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也許生活應該這樣

作者：魯舒天 ／微信公眾號：qspyq2015

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1504篇原創首發文章

「當我在街頭時，我的感覺很好。我想騎多快就能多快，比任何人都快，這讓我感到興奮。若路標寫著『單行道、東』，我就往西，他們無法碰到我。」美國電影《銀色快手》著實有個不討巧的名字，如果換個更貼合劇情、更有噱頭的形容，比如《當我從中產墮為「低端人口」時，我在做什麼》，恐怕今天的中國觀眾會立刻消弭掉對這部1986年的電影的疏離感。

由於電影鏡頭布滿了與無剎車配件的街頭自行車有關的潮流文化與年輕元素，相當長一段時期，原本作為商業類型片的《銀色快手》卻被「死飛」愛好者們奉為經典。雖然「Fixed Gear」文化現今的兩大流派（競速與分類）在這部電影中被展現得淋漓盡致，但《銀色快手》卻不止「速度與激情」，在它「好看」的後面是一個在物慾橫流、你追我趕的焦慮型社會中找到自我的故事。

「錢都還在，只是現在屬於別人了」

傑克原本是華爾街業已成名的股票經紀人，一個聲色犬馬的逐利之徒。原本春風得意的他在一次人為操縱的交易失利後賠光了連同父母積蓄在內的所有資產，一下子從中產階層降格為「低端人口」。傑克回到家中告訴父親自己「出局了」，父親則以「一切可以再打拚、事情總會有轉機」來安慰驚惶失措的他。當拒絕了父親共進午餐建議的傑克終於平復情緒掉頭返回時，卻發現父親趴在桌子上痛哭，他的內心是崩潰的，因為他看到安慰他的人自己都不信事情有翻盤的可能。

心灰意冷的傑克轉去物流公司做了單車信使，其身份、工作環境、接觸到的群體全部為之一變。更本質的變化在於工作內容，從done by somebody（一些人做得到）到done by anybody（誰都能做）。傑克整日騎著那輛銀色單車在城市的車流中飛馳，租住在簡陋倉庫的他並不受制於「由奢入儉」的障礙，反倒在此間感到無比充實。以至於當從前的業務夥伴找他東山再起，傑克竟婉言拒絕了，他的答案是驅使自己投入逐利事業的念頭不再有了，而現在的一切如此簡單，不會有人受傷、也不再讓人擔驚受怕。如果說讓傑克感到心安的那份純粹只在「屠狗輩」的營寨中找得到，那真的是對受過高等教育的「讀書人」圈層的莫大諷刺。在對主人公遇到的那些安貧樂道、快意恩仇的同伴的刻畫上，《銀色快手》的確有很接近古龍小說《歡樂英雄》的部分。

但無論如何，物流公司對於這群車技嫻熟的「歡樂英雄」而言，都只是人生的臨時一站。和這些從起點就混跡底層的信差相比，傑克甘於快遞生涯的「干一行愛一行」則令周遭感到很違和，傑克甚至被同伴赫特告之「這裡是沒有未來的，不能永遠停留在腳踏車上」。傑克雖然同意赫特的觀點，但他正是從赫特們渴求的那個「更有前途」的彼岸而來，他比勸他的人更清楚那個世界的B面是怎樣的。比如做股票經紀人三年賺了三千萬、上各種頭條簡報，然後在24小時之內失去所有。

電影中的四個隱喻

《銀色快手》的敘事風格雖是波瀾不驚的，但在這份平穩基調之下卻包含著很多耐人尋味的細節和隱喻。這些隱喻雖然沒有直接推動故事行進，但它們對於電影主旨的發掘則是不可不察的存在。

隱喻一：傑克在汽車叢中穿行，原本寬廣的都市大道只給他留出了狹窄波折的通行空間，這樣的空間其實也是此時作為城市「低端人口」的他的生存空間。即便如此，比起從前坐車堵在路上，傑克更享受自如穿過車頭車尾那一扇扇看不見的「門」的狀態，這讓人想起《聖經》中「要走窄門」的訓示——「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與其說傑克換了一份工作，不如說他選擇了另一個世界的道路行進。如果按照原來的路徑，高頭大馬、紫冠輕裘，但卻很可能無從預料地拋錨或是擱淺；而腳踏實地的行進雖然慢，但卻能一直「在路上」。

隱喻二：在傑克的眾多同僚中，有個因幫地頭蛇「帶私貨」賺了很多外快的黑人小哥。由於嫉妒傑克骨子裡的「精英」氣質，黑人小哥這天又向其挑釁，兩人約定競速比賽。碰到一個大陡坡，傑克很努力地蹬車，而黑人小哥則扒著一輛正在上坡的汽車很快就超過了傑克。這個「上陡坡」的橋段其實也暗含了主人公與以黑人小哥為代表的一部分人迥然相異的奮鬥方式：前者無論身在何處，都以能力行事、凡事儘力而為；後者則好逸惡勞，習慣於「抄近道、走捷徑」，為了利益不惜以身試法。當然黑人小哥的下場也很諷刺，與地頭蛇的一件小事沒談攏，遂遭後者滅口。

隱喻三：傑克的女同伴泰瑞也被地頭蛇利用，傑克察覺後勸泰瑞收手。他告訴後者如果真的出事，壞蛋能逃法網，而信差會成為替罪羊。泰瑞所代表的符號很糾結，出身低微而滿口謊話、積極上進而飢不擇食，是被大流裹挾著的一顆盲目的靈魂，即便傑克苦口婆心地勸她，她仍不以為意。她和黑人小哥都為地頭蛇做事，但出發點是不同的，黑人小哥只是出於虛榮，而泰瑞則從根本上把這當成自我實現的手段，因而無法覺察危險。

隱喻四：傑克告訴那個想要通過借貸從事快餐車生意的同伴赫特，去見租貸官的時候須穿正式的西裝。等到赫特要去談貸款的那天，傑克卻發現他穿了一身誇張的晚禮服。傑克質問赫特，後者卻辯解道自己沒有正裝，平時用不著、現在無論買還是租都太貴，不如用便宜的晚禮服湊合一下。傑克只得告訴赫特，去銀行的時候就說自己剛參加完婚禮。電影中的這個橋段折射了以赫特為代表的一部分人的取巧心態，赫特想成功，也有變革事業的魄力，但他行事敷衍、不按套路出牌，這些都是做事的大忌。傑克對赫特的建議並不在於衣服本身，而在於教給後者應該重視規則、端正態度，如果做正經生意的時候漠視這些，註定很難成功。

「面對我前面的人群，我得穿過而且瀟洒」

死飛黨在《銀色快手》里看到「單車勵志」，股民則把《銀色快手》當作警惕「股市風險」的教科書，但實際上這部電影充滿了弦外之音，在命運「由盛而衰」的主人公傑克身上，其實體現了一種對生活的態度。這種態度是抽象的，它不能簡單歸結為「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它更接近張楚《姐姐》的那句歌詞——「面對我前面的人群，我得穿過而且瀟洒」。

傑克如果想複製張楚式的瀟洒，他就必須穿過紐交所的擁擠、穿過街道車流的嘈雜、穿過黑人小哥的利令智昏、穿過泰瑞的糊塗、穿過赫特的草率，再穿過以他父親為代表的主流輿論的橫加指責。電影中表現了這一點：當單車信使傑克回家吃頓晚飯，父親一邊指責他現在做的事情是在浪費生命，一邊引誘他回到華爾街。傑克卻提醒他那個緊繃著過活、連周末都搭上的父親：「我們不如來談談你和媽媽連度個假的時間都沒有。」傑克接著向父親攤牌，他當時看到了父親痛哭的一幕。那一刻他明白當人們執著於財富的時候，就一定有人會哭，無論哭的人是誰，這種結果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直到傑克放下一切騎上單車之後，他發現那些「不能承受之重」原本可以不必承受。花會自然開、雨會自然來，「功成名就不是目的，讓自己快樂這才叫做意義」。當然，還有很多人不明白這點，比如電影中的女主角泰瑞。泰瑞在傑克的房間里發現了一張後者春風得意時的舊照，她捧著相框來向傑克套話。

泰瑞：你是那種大人物嗎？

傑克：什麼鬼？

泰瑞：你富有嗎？你看起來很富有。

傑克：富有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泰瑞（指著照片）：聖誕節的棕黃色，是的，總有這種微笑，因為沒有什麼可憂慮的。就像電視上那些廣告，他們總是在微笑。那你所有的一切都怎麼了？

傑克：什麼所有的一切？

泰瑞：所有的錢。

傑克：沒發生什麼，錢都還在，只是現在屬於別人了。

泰瑞（略顯失望）：如果我擁有錢，絕不會失去它。

傑克：生命中任何東西都有可能失去。

雖然作為對話雙方的泰瑞和傑克共處一室，但他們的內在卻分處兩種不同的星座，一個逞強好勝，一個衣錦夜行。泰瑞拚命想要離開底層、擺脫「低端」的標籤，她不惜編造各種身世顯赫的謊言，巧言令色。而當傑克拆穿她之後，她哭訴道：「你以為你很聰明，你有所有的選擇，我從一開始就沒得選。」這裡又不得不讓「階層固化」背鍋了，即便泰瑞真是受制於「階層固化」，是否所有像泰瑞一樣選擇人生觀的人都是被迫如此而非自我設限呢？

傑克在這裡是個很好的雙稜鏡，他活到過泰瑞們希冀的那種層次，同時他又在高處跌落、繼而有契機猛回頭去思索人生。他每次被那些上緊發條、繃緊神經過活的人們「勸誡」，內心都應當浮過一絲尬笑，那種感覺類似從鬼門關里爬出的生還者一定會不屑敲著鍵盤等打仗的好戰人士。比起在紅塵俗世燕然勒功，不如早點明白「躍馬橫戈總白頭」的道理，一個悖論在於，那種馬不停蹄的節奏並非充實、反倒更像是在浪費生命！所以傑克把座右銘換成了「世上事如許，山中人不知」，他一邊踏實送信，一邊利用業餘時間琢磨他的本業，當然後一樁投入並不代表他時刻等待著去逆襲（雖然他為阻止赫特去借高利貸，的確重操舊業了一把）。「成功」或者「逆襲」在那時已不再成為傑克生命中的關鍵詞，什麼叫東山再起？什麼叫「捲土重來未可知」？他並不覺得自己現在活在深淵裡，相反他愛這艱難又拼盡全力的每一天，這裡有他內心需要的快樂。

叔本華說：「人性一個最特別的弱點是，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這句話恐怕令很多卷錢狂人躺槍了，其實在傑克幡然醒悟之前，他當然也是中槍一族——不敢區別於他人，選擇按照主流的觀念活著。因認定須賺很多錢、須成為人上人才能過得好，於是便把自己變成機器，不僅超負荷地運轉，還不忘為這種循環往複賦予意義。當一個人對人生有這種看似很清晰的規劃和假設，就不可避免地會陷入逐利陷阱，就必然會淡漠生活本真的面目，進而自覺承擔江湖紛擾與庸碌戲碼。這種自我增添煩惱的本質仍是欠缺獨立思考意識，很少思索自己在幹嘛、過於聽信自己該幹嘛、或從沒想過自己想幹嘛。

這讓筆者想起前不久深圳地鐵發生的慌亂事件，一個人突然的奔逃便能帶動整塊車廂的人一起逃竄，搞得跟「殭屍病毒」從釜山傳染到了深圳一般（這個梗來自韓國電影《釜山行》），整個過程中竟然沒有人問一句到底發生了什麼？某種程度上我們的生活正陷入這場特殊事件所表現的群體無意識之中，所有人均負重前行，彼此在折騰自己的「朝聖」路上孤立無援。就像傑克後來發現的，那些金山銀山都不過是雲煙，痴迷者就算不枉送性命，也註定枉費生命。為什麼不能停下來享受一下生活、至少感受一下生活，為什麼不能像歐洲人一樣，一杯咖啡喝一個下午、一瓶啤酒聊一個晚上？難道我們的生命中每天比那些「不務正業」的人多24個小時足以用來在他們看不到我們的時候盡情釋放？

中國人總是活得很焦慮，像《銀色快手》里的泰瑞、赫特們，唯獨不像傑克。當然筆者所言的傑克並非此前在上流圈子感覺良好乃至於飄飄然的傑克，而是後來那個在街頭、在單車之上體驗人生的傑克。後一個狀態下的傑克，但凡給他一把吉他，他就能給你唱一曲郝雲的《活著》——「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也許生活應該這樣。難道說六十歲以後，再去尋找我想要的自由？」

「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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