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二十四回（下）：賈芸的「職」場與「情」場

儒學 10-03

作者：顧以諾

【按：賈芸的親情、友情乃至愛情上的遭歷，都以賈芸求職記一線貫串，曹公筆力何其可畏。以諾此文如庖丁解牛，從職場與情場的關係入手，切中肯綮，而且細膩分析出賈芸的人品個性。同樣是贈帕情緣，賈芸和林紅玉，大概是作家意中的絳芸軒主人賈寶玉和林黛玉愛情的世俗版。】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賈芸職場上的初步成功，和他的情場也頗有關係。

然而在情場順利之前，作者欲揚先抑，先寫賈芸的不順利，便是向母舅求賒冰麝被拒一事。作者有意設置的卜世仁「不是人」的諧音，大概是紅樓里最著名的諧音諷刺之一。賈芸自小喪父，家底又薄，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換作旁人早就求遍親戚幫襯。可他話中的意思，卻是從來沒有過「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想來賈芸極少向母舅開口，一則自己要強自立，輕易不肯求告旁人，二則對這個舅舅的脾性知道幾分，不願平白為了幾口吃食幾分用度就被作踐一頓。

「精讀紅樓」第二十四回（下）：賈芸的「職」場與「情」場

只看賈芸開口求卜世仁，滿口奉承，一開口便是「求舅舅幫襯幫襯」，又道是「好舅舅」，還許諾了八月里便還上銀子。這哪裡是尋常甥舅說話的口吻。

江南民諺有雲「外甥舅家狗，吃飯爬灶頭」，外甥本該是舅家的寶，寵慣了的，無法無天才會去爬灶頭。賈芸多年不向母舅開口，難得開一次口竟要如此恭謹，而卜世仁開口便是冷笑，拿著不知是真是假的夥計拖欠的事說規矩，又搪塞說這個貨又短、自己鋪子本就不三不四，最後乾脆嫌外甥不長進只知道胡鬧。

賈芸當面受辱，卻還陪笑先感念舅舅當年操辦喪事，再一一替自己分辯。賈芸說得有條理，卜世仁便更要惱怒，羨慕起人家賈芹的威風，越發嫌棄賈芸，末了假意留飯，又和老婆來了一出精妙雙簧，銀姐的名字也暗合「不允借」，而賈芸已經連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告辭去了。

這看似是賈芸人情場中的不順利，但已然折射出賈芸待人接物的風格：他懂得察言觀色，既要求人，態度必須恭謹有禮；他不卑不亢，被當面作踐也能收斂怒火，捧完了對方再為自己分辯；實在話不投機，他也不曾撕破臉皮，從頭到尾他都守禮自持。這樣的賈芸，無怪乎會贏得倪二的友情、小紅的愛情。

本回的回目起得有趣，明明本回是賈芸正傳，回目里半分也沒提到，然而倪二與小紅分明是與賈芸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人。倪二是朋友，小紅是戀人，作者有意以友情與愛情的雙重奏來寫賈芸。

賈芸與倪二的友情里，倪二知賈芸，賈芸卻不那麼知倪二。當然，賈芸是賈府旁支子弟，雖然家境貧寒，好歹有個「賈」字身份不算低下，他平素要強自立，守著寡母過活，而倪二是市井潑皮，以放高利貸為生，雖然相識，卻絕不是賈芸這樣的人素日所深交。可倪二待賈芸，見時忙把平素的無賴樣子收起，一開口便是「賈二爺」，可知真心敬重。聽聞卜世仁一節事，立時大怒，是俠肝義膽為賈芸不平，卻顧全賈芸臉面並未張口罵卜世仁，是正經知禮。

「精讀紅樓」第二十四回（下）：賈芸的「職」場與「情」場

更難得的是，倪二心思純正，直接挑明賈芸可能的顧慮：是怕利錢重，還是怕低了自己身分？若是怕利錢重，這利錢不要你的，也不用寫文約；若是怕低了自己身分，那我也不敢借給你，還是各自走開的好。賈芸不知倪二這是朋友高義，倒以為「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說的一席話雖然漂亮，把從前不向倪二開口借錢全歸為自己無能，又謝了倪二青目，又說要回家寫文書，卻不是肺腑之言，只是場面上的話。

惟有倪二會一句話頂了回來「我卻聽不上這話」，相與交結四字，豈可沾染到利錢！立時掏出銀子交與賈芸，自己辦事去了。賈芸接了銀子還要擔心明日倪二酒醒會不會翻倍來要，知道稱了銀子數目相合，才確信倪二不撒謊。

賈芸不知倪二，倪二卻知賈芸，賈芸不知倪二，是他不知道倪二知他。可是市井無賴往往識人更清楚，他們從事各式各樣的行當，交結各式各樣的人，見慣了上不得檯面的人和事，看人便不會囿於門戶、家境、職業或是其他世俗的價值標準，更容易看到人的本質。

他們習慣直抒胸臆，有話直說，直接挑明心事。賈芸不知道倪二什麼時候看準了這個「賈二爺」，是他年紀輕輕就擔起全家負擔的時候？是他再苦再難也不肯輕易求親告友的時候？甚至賈芸從未找倪二借錢，那也是清清白白小門小戶教出來的潔身自好，畢竟那是高利貸，輕易沾不得。

也正是因為賈芸多年自立清高，他知道倪二放高利貸，知道他好酒常常爛醉，知道他脾氣暴躁如金剛，他也只是把倪二當做一個普通的潑皮，偶爾聽聞他也有些俠氣罷了。直到自己有急，親生舅舅不肯接濟一二反來冷嘲熱諷，卻是這個潑皮二話不說不要利錢不寫文書醉醺醺地就把十五兩銀子塞到自己手裡。這不是潑皮，這是自己可以真心信賴的朋友。

倪二故意捨棄了放高利貸的規矩，他們之間不存在赤裸裸的金錢利益關係，倪二不是債主，賈芸不是債戶。好朋友是救你與危難之中的人，好朋友不是一時意氣，這只是賈芸和倪二相與交結的開端，日後必然會有更加充滿俠氣與豪情的故事，值得我們期待。

「精讀紅樓」第二十四回（下）：賈芸的「職」場與「情」場

事業初成，友誼既珍，命運之神又為賈芸安排了一段恰為絕配的愛情。

賈芸是紅樓男兒中難得的務實派，小紅的職場素質在紅樓丫鬟里也是排得上號。雖然他們相遇之時，並不知道對方和自己志同道合。賈芸只是聽見一聲嬌聲嫩語的「哥哥」，才抬頭看到這個生得細巧幹凈的女孩，而小紅要知道這是本家的爺們才不似先前迴避，下死眼「釘」了賈芸兩眼。小紅一段對答簡便俏麗，吸引了賈芸的注意，想要問她名字卻又不便問。短短初見，不過如此。

機緣巧合，小紅難得在寶玉跟前倒了一回茶，便遭秋紋碧痕一場惡意。轉眼又在老嬤嬤口中聽到賈芸的名字。老天要成全他們，恍然一夢，夢裡他喊她未改過的名字，「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裡呢」，她一點羞澀，他一點調笑，她跑走又被絆倒——少女情懷總是詩，有此一夢，情緣已成。

而賈芸想要問名而未成，卻在小紅夢中喊出她的本名，這實在是作者偏愛。問名本是婚姻六禮中的一項，作者故意安排此節，為這兩人的結局埋下伏筆。「芸」是香草，「紅玉」亦是美玉，這是作者筆下的另一對木石盟。那一對木石因前世結緣，然而終究心事成虛化；這一對木石，同樣是靈魂投契而能成就眷屬，也是末世里最後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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