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長安 紙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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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生活】

不見長安

紙席

不記得是如何認識長安了。

也許只是某個模糊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也許只是某個三流電視劇的鏡頭；也許只是某個我並不理解卻又為之著迷的句子——總之，我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地認識了長安，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地迷戀著長安。

我開始閱讀一些詩詞和傳奇，一字一句，像暗夜裡的藤，隱隱約約都蔓延向迷霧中的長安。家裡的《唐詩鑒賞辭典》最後一頁印著長安地圖，我用指尖慢慢地拂過，慢慢地想著妖嬈的暮色里豐邑坊獨行的狐精，三月三日的惠風裡曲江池邊的麗人，縈繞著奇異香氣的西市裡捧著美酒的胡姬——一切的一切，都來自沒有重量的文字。就連那張地圖亦是薄如蟬翼，唯能承載一些單薄的文字和幻想。

心中的長安是一個漂浮的影子，遙遠美麗，單薄易碎。

漸漸地，我開始看到一些厚重的東西：殘破得辨不出形狀的螭吻和磚瓦，或是連斷壁殘垣都不剩的遺址。配著那些金碧輝煌的「復原圖」「想像圖」，那些「據考證」「據史料」的泡沫般極大極虛的數據，一層冰冷的玻璃後，一段漫長的時光後，這些遺骸竟是如此沉重甚至猙獰，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長安，已經不在了。

昆明池枯，神秘的劫灰成了尋常百姓家的燃料；霸陵橋斷，目送盛世遠去的柳枝在水泥森林之下窒息，腐爛。滄海桑田，長安曾見證太多太多的東西來了又去。如今，長安也靜靜地看著自己，被歷史的洪流席捲，淹沒。

可即使回到最初，金碧輝煌峨冠博帶的最初，又能如何呢？

中華上下五千年，至少有一千年的亂世。白骨蔽於野，千里無雞鳴。有識之士希望付出自己的一切換一個萬古不變的太平盛世，平民百姓只希望能安於故土，一世平安——都是在盼望著「長安」啊。

於是秦的苛政中走出了劉邦，隋的糜爛中走出了李世民。英雄在白骨中誕生，長安，在廢墟中屹立。

長安綻放出的耀目光芒曾吸引過無數人。賈誼、李白、杜甫……都是極有抱負極有才學的人，都曾驕傲地在長安行走，留下燦爛的痕迹。最終又都如何呢？賈誼被貶長沙，重回長安卻是「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李白仗劍去長安終於憤世出長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杜甫在安史之亂中死守困守孤守長安，守著「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長安——他們心中，原本都有著一座極美麗極輝煌的長安城吧？可也是在長安城裡，讓他們永遠失去了長安。

比起那些千古風流人物，普通人的一些感嘆似乎更為感人：「長安道，車無塵，馬無草，何不歸來山中老」，「舊山雖在不關身，且向長安度暮春。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都是不知年代不知姓名的人所做，都沒有什麼疏奇的文筆，卻能代表無數的人，無數關於長安的悲哀。

長安，在這無數的悲哀中漸行漸遠。

史書上，一個王朝或盛世的建立無比艱難，可毀滅卻無比容易。在開元盛世，長安有整齊的市坊，有南來北往的商賈，有稻米流脂，有緩歌慢舞——然而，漁陽鼙鼓輕而易舉地打破了霓裳羽衣曲的幻夢，繁華頂點的大唐由盛轉衰，一蹶不振。

後來，在優美的詩篇中，太真自蓬萊仙山回首，不見長安見塵霧。

後來，不斷書寫的史書記錄著黃巢起義，唐朝滅亡，五代十國，宋朝建立滅亡……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事情發生，可漸漸地，都與長安沒有了聯繫。戰亂中，大明宮被洗劫一空， 先變成了一座小小村莊，而後變成亂墳崗，最後連亂墳都不剩。見證過漢唐盛世的長安，見證過無數歷史的長安，終於，漸漸被歷史遺忘。

再後來，不知從何時起，地圖上不再寫有「長安」。

我始終不能把「長安」和「西安」聯繫，提到長安，我可以想到身著鈿釵禮衣比芙蓉花更嬌艷的女子，想到梨園子弟，想到驪山高處的七月七日長生殿，想到許許多多過去的美麗的東西。而講起西安，我只能想起戴著白羊肚頭巾的漢子，想起信天游想起秦腔——就連驪山之上，也沒有了此恨綿綿無絕期，只有西安事變的槍孔。

曾看過一篇文章，其中寫到作者夜宿西安夢到一名西北漢子，白羊肚頭巾羊皮夾襖，並不精緻的眉眼間飽經滄桑。漢子說，他是西安的形象。

作者很驚異，於是眼前又出現一名儒雅少年，腰間配著白玉，寬袍廣袖，器宇軒昂。

「這是我還叫『長安』時的樣子。都是過去的東西，現在早沒有了。」西安這樣說。

那一瞬間，竟有種想流淚的感覺——可又能如何呢？都是過去的東西了。無垠無情的時空面前，每個人每件事都只是只能是滄海一粟。

三尺黃土之下的長安，伴隨著無數支離的白骨，伴隨著無數夢的碎片，伴隨著消逝的繁華，悄無聲息的死去。一縷古老孤獨的魂魄在厚厚的歷史和冷酷的現代文明重壓下，漸漸放棄掙扎，漸漸忘記喘息，按照「歷史規律」漸漸淡去。

有時，我會在黑夜裡倉皇地失神地仰頭西望，想著空茫的時空里倉皇的失神的長安，想著長安城中倉皇地失神地向外望著的人們。

彼此都一樣，不見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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