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那些連接我們的味道

1

那年姥姥去世，料理完喪葬事宜後，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姥爺是個孤兒，傳到當時已經有四輩人。現在，家裡的第五代也出生了，僅僅相差了三年！

我媽這一輩兄妹六個，還有大姨和四個舅舅，再小一輩的是我們，大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即便還有幾人沒到場，自家人也滿滿坐了三桌。四世同堂是個喜喪，有些規矩就不那麼講究，大家都有席位，按照正席標準走菜、喝酒。

先是感謝幫忙的鄉鄰、朋友，因為沒有本家，里外操持的多是他們。大家唏噓感嘆姥爺、姥姥的一生，拉扯出這麼一大家子的不易。然後，就是自家人在一塊邊說邊喝，像是一個儀式，回看過去，明天開始，許多事情就不一樣了。三舅是個正經話也不正經說的人，拉住大姨說了一句，「再也不用爭了，從今以後都是老大！但大姐，你永遠是我親愛的大姐！我敬你，你隨意！」我的幾個舅舅，都是有本事的人，在外面是獨擋一面的能人，回到家裡能人扎堆，相互不服氣，較勁爭鬥了幾十年。現在老一輩沒了，能籠絡大家在一塊的理由和機會很少了，豪氣的「各自為王」壯語，聽起來那麼心酸和蒼涼，還有不舍的戀舊。

「瞎說，什麼老大不老大的，我們還是兄弟姐妹，以後來新沂還得奔我兄弟。」大姨按住三舅話頭，招呼大家吃菜，再喝下去有人就要醉了。「那必須的，七碟八碗，大魚大肉。」三舅的話一直都是這種語氣。「那倒不必，家常菜就行。」家常菜意味著同一鍋飯，同一種味，共同的話題和回憶。

姥爺、姥姥都是喜歡做飯的人，大菜也願意自己做，很少外買，許多家常的味道，倒做得比外面飯店的還好吃，家人也都有各自得意的那道菜。家庭聚餐時，有幾道保留菜品是必上的。首先就是姥爺做的紅燒魚，說是紅燒，略煎之後只點一點料酒、醋和白糖，白湯燉著，快起鍋撒鹽，一勺甜油提色，不是一般赤紅的做法，但滋味鮮、嫩，有層次又和味一處，每個人都愛吃，自己學著做，總欠那麼點火候。還有姥姥做的煎肉丸也是獨有的味道。

我女兒7-8歲的時候，也是玩得餓了，就著米飯不停吃肉丸，看她吃得香甜，其他人樂得不得了，一圈地圍著誇她，小孩子不禁誇，等我發現已經進肚8個了，嚇得我趕緊把剩下的肉丸搶走，她還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這個梗一聚餐就被提及，也一直作為一個家庭記錄保持至今。為了滿足她這個嗜好，我虛心向姥姥學習。姥姥說的秘訣很簡單，肉肥瘦3-7的，刀斬剁餡，放姜不放蔥，2斤肉一個雞蛋，攪打上勁，煎的時候少油中火，變色就出，轉到湯鍋中軟火慢燉。自己在家操練了多年，又香又糯的精華所在，只能還原出大半。

味道的不同不僅是因為做法不同，更是一人一味，每一種獨有的味道都只和某個人連接著。舅舅們各自老大又如何，這些味道出自一個山頭，你能從記憶里、味蕾上剔除么？血溶於水，味道也溶於念想，多希望這一大家子再聚，吃著自家鹵煮的冷盤，共同品嘗肉丸子、紅燒魚、假雞湯、煎蝦餅這些家傳菜，最後上一鍋手擀麵，肚絲白菜的澆頭，一個味道養出的胃，誰能翻篇不認？

家的味道一代代地傳遞。已經升為奶奶輩的我，提醒著該給小孫女加吃雞蛋，有點腥不怕，一小滴醋就行，咱有家傳妙招啊。

2

共同的味道也存在於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中間，對於美味的喜好許多時候都是統一的，比如在同一個單位，比如在同一個縣城。

我們單位最普及、最受認可的兩個味道，一個是晁大姐的辣椒炒干小魚，一個是張大姐的炒辣疙絲。這兩菜風頭正勁時，一樓到四樓，人手一份卷煎餅，那才是一個聲音喊到底，「真香！」

炒小乾魚的竅門是小魚要選好，要那種肉多不苦的，鐵鏊子炕干至微黃，這樣的小魚和辣椒一塊炒出來，才能幹香酥脆。為了給我們提供原料，晁大姐的老媽每次都幾十斤地買鮮魚，一鍋鍋地用柴火炕干，大半都飽了我們口福了。那時的老太太也80了，腰沒彎眼沒花，騎著三輪車，勁頭還是杠杠的。如今，單位分營、人員流動，要吃那一種味道，再也沒有了。

張大姐炒的辣疙絲倒不是啥稀罕物，關鍵是一個個的辣疙瘩要勻勻地切成細絲，既見功夫又費功夫，炒的時候還不能急，炒干水汽後才能出香，煸炒同時不斷噴醋保持脆爽，臨出鍋前再噴一次，這才要的是醋的酸香。

每次，臨下班前約好第二天早飯，商定誰負責去買新潮牌或是煎餅，誰家裡還有啥好吃的一塊帶過來。這個早飯點口碑相傳，食客聞香而來，從幾個人擴到一個樓層人，再覆蓋到整個辦公樓。雖是班前，還是覺得這麼做不太好，到底還是瞞了局長一人。那天，剛上班，局長到二樓突擊檢查，「什麼味道，這滿樓道的？」大家光笑，沒人接話。局長徑直拉開晁大姐的抽屜，這才「哄」的一聲笑開了，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呢。至此，全局在這方面，實現了「有福同享」。

後來，外出旅遊、學習三天以上的都想著帶上這菜，既好吃還不容易壞。這個味道，隨著單位人員的腳步，去了全國不少地方，分享給了很多外鄉人，不知道他們還想念這個味道么。現在這些作為我們市的特產，很容易郵購到，但和兩位老大姐做的還是有差別的，特別是對於我們來說。

對於當地人來說，還有許多地標的味道，那是大眾熟悉的、認可的。比如河東雞蛋餅、道北燒雞、唐店豆腦、小曼涼皮、沙家羊肉、老門家熟食。天南海北的走一圈，山珍海味都不稀奇，就稀罕家鄉的那一口。「聞著臭，吃著香，這是鹽豆啊，你是新沂的。」又或著，離鄉久了，下車後來先扎到小吃店，過過嘴癮、解解饞蟲，這才踏實了，滿足了，真正覺得到家了。一方人愛一種味道，一種味道識一方人。

3

我有幾位女同學，畢業20多年了，一直有聯繫。在一塊玩就得有能一塊做的事，打牌有不會的，唱歌有不喜歡的，跳舞有手腳不協調的，最統一的就是吹、逛、吃。

吹，當年現在、家裡家外，神侃一通；逛，南街北巷、門店廣場，溜達一圈。這吹、逛也累的，落實到最後，殊途同歸，就是吃一頓，不行就兩頓，吃完午飯再吃晚飯。

幾人都不愛喝酒，上飯店不隨意，吃小吃又太隨意，回家來自己做最得意。常做的是餃子，平時家裡人少嫌麻煩，現在人多正熱鬧。一通備餡、和面倒是沒啥分歧。拌餡就有講究了，各家放的調料、順序和方法各有區別。擀餃皮也是，大小不同，薄厚不一。餃子的包法更是手法多樣，肥胖的、秀氣的、月牙的、直楞的、掐褶邊的、滿手攥的、圓潤的、有稜角的。正好是一堂家政實踐課，一塊交流學習。

也會輪流到各家去，籌辦一次家宴。家宴的規格就要有冷盤、熱菜、硬菜、小菜、主食、飲品，全方位考驗廚藝。有了比較就知道誰拌菜好，誰炒菜香，取長補短，味道提升。

因為有家傳的底子，我也喜歡琢磨做飯菜的竅門，經常是做著做著就開講，這次講炒雞蛋怎麼不沾鍋、下次教燉菜、蘿蔔怎麼去味、清湯白湯咋回事，數一數開的課程真不少了。

不同的味道，因為有了合適的人，也能融會貫通，大快朵頤。吃飽、喝足，床上、沙發上躺一躺，左邊摸摸手，右邊碰碰腳，難得的萬事遠去，只有當下。清風伴漫語，陽光映紅顏，有友如此，幸哉、悠哉！

通過這些味道，我們和不同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連接，親人、朋友、同事、同鄉，近了、遠了、淡了、濃了，既有柴米油鹽的瑣碎，也有鍋碗瓢盆的碰撞。如果有一天，有人迷失了，希望這些烙印一樣的味道，幫你回來，熱氣氤氳，明天和過去沒啥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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