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鄉愁：他在「中國東北大地」懷念日本故鄉的街角

家門口熟悉的街角和遙遠的東北大地對他而言並沒有本質的不同，都是記憶的發生場所——「所有的場所都像初次抵達，所有的場所又都充滿著既視感。」

須田一政（1940－），他通過各式人像反映世俗百態，從中可以感受到那種氣氛獨特的「場」，或者說一種「物哀」情懷，是種具有日本本土精神特徵的物。

日本的近現代攝影史可以說就是一部攝影社團和相關雜誌的發展史。但1980年代末隨著川崎市市民美術館、橫濱美術館設立攝影部門，以及1990年東京都攝影美術館的成立，日本攝影發表平台由雜誌轉至美術館空間，以當代藝術為出發的新攝影家因而興起。但是，也有一群依舊以雜誌為發表重心的攝影家，逐漸失去受矚目的機會。

須田一政 - Yushima, 1977

須田一政就是因此被低估的攝影大師。他以雜誌作為發表主要平台，並不常出版攝影集，五十年間只有《風姿花傳》、《我的東京》、《犬之鼻》、《人間的記憶》、《紅花》、《民謠山河》等數本，且印刷量極少。除此之外，須田雖也於小型攝影畫廊發表作品，卻不積極加入當代藝術圈，直至2012年九月，他才第一次進入商業畫廊展出。

須田一政 - Miuramisaki Kanagawa, 1977

日本攝影中有個術語，叫「須田調」。這詞的確切語義很難傳達。攝影評論家飯澤耕太郎在談到須田一政的攝影時說：「須田的攝影，是把行旅中的那種『被撕裂的感覺』巧妙地『定影』於膠片上。換言之，對攝影家來說，行旅之所以必要，可以說是為了把那種『私寫真』被幽閉於日常小世界中的力量反轉，而尋求某種意識的撕裂和分裂。事實上，通過導入行旅的裝置，攝影家面前的世界有如魔法之杖一揮，一個生動多彩的視覺景觀便呼之欲出。」那麼，何謂行旅中『被撕裂的感覺』呢？飯澤認為，如「行旅中的亢奮情緒是不安的反面，暗黑、無底的裂縫在腳下伸展」。飯澤的話語，並不是對「須田調」的定義，但諸如「行旅」、「撕裂」、「不安」等表述，正是理解須田攝影的關鍵詞。

須田一政 - 風姿花傳 秋田·西馬音內

須田一政，1940年4月生於東京，父母在神田經營一爿酒場。戰後，父親進入建材業。戰後的日本經歷了經濟的快速增長期，東京也是經歷了戰後的高速成長期而成為大都市的。戰前出生的須田的成長過程，也重合了東京從戰後貧瘠的年代裡極速成長的過程。他作為獨生子，在優渥的環境下長大。神田作為電影院、古書店密集之地，可以說是一個攝影師的完美成長環境。從佩恩（Irving Penn）到阿維東（Richard Avedon），從法蘭克（Robert Frank）到威廉·克萊恩（William Klein），他從小觀看了不少西方攝影大師的作品。

後來，須田一政進入了東京綜合寫真專門學校學習。

須田是個寺山修司迷。1967年，須田在讀賣新聞上看到寺山修司剛剛成立的劇團「天井棧敷」招聘工作人員的廣告，就馬上申請了，最終以專屬攝影師身分加入。這一舉動，須田說是好奇心釋然。此後的很多年，在被問及天井棧敷對自己的影響時，須田的回答總是否定的。

而現在看來，這段經歷的最大意義，在於讓剛剛畢業的須田一政決定了以攝影為事業。此後連續四年，與寺山修司、橫尾忠則、宇野亞喜良等藝術家朝夕相處，直至1970年，該團體壽終正寢。

須田一政 - 人間的記憶 東京·飯田橋

之後，須田開始了在日本列島上的行旅，並開始以雜誌為平台發表作品。他曾開了一年的攝影專欄，主題是「以風土和生活為中心的風土與家的結合，或因襲纏繞的日本家庭的歷史與傳統」，後來，這一系列作品結集為他廣受讚譽的《民謠山河》。1975年開始，他又在在《每日攝影》上分八次連載完成長《風姿花傳》。實際上，這種對傳統的凝視一開始也只是出於偶然，在須田一政看來，如果沒有寺山修司的小說的影像，他可能不會那麼熱衷於如背景地——日本東北地區旅行。

也正是在這個時期的創作中，須田確立了在「日常」生活中捕捉「非日常」瞬間的藝術風格。「非日常」即是「怪」。植田正治曾形容「他的攝影棲息著妖怪變化，他的攝影妖術能將魂魄完全拔除」。在須田看來，日本古語中的「物之怪」，就棲息於每一種物和每一個人之中。這種看不見之怪存在於現實內部的幽暗角落，而攝影是一種透視，它朝向不可見之物的方式是「否定表面、情緒、感覺的表現，通過徹底紀錄的手段，抱持對自我內部凝視的質疑，由自我內部的現實與真實的衝突，誕生新的影像。」

須田一政 - Sawara, Chiba (Japón)

他對民俗與傳統的關注，並非人類學或歷史學上的使命感。須田所聚焦的，是所有狀態中的人——從他們的面部表情和身體語言中，攝影家捕捉到一種日常的「錯位時刻」，而這正是他的快門時機——

日常時間行進的裂縫中發生的、通常被覆面掩飾的、生猛而詭異的「異象」，昭示出日常和非日常的曖昧邊緣，「對我而言，正因日常可與被稱為非日常的東西同時存在，日常才顯出魅力。日常與非日常不是一體的兩面……它們同時出現，隱藏在平凡的每一天中。」

「日常」與「非日常」的共存與相互牽動，其實是一場攝影與記憶的周旋，想要去發現一些什麼的須田一政最終發現的卻是，捕捉眼前存在之物的自我的存在感。變動中的不變，熟悉場所中的新鮮感，自己的衝動其實來自時代，自己的眼睛就是時代的眼睛，他的攝影可以被還原成另一個人的記憶。

須田一政 - ?ta, Gunma (Japón)

這便是須田一政的「鄉愁」——也是他在多年的拍攝中不斷地返回某些場所，多次拍攝同一場面的原因。家門口熟悉的街角和遙遠的東北大地對他而言並沒有本質的不同，都是記憶的發生場所——「所有的場所都像初次抵達，所有的場所又都充滿著既視感。」

劉正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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