塔。她在食堂外跟人說話,棕色的鬈髮滾滿了肩膀和酥胸,我覺得所有人都在看她。

美艷的女人對於共同體總有立竿見影的擾亂效果——假如帕里斯不去劫海倫,那麼希臘人將毀在特洛伊前頭。人們無法對抗自己的動物性本能,以及與之連帶的諸多情緒反應:嫉妒、腹誹、幸災樂禍、精神勝利。我看到克蘭塔,便想著村規中「著裝必須簡樸」這一條真不是過分的要求。

克蘭塔只待了一個周末。她是來看朋友的,到沙漠干兩天活,換個食宿。農莊總有房間接納無著落而又有力氣的人,只是你必須用參加勞動來證明你有共同的信念。

這些天來,我逐漸感到,這個農莊的確有辦法讓人在簡單枯燥的重複性勞動中保持中等偏上、偶一激亢的心情。農莊里的人從不掩飾喜悅,而且經常讓我感到,他們的好心情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我操作篩谷機時,它的轟轟聲總能引來幾個路過的男女老少。他們凝視著這機器,驚喜的表情就好像我在展示什麼來自東方的奇技淫巧一樣。他們的表情促使我體內的某種物質激增,我威風凜凜地提起下一桶穀子潑進去,滿足地看著參觀者驚叫一聲,逃離所站的下風口,使勁扑打著身上的麥秸。

有一天,什穆埃勒帶著兩個50多歲的人過來,我正弓著腰刷地板,抬頭一看,他們仨已站到我跟前,兩個陌生人伸出了手。什穆埃勒介紹了我,那樣子,彷彿我不是一個不拿錢的短工,而是此廠的技術總管或品酒師什麼的,彷彿他們就是專程前來認識我。我深深地懷疑自己是否有這麼重要,也忘不了那種一見如故的目光交流。

夏日最後的果實

葡萄採摘季節,每日清晨的冥想儀式挪了地方——改到葡萄園冥想。內奧·茨馬達的「夏哈里特」陣容很穩定,少則四十來人,多則五六十人,個個若有所思。我坐在綠草中,時斷時續地打著瞌睡。

冥想的正式名字叫「夏哈里特」,也就是猶太教的晨禱,希伯來語的「清晨」正是從這個詞里引申出來的。

內奧·茨馬達的儀式把門檻降低到零,變成了一個面向所有過路人的邀請。你不需要懂得冥想的奧義,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受洗、誦經、登台祈雨,設法展示某種奇蹟,表達對信念的忠誠,你只需要坐下來。

採摘葡萄是內奧·茨馬達的盛事。聖詩中說葡萄是「夏日最後的果實」,《以賽亞書》中唱:「我所親愛的有葡萄園,在肥美的山岡上。」

新鮮的葡萄果長得比玉米粒還緊湊,脹滿了果汁,都藏在大葉之下。勤勞的村民像鑽進汽車肚子下面的修理工一樣,鑽進茂盛的藤葉底下,剪取沉沉的果串。大塑料箱裝著湛青碧綠的葡萄,被一車又一車地送回村裡。

30天的志願者時間很快過去。我離開內奧·茨馬達時,沒有任何告別式。這裡沒有一個人不可或缺。

走後,只有三個人跟我通過信,而我最關心的薩拉卻沒有哪怕一封回信。不過,柯蘭依給我寫來了幾封長長的信。她是匈牙利猶太人,去而復返,乾脆加入了以色列國籍。她說,她打算在村子裡待一年,看看事情會進展到哪一步,生活又會給她帶來什麼。

值班編輯:庄兼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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