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大分裂時期，為什麼重新統一的希望反而在最亂的北方？

結束近三百年大混亂與大分裂的機運終於漸漸透露曙光。 歷史界報導中國南北回復統一此一大事， 卻往往強調再統一由北方併合南方的結局， 因此非只對統一容易授人突然的感受，混亂與分裂由北方而起， 對於為何反而仍自北方統一中國全域， 也會令人興起疑問。

實際，四至六世紀中國混亂與分裂的嚴重病狀， 非為突發而系二世紀後半已漸漸形成的宿疾複發。 換言之， 前期癥狀先已延續一個多世紀， 治療未復原時再度加劇， 而出現如四世紀後的狀況。這個時期， 已是中國統合國力或中國文化整體從基盤上的斫傷與破壞。 所以，復原也不可能僅恃政治、 軍事單方面環節力量， 而仍待渾厚的中國文化經濟磬石恢復奠基後重建， 這是基本理解之一。

五胡亂華,衣冠南渡

基本理解之二， 對於歷史的、 傳統的中國文化，分裂期間南方事實上已是變型。南方繼承漢朝儒家思想自二世紀末以來急速衰微的趨向， 而發達為以所謂南朝文化或六朝文化代表的實質， 乃是消極、 浮誇， 以及暮氣。

相對方面，保護中國傳統文化命脈與再建設正統的責任， 倒反須由混亂與分裂的北方負起。 早期較漢族全然不同文化類型的原游牧民族諸種族， 從接受漢化到擔當回復儒家指導力重任， 對南方恰成對比， 也與混合漢—胡血統的新漢族育成過程相配當， 而呈現為歷史發展一 體 兩 面。 中 國 再 統 一， 主 線 於 是 鑄 定 須 在北方。

基本理解之三， 歷史界一般都以五胡亂華解釋為只有破壞而少建設的混亂期高潮， 外國學者尤其以西方稍後展開的日耳曼系種族大遷移相比擬， 而解釋之為東西方相同的 「 蠻族入侵」 。 如上解釋多少都有修正的必要。五胡 「 亂華」 非與進入漢族環境同一行為， 反而是定居漢族環境與漢化到達相當程度時的後果。

較之紀元三七五年黑海北部南俄沃土的日耳曼種族因被自東方侵入的匈奴族追迫而向西移動開始， 隨同牽引日耳曼諸種族一系列連鎖侵入西羅馬帝國領域的歷史內容， 迥然有異。

石勒稱王於襄國後,特意回到故里與父老鄉親歡宴

「 亂華」 時的五胡， 因此已不再是野蠻人，亂華也不能全被視為野蠻行為或全系破壞， 此於漢族中國的官方史書 《 晉書》中， 亦未抹殺事實。只因他們學習漢式政治經驗尚未成熟， 所以希望升起又毀滅， 毀滅又升起。 他們不斷浮動的歷史， 顯得所呈現都是建設與破壞， 文明與野蠻性格的一幕幕交替， 所建立的各個國家壽命又都非常短促。以致延遲中國統一的時間， 須待北朝安定勢力穩固之後。

自此， 經過嚴冬迎接陽春， 北朝政治、 經濟、 社會、 軍事一系列改造， 均

已在辛勤灌溉回復傳統中國文化的舊干枝開出了新花朵。與南朝相對照， 進步

與保守， 新銳與腐化， 北方優勢愈到後來愈明顯。待隋朝最後接收北朝政權，由北方統一南方的偉大歷史時刻終於到臨。一個充滿了新生機與新希望， 具有質實剛健氣象的新漢族， 與中國隨大分裂結束而以最絢爛中國文化負盛名， 如日正當中的世界性漢族大帝國唐朝， 相繼而興。

五胡十六國大場面展開， 登場的各個建國人物與其後裔， 史料所顯示其中甚多深通漢族文學， 與漢族知識分子同樣身受高級教育而呈現優秀文化人姿態， 對於近三個世紀的歷史演進， 中國再統一與其時代轉換的連結性， 也存在密接關係。

《 晉書》 對領先在黃河流域獨立的原匈奴族漢國三代五人統治者，曾分別有以下的教養說明：

——國者劉淵， 字元海， 「 習毛詩、 京氏易、 馬氏尚書， 尤好春秋左氏

傳。 孫吳兵法， 略皆誦之。 史漢諸子， 無不綜覽」 。

——淵子和， 字玄泰， 「 好學夙成， 習毛詩， 左氏春秋、 鄭氏易」 。

——和弟聰， 字玄明， 「 幼而聰悟好學， 年十四， 究通經史， 兼通百家之言， 孫吳兵法， 靡不誦之。 工草隸， 善屬文， 著述懷詩百餘篇， 賦頌五十餘

篇」 。

——聰子粲， 字士光， 「 少而俊傑， 才兼文武」 。

——劉淵養子 （ 疏族侄輩） 與改建漢國為趙國的劉曜， 字永明， 「 讀書志在廣覽， 不精思章句。 善屬文， 工草隸。 尤好兵書， 略皆諳誦， 以琴書為事」 。

然而， 讀書接受教育的文化人， 漢人中已有貪婪、 驕縱、 淫惡之徒， 抑或野蠻的劊子手與暴徒， 轉換氣質時的原游牧民族領袖並無不同。 又不幸，五胡諸國往往第二代便出現了暴發戶性格。 劉和 內多猜忌 ， 劉聰 遊獵無度，劉粲 威福任情的記載， 與 他 們 的 教 養 簡 歷， 便 至 為 不 調 和 的 同 時 見 於《 晉書》 諸載記。

前趙昭文帝劉曜（？—329年）

改建前趙的劉曜， 《 晉書》 中頗多推崇， 卻也留下建築其父、妻墳墓， 動員六萬人， 工作日一百天，「二陵皆下錮三泉， 上崇百尺， 積石為山， 增土為阜， 發掘古冢以千百數， 役夫呼 ， 氣塞天地。 暴骸原野， 哭聲盈衢」 的殘酷與浪費勞動力記錄。

五胡十六國時代所有獨立政權， 情形多相彷佛。最早的統治者都可被承認英明之主， 後繼領導人矛盾性格便強烈顯現。 國家組織的效力因此必然降低，事業的成功因素非但不容易累積， 至於結局， 連已建立的脆弱基礎也被沖毀。

地域性強烈的國家與政權， 對外發展註定從地理條件上受到限制為無論， 其有

資格更上層樓發展而滅亡的國家中，後趙是個特具代表性的例子——

後趙創業者羯人石勒之為五胡時代偉大君主， 足與前秦苻堅映輝。 其人的勤奮、 勇敢、 善良與豁達胸襟， 無愧國勢隆盛到統一黃河流域廣大心臟地區，而值得尊敬為五胡十六國英雄人物典型。 他出身奴隸，可能是五胡君主中惟一不識字或無緣接觸學問的粗人， 但尊重讀書人與注意教育， 卻印象特殊鮮明。

追隨劉淵初任河北方面軍司令官之際， 史書已有 「 眾至十餘萬， 其衣冠人物，

集為君子營」 的特筆大書。 確立襄國事業基礎時， 「 立太學， 選將佐子弟教

之」 ， 「 增置十餘小學於襄國四門， 簡將佐豪右弟以教之」 ， 「 命郡國立學官，

置弟子， 三考修成， 顯升台府」 。 建國以後， 政府且特設經學祭酒、 律學祭

酒與史學祭酒， 以加大教學效率。自身則 「 雅好文學， 雖在軍旅， 常令儒生

讀史書而聽之」 。

石勒（274年―333年），從奴隸到皇帝的唯一人

政治設施方面， 了解 「 功力不可並興」 的人力節約原則，親耕籍田， 「 遣勸課大夫與典農使者循行州郡， 核定戶籍， 勸課農桑」 的記錄，累見於他的傳記。

律令制度整備，「 重其禁法， 不得侮辱衣冠華族」 ， 以身作則調和民族感情的一則故事： 「 勒以參軍樊坦清貧， 擢授章武內史。 既而入辭， 勒見衣冠弊壞， 大驚曰： 『 樊參軍何貧之甚也？』 坦性誠樸， 率然而對曰： 『 頃遭羯賊無道， 資財盪盡。』 勒笑曰： 『 羯賊乃爾暴掠耶， 今當相償耳。』 賜車馬衣服裝錢三百萬。」

年六十歲臨終遺令： 「 三日而葬， 內外百官既葬除服， 無禁婚娶， 祭祀可飲酒食。 斂以時服， 載以常車， 無藏金寶， 無內器玩。」讀 《 晉書》 石勒載記， 對石勒的質樸可愛， 可以想見。 中國佛教奠基的重要時代， 後秦姚興繼承前秦苻堅， 苻堅時代又便繼承的是後趙石勒時代。

石勒禮佛圖

五胡君主矛盾的精神狀態， 犧牲者非只人民， 君位隨殘忍血手轉移的現象， 最早建國的漢國便已創始。 第二代劉和兄弟相互攻殺， 其弟劉聰取代。 劉聰死， 後族靳準之亂， 繼位的劉粲與 「 劉氏男女無少長皆斬」 ， 而有疏族劉曜的誅滅禍首與改建前趙國家的一幕。

劉曜亡國於後趙， 石勒的征服軍司令官石虎又對劉曜全族夷滅。石虎登位， 其子十三人， 八人先後自相鬥爭殘殺或便被石虎忍心處死， 餘五人與孫三十八人又被石虎養子冉閔在 「 盡殪石氏」 時誅戮。

五胡十六國後期， 隨前秦的短暫統一與再分裂展開， 政治上矛盾循前期同一軌跡而愈深刻， 分裂又再分裂， 所出現國家多數呈現虛脫無力化。 這個階段， 北方比較穩固的統一可能性， 反而因諸 「 國家」 力量的拉平與彼此疲乏

不堪而漸漸成熟。 但統一力量已非出自其中的任何一國， 而系雖在五胡潮流中

成長， 卻非 「 十六國」 之一， 長期立於北方中國最北方與混亂中人力、 物力損耗最少的北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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