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1863那一年,篆刻界本來天下太平,大家你刻你的,我刻我的,不管南北、不論徽、浙,各自相安無事。

偏偏出了個魏稼孫,他是趙之謙的好朋友,這位是個印學大理論家,他本人不怎麼刻印,但是他的印學理論水平很高,這一天,他找到趙之謙說,我有個想法,想把你的最近的印稿收集整理一下出個印譜,趙之謙一邊說他這是多此一舉,一邊加緊了自己的刻印進度,在短短的兩年時間內刻了接近200方(要知道趙之謙一輩子也就刻了不到400方印,所以我們還是要感謝魏稼孫的。)印讓魏稼孫給自己出印譜,就是後來的《二金蝶堂印譜》,也就是後來齊白石大師中年變法學習趙之謙視為珍寶的那個印譜。

不交流沒進步,不爭論沒學問。魏稼孫深知此理,於是,他不但集了趙之謙的印譜,還把集好的印譜專程跑到泰州給當時公認的印壇領袖吳讓之看,說,吳老啊,你看,這位趙先生的印怎麼樣?

趙之謙比吳讓之小30歲,相對於吳讓之來說,當然是晚輩,大概十年前見過吳讓之大師的印,一時驚為天印,知道自己的印譜要拿給吳老先生看,特意刻了一方印「會稽趙之謙字撝叔印」,並且在邊款里對吳讓之大為讚賞:「息心靜氣,乃得渾厚,近人能此者,揚州吳熙再(載)一人而已)。」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趙之謙刻『會稽趙之謙字撝叔印「)

吳讓之老先生一看此印,喲喲喲,過譽過譽,不敢當不敢當,天下第一人這樣的名頭之下,吳讓之還是必須謙虛兩句的,於是,當魏稼孫讓他在印譜上題辭時,吳讓之很謙虛地寫道:

「撝叔趙君自浙中避賊閩海,介其友稼孫魏君轉海來江蘇,訪仆於泰州。一冊中有自刻名印,且題其側曰:今日能此者惟揚州吳熙載一人而已。見重若此,愧無以酬之。謹刻二方呈削正,蓋目力昏眊,久不事此,不足觀也」

其實,他是很受用的,只是「愧無以酬之」,並沒有愧不敢當,還順道刻了兩方印給趙之謙,贈送印章,一是獎掖,一是交流。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吳讓之刻「趙之謙」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吳讓之刻「二金蝶堂」)

魏稼孫顯然並不滿足這樣的題詞,於是讓他評論兩句趙之謙的印,吳讓之一邊感嘆說:「「先生所刻已入完翁(鄧石如)室,何須更贊一詞耶?」先生刻的作品已經達到鄧石如入室的水平(吳讓之還不是鄧石如的入室弟子,他是鄧石如弟子包世臣的弟子),已經不需要我再做任何稱讚了。這種評價是很高的,如果到此為止,可能就沒有後來的事兒了。

顯然,魏稼孫真的是個「多事」的人,不行,不行,吳老還是說兩句吧。於是吳讓之做了兩件事,一是評價了整個浙派的印,一是評價了趙之謙的印。評價浙派的印還好說,評價趙之謙的印時,他說趙之謙的印「竊意刻印以老實為正,讓頭舒足為多事」,啥意思呢?

你趙之謙刻的這些印裡面,像漢官印的都是不錯的,其他類印就有點「讓頭舒足」,故作姿態,搔首弄姿,這屬於「多事」。

趙之謙雖然是後輩,但對於吳讓之這些評論,顯然是不服氣的,不僅不服氣吳讓之說自己的這些,對吳讓之對浙派的論述也不服氣。於是,當年秋天,當魏稼孫又「多事」搞了一套《吳讓之印譜》出來讓趙之謙評論時,趙之謙心緒難平,寫下了一段很長的題詞,這段題詞,基本上完整地反映了趙之謙的印學主張:

「摹印家兩宗,曰「徽」,曰「浙」。浙宗自家次閑後流為習尚,雖極醜惡,猶得眾好。徽宗無新奇可喜狀,學似易而實難。巴(予藉)、胡(城東)既殤,薪火不滅,賴有揚州吳讓之。讓之所摹印,十年前曾見一二,為大嘆服。今年秋,魏稼孫自泰州來,始為讓之定稿。讓之復刻兩印令稼孫寄予,乃得遍觀前後所作。讓之於印,宗鄧氏而於漢人,年力久,手指皆實,謹守師法,不敢逾越,於印為能品。其論浙宗亟稱次閑,次閑學曼生而失材力,讓之以曼生為不如。曼生刻印,自知不如龍泓、秋盦,故變法自遁。讓之薄龍泓、秋盦。蔣山堂印在諸家外自辟蹊徑,神至處龍泓且不如,讓之不信山堂,人以為偏,非也。浙宗巧入者也,徽宗拙入者也。今讓之所刻,一豎一畫,必求展勢,是厭拙之入而願巧之出也。浙宗見巧莫如次閑,曼生巧七而拙三,龍泓忘拙忘巧,秋盦巧拙均,山堂則九拙而孕一巧。讓之稱次閑,由此讓之論余印,以近漢官印者為然,而它皆非。且指以為學鄧氏是矣,而未盡然。非讓之之不能知也,其言有故,不能令讓之易,不必辨也。少日師赤沈先生,同學者有何自芸,力學詩,始學明七子,既而宋、元,既而唐。進而晉,又進而漢、魏。其言以《三百篇》為準,窮年累月,為之不已。得句自珍重,遇人必長吟。余時不喜為詩,數年不一作,偶有作,信手塗抹,成數十百言,若庄,若虐,若儒,若佛,若典重,若里鄙,若古經,若小兒語。自芸大惡之,目為癲癇,余亦侮自芸為愚蠢。爭不下,質之師。師告自芸,汝詩譬窶人子,勤儉操作,銖積寸累,以事生產,初獲十百,久而千萬,歷知艱難,深自護惜,不自暇逸。彼詩譬膏粱子弟,生長豪華,日用飲食宮室,妻妾奴婢狗馬,為所欲為,縱恣狼藉,朝慕遊俠,夕逐浪子,弦歌未終,叱詫數起,幸貨財多,非年齒與盡,酣豢揮霍,無虞中落,然其樂也,人憂之矣。自芸猶欲爭,而予駭汗竟日。今讓之摹印,誠不與自芸詩比,而餘生平所為,豈惟印與詩皆此類也。稼孫與余最善,不刻印而別秦以來刻印。巧拙有精解,其說微妙,且有讓之與余能為之不能言者。坿書質之。同治癸亥十月二十有三日會稽趙撝叔書時同客京師。」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丁敬刻「梁啟心印」)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黃易刻「姚立德字次功號小坡之圖書」)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趙次閑刻「鏡花水月之廬」)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陳曼生刻「我生之初歲在癸丑」)

篆刻界分兩大宗,一是徽宗,一是浙宗,浙宗自趙次閑以後流為習尚,極醜惡,但是卻被眾多的人喜愛。徽宗的印風看似沒有啥新奇,但是要真想學成,實際非常困難,巴慰祖、胡唐去世之後,傳徽宗薪火的還有揚州人吳讓之。吳讓之所摹印,十年之前我曾見過一二方,十分嘆服。今年秋天,魏稼孫把吳讓之前前後後的印作都帶來,我得以盡觀。吳讓之在刻印方面,宗鄧氏(鄧石如)而於漢人(其實吳讓之學漢人在前,有十年的踏實學漢印的經歷,而不是宗鄧學漢),學的時間久,手指皆實,但可惜謹守師法,沒有突破,於印為能品(既不是逸品,也不是神品,妙品,四品裡面,屬於最下面的那個能品)。吳讓之討論浙派篆刻,卻對趙次閑極為讚賞,次閑學陳曼生但卻沒有他的才華,但是讓之卻認為曼生不如次閑。陳曼生刻印,自知趕不上丁龍泓和黃秋盦,於是變法求新,讓之不喜丁龍泓、黃秋盦。蔣山堂的印則在以上這些名家之外又自求突破,神到處,丁龍泓也有不如的,讓之又不信蔣山堂,人們以為這是走偏了路徑,其實不是的。(趙之謙主張創新,這也是他最終開創和實踐「印為求印」印學思想的原因。)這一段,趙之謙認為吳讓之凡是浙派有創新的他都不認可,對吳讓之的評價也只是停在「能品」的層次,已經不復那方印款里說的天下第一了。

緊接著,趙之謙展開論述浙派和徽派的巧與拙了。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蔣仁刻「真水無香」)

浙宗是以精巧為創作風格的,徽宗則以樸拙為創作風格的,現在讓之的作品,一筆一畫,都力求展勢,其實已經是討厭樸拙而追求精巧了,其實,浙宗裡面,精巧沒有人能超過次閑(這也是吳讓之喜歡趙次閑的原因),陳曼生巧七而拙三,丁龍泓忘拙忘巧,黃秋盦則巧拙對半,蔣山堂則九拙一巧。讓之稱賞趙次閑,因此讓他評論我的作品,他只認可那些像漢官印的,其他的都不認可,而且他認為我這些作品是學鄧石如來的,其實不全如此。不是吳讓之不能知道,他說這話是有上述原因的,我也沒有辦法讓他改變自己的看法,不必再行爭論了。

吳讓之這樣評價我的作品是你對巧拙有自己固化的看法,是有認識基礎的,多說無益。

說不說了,其實趙之謙緊接著就開始舉例子,打比方,以自己同窗作詩風格不同為喻,講述了自己與吳讓之的不同之處,顯然,他認為吳讓之是不如他的。同時,他認定,一個人的篆刻風格是跟印人的性格特色、人生經歷相關的。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吳讓之刻「遲雲山館」)

吳讓之下十年死功夫學漢印,最終見鄧石如作品,盡棄所學而從之,十年的漢印功夫,漢印影響深入骨髓,想棄自然是棄不掉的,也正因為有這十年的漢印功夫,吳讓之才有最後的成就。趙之謙當然也是宗漢印的,他曾在《苦兼室論印》里說:

「刻印以漢印為大宗,胸有數百顆漢印則動手自遠凡俗。然後隨功力所至,觸類旁通,上追鐘鼎法物,下及碑額、造像,迄于山川花鳥,一時一事覺無非印中旨趣,乃為妙悟。」顯然,不宗漢印是不行的,但是也不能死宗漢印,隨功力所到,也應當觸類旁通,有所創造發展。趙之謙這種發展的、開放的印學思想,在現在看來,顯然是比吳讓之的完全死守漢印,死守鄧法是先進的。

趙之謙的學印過程是遍學浙、徽的。他的好友胡澍在《趙撝叔印譜》序中總結了趙的取法歷程。云:」吾友會稽趙撝叔同年,生有異廩,博學多能。自其兒時,即善刻印。初尊龍泓,即學完白,後乃合徽浙兩派,力追秦漢。漸益貫通鐘鼎、碑碣、鑄鏡、造像。篆隸真行,文辭騷賦,莫不觸處洞然,直奔腕底」,也正因為學得深,他充分認知到學漢印的不易,他在仿漢印式的作品「何傳洙印」的邊款里說:「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學渾厚則全恃腕力,石性脆,力所到處,應手輙落。愈拙愈古,看似平淡無奇,而殊不易。」在他眼裡,這種看似平淡無奇的渾厚,是最難達成的。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趙之謙刻「何傳洙印」及邊款)

吳讓之學漢印是出了名的,入鄧派其實也還在徽派的「拙」這個圈子裡,應是以拙樸為主的印人,因此見了趙次閑的精巧而稱賞不已,而對相對樸拙的丁敬、黃易、蔣仁的作品反倒認為不好的原因,其實是吳讓之也在樸拙的方向上挖掘較深的原因。從這一點上來說,趙之謙的分析也是精到的。

趙之謙對於書法有一個比較有名的觀點,他認為:

「書家有境界,古今二人耳。三歲稚子,能見天質;積學大儒,必具神秀。故書以不學書、不能書者為最工。夏商鼎彝,秦漢碑碣,齊魏造像,瓦當磚記,未必皆高密、比干、李斯、蔡邕手筆,而古穆渾樸,不可磨滅,非能以臨摹規仿之,斯真第一層妙義。後世學愈精,去古愈遠。一豎曰吾顏也、柳也,一橫曰吾蘇也、米也,且未必似之。便似,亦因人成事而已。有志為逮,敢告後賢。」

從趙之謙的《書吳讓之印稿》談篆刻的「巧」與「拙」

(趙之謙刻「松江沈樹鏞考藏印記」)

不學書法的小孩子,和學到深處的積學大儒,這兩種人的書法作品才能談達到極高境界。對於拙與巧的認知,與他的印學主張是一致的。也正是對拙與巧有這樣精到的認識以及其發展創新的學術指導思想,他才真正在最後到了能「為六百年來撫印家立一門戶」(「松江沈樹鏞考藏印記」邊款語)的地步。吳讓之的印學成就多來自後天的勤奮,踏實漢印,這是他拙的一面,他喜趙次閑,又以披削刀法形成舒展自如的刀法,這是他的巧,趙之謙的天資聰慧,這是他巧的一面,但他於漢印的沉著思考,又獲得了漢印渾厚的樸拙氣息,這是他拙的一面。兩人印學成就的大小,取決於兩人印學思想的境界,趙之謙是開放的,是可發展的。吳讓之是閉合的,是停滯的。談到這裡,我們足以跳出更小的拙與巧的區別這個層次的概念了。

1863年的那場拙與巧的爭論,對於中國篆刻史,意義太重大了。

64年之後,1927年,吳昌碩已至晚年,他在沈均初藏本《吳讓之印存》上也題了長跋,說道:

「讓翁書畫下筆謹嚴,風韻之古雋者不可度,蓋有守南昌不泥其跡,能自放而不踰其矩。論其治印亦復如是。讓翁平生固服膺完白,而於秦漢印璽探討極深,故刀法圓轉,無纖曼之習,氣象駿邁,質而不滯。余嘗語人,學完白不若取徑於讓翁,職是故也。余癖斯者亦既有年,不究派別,不計工拙,略知其趣,稍窮其變,而愈信秦漢鑄鑿,渾穆淵雅之不易得及。證諸讓翁,吾言可信。魯盦先生所藏印存,為魏稼孫手抑,神采意態如其書,如其畫,讀竟歡喜,題句歸之。丁卯初冬,安吉吳昌碩年八十四。」

由此思之,趙之謙的說法還是有義憤的成分在內的。天資卓絕的趙之謙與質仆的吳昌碩當然不同,他太驕傲了,因此言辭刻薄,讓人不忍,吳昌碩的說法,平實多了,也中肯多了。

(【老李刻堂】之181,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談藝錄 的精彩文章:

我50歲了,還能學篆刻嗎?學習篆刻的年齡問題
篆刻雜談:「浙朱切」的由來與特徵
雖然我們互相笑著說「回見」,但是我們都心知肚明,分離即永別
臨習漢印的刀法學習進程
「印宗秦漢」就是整日不停地臨秦漢印嗎?

TAG:談藝錄 |

您可能感興趣

篆刻與詩歌:從吳昌碩的詩、書、畫、印「四絕」說開去……
趙長秋:揚書法之博大,匯篆刻之精粹
王冬齡:趙之謙的書法篆刻藝術
趙之謙:用篆刻記錄刻骨銘心的愛
讀印:吳讓之的篆刻「畫梅乞米」好在哪兒
讀印:篆刻大師鄧石如的「一日之跡」
篆刻學習:《吳讓之印譜自序》的價值
西冷名家:斟酌出藝術,趙之琛的篆刻、隸書與其藝術思想的形成
白丁的篆刻代表作《歸去來辭》、《滿江紅》和《陋室銘》
印章篆刻,篆刻之美
篆刻、書法、繪畫三藝精絕之吳昌碩!
印人傳:明代篆刻「三橋派」的中堅,詩書畫印俱佳李流芳
當代篆刻藝術創作蠡測——以陳國斌、劉彥湖、曾翔的陶印實踐為例/周松林
篆刻作品欣賞:鼻祖文彭的篆刻
吳昌碩朱文印對篆刻歷史的朱文印有何貢獻?
篆刻課程之一:關於篆與刻
明清篆刻 文彭、何震的承啟之功
品鑒◎趙山亭的篆刻藝術/以書入印,撫古追今
讀印:晚清篆刻大師趙之謙的「鉅鹿魏氏」好在哪兒?
讀印:晚清篆刻天才趙之謙的「二金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