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會博物館館長：會公平處理中國文物追索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圖片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提供）
有一百四十多年歷史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位於紐約，是美國最大的博物館，也是與法國盧浮宮、俄羅斯冬宮、英國大英博物館並列的世界四大著名博物館之一。今年，大都會博物館有兩件事引發了外界不小的爭議：改變了使用多年的Logo；布勞耶現當代藝術分館開館。它們的主導者，都是大都會博物館現任掌門人——54歲的康柏堂（Thomas Campbell）。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館長康柏堂（圖片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提供）
康柏堂生於新加坡，在英國劍橋長大。從牛津大學畢業之後，他在倫敦考特爾德藝術學院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1995年，他開始在大都會的歐洲雕塑與裝飾藝術部工作。2008年，康柏堂成為大都會博物館的第九任館長。
上任後，康柏堂大力推動對大都會的現代化改造工程。他打造大都會的網站，推出館長參與的語音導覽系統，還邀請當代藝術家參與討論大都會的藏品。在其努力下，大都會的參觀人數從2008年的520萬上升到目前的675萬，並連續兩年被旅遊網站TripAdvisor評為全球最佳博物館。
「在我們的國際參觀者中，佔比最高的是中國，達到13%。」康柏堂說。他非常重視中國。近年來，大都會與中國國家博物館、南京博物院均有合作，還入駐了微信公眾平台。為吸引中國訪客，大都會在今年還推出了一項活動：持銀聯卡參觀，可以獲得一張免費門票。
2016年9月28日，康柏堂在紐約接受了騰訊文化的專訪。以下為採訪內容。
所有博物館都必須改變，不僅僅是大都會
騰訊文化：成為館長前，你在大都會博物館當了13年的策展人。上任時，你認為大都會應該往什麼方向轉變？
康柏堂：上任時，我認為大都會需要有三個大的改變：第一，讓博物館更加平易近人，吸引更多民眾來參觀。第二，關注博物館比較弱的部分，比如現當代藝術。第三，在數字化時代，必須投入大量資源，讓博物館數字化。
騰訊文化：外界普遍認為你的改革很大膽。在改革時，你遇到過阻力嗎？
康柏堂：有些改變是過了一段時間才感受得到的。有時人們會對改變感到遺憾，但大都會的員工和贊助人都清楚，所有博物館都必須改變，不僅僅是大都會。
騰訊文化：你說到了「遺憾」，它具體指的是哪一方面？
康柏堂：人總會有懷舊情結，有時改變是困難的。比如說，我們的策展人都是學術界的權威，他們策劃好的展覽，出版重要的著作。但我們還要考慮，如何讓我們的收藏更有意思，如何招徠沒進過博物館的民眾。
我們花了很多功夫研究參觀者，了解他們的需要。幾年前，我們注意到，大都會的Logo相當令人困惑——它是一個字母M，許多人不知道它代表什麼。我們於是請英國公司Wilff Olins重新設計Logo。Wilff Olins花了一年半的時間設計，把Logo改成了THE MET，讓人一目了然。
今年3月，我們推出了新Logo。它遭到了許多媒體的批評。但6個月後，大家習慣了它，這個設計甚至還得了獎。
騰訊文化：你剛才說到，上任之初，你就覺得應增強大都會的現當代藝術部。今年3月，大都會的布勞耶現當代藝術分館開館。你說這個館要「對於5000年的歷史文明的經驗進行敘事」，「以獨一無二的方式來講述當代藝術的故事」。具體來說，它的獨一無二將表現在哪些方面？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勞耶分館 攝影 Ed Lederman （圖片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提供）
康柏堂：說到這一點，有些人會問，古根海姆有現當代藝術，MoMA有現當代藝術，惠特尼也有現當代藝術，為何大都會也要有。答案很簡單：我們是百科全書式的博物館，必須廣泛收藏——既收藏古代，也收藏現當代。
不論MoMA、泰特美術館，還是蓬皮杜藝術中心，總是從現代主義的背景來詮釋現代藝術。與它們不同的是，大都會可以從更加久遠的歷史背景，以更廣泛的、百科全書式的角度來詮釋現代藝術。
布勞耶分館的開幕展名為「未完成」，展出的是從16世紀到今天的一系列看似尚未完成的作品。未完成的原因有許多，比如藝術家沒有時間完成。還有不少藝術家刻意不著底色，讓畫布露出粗糙感，或不掩飾構思過程中的素描痕迹，有些人甚至畫到一半斷然終止——這是為了讓觀眾看到、感受到藝術家創作的過程與心態。這樣的做法在20世紀的藝術中很常見，但是很少人知道，早在16世紀，就有許多藝術家選擇類似的方式來打動人。這個展覽打破了許多人的成見。
另一個例子是非裔美籍畫家凱利·詹姆斯·馬歇爾在今年秋天的個展。他不但是傑出的畫家，對古代大師的作品也有深入研究。為了這個個展，他從大都會館藏中挑選了幾幅古代作品，與自己的作品進行對話。這類展覽，你在MoMA 和泰特美術館是看不到的。
騰訊文化：收藏現當代藝術，大都會遇到過什麼挑戰嗎？
康柏堂：最大的挑戰是開銷太高。現當代藝術已經成為投機者的投資項目之一，價格十分昂貴，我們沒有財力來買。
大都會有85%的館藏來自藏家捐贈，吸引後者的方法之一是設立美觀的展廳。看到這些展廳，他們會想到自己心愛的藏品可能陳列的位置，想到展廳會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目前我們計劃重新整修位於大都會博物館西南方的展廳，讓它成為全新的側廳，內設數個適合現當代藝術陳設的展廳。希望這可以吸引藏家捐贈。
騰訊文化：但蓋新展廳也要花很多錢，不是嗎？
康柏堂：沒錯。聽起來很奇怪，但對我而言，募集6億美元的建築經費，比募集6億美元來買6件單幅價值1億美元的藝術品容易得多。如果花6億美元蓋新館，我們可以收到超過它的價值好幾倍的藝術捐贈。
「鏡花水月」展引出的問題：藝術史必須更包容
騰訊文化：你說過，博物館的核心是策展人及學術研究人員。這是否意味著博物館的靈魂不是物，而是人？
康柏堂：是的。大都會的靈魂是所有的工作人員，其中包含古希臘羅馬部、服裝藝術部、當代攝影部、伊斯蘭藝術部等部門的專家，圖書館工作人員，行政人員以及其他工作人員。我們這裡的結構有點像個小城鎮。
我們有全世界最多的策展人與修復專家。他們的專業知識與技術是同領域中最佳的。他們是開動博物館的引擎。
騰訊文化：你當館長後，從世界各地挖來了不少權威專家。頂尖人才好挖嗎？
康柏堂：我們是全世界最大的博物館之一，展覽活動很精彩，學術出版很活躍，所以很多人會希望來大都會工作。我們是去少來多。現在我們正在展出耶路撒冷中世紀大展，展品來自世界各地，吸引了成千上萬的人來參觀，其中就包括權威專家和策展人。
騰訊文化：作為館長，你對大都會展覽的參與度有多高？
康柏堂：所有大型項目，尤其是開銷高的項目，都必須經過我同意。大都會的擴建方案和出版的書籍目錄，也是我來拍板。
但我有不同的專家來操縱細節。要了解這一點，最好的例子是紀錄片《潮游鏡花水月》。它記錄了策展人安德魯·波頓籌備「中國：鏡花水月」展和慈善晚會的過程。波頓有些想法需要我來決定，所以在裡面也可以看到我。從中也可以看出，在我不干預的情況下，策展人可以產生豐富的創意。
騰訊文化：說到鏡花水月展，它吸引了81萬觀眾，是大都會歷史上最成功的展覽之一。但它也招致了很多批評，特別是來自學術界的。這個展覽過去一年多了，現在回顧，你怎麼評價它的得與失？
康柏堂：這個展覽探討了中國帶給西方設計師的創作靈感——當然，這些設計師眼中的中國，有時是扭曲的，是誤讀的，但這仍然激發了他們的靈感。這就是展覽的主題。對我而言，這是個成功的展覽。
這個展覽被批評，是因為有些人認為，這些設計師挪用了中國的形象，卻不理解中國文化。這個說法沒有錯，但這是有關設計的展覽，我們沒有要求設計師去扮演史學家或政客的角色，他們就是設計師。就展覽本質而言，這些爭議並不重要。
但是，鏡花水月展又引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西方世界19、20世紀的藝術史經常從歐洲中心出發，對「進步」「價值」的認定都是歐洲式的，在大都會這種百科全書式的博物館更是如此。
《鏡花水月》展覽現場，郭培設計的晚禮服（圖片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提供）
我認為，近年來，特別是這20年來，全球化越來越明顯，數字化通訊越來越頻繁，藝術史也必須更加包容，必須從多方面的角度來觀察。這樣做不一定容易，特別是對老一輩。你會說後者狹隘，甚至盲目，但是學習如何變得更加開放，也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
說到鏡花水月展，有些策展人甚至不了解為何會有這些爭議。但我完全了解，而且認為我們必須面對這些爭議，必須與提出爭議的一方對話。
鏡花水月展現場 Anna Wintour時裝中心，帝制時期（圖片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提供）
通過微信讓大眾了解大都會動態
騰訊文化：大都會連續兩年被TripAdvisor選為世界最佳博物館。你是否有排名的壓力？
康柏堂：盧浮宮每年有八九百萬遊客，我們是675萬。但TripAdvisor的獎並非直接頒給參觀者最多的博物館，而是由遊客投票選出。我對此很高興——這說明我們做的是對的。
但成功必須從不同角度來衡量。除了「受歡迎程度」「參觀人數」之外，我們在學術研究方面投入了大量的資源，讓展覽具有學術權威性。此外，是否能吸引足夠的捐款和贊助，維持博物館的運作，也是衡量成功的一個標準。我必須不斷地評估大都會在這幾個方面的表現——沒錯，我的確有不少壓力。
騰訊文化：如何解決觀眾的觀看體驗與參觀人數之間的矛盾？
康柏堂：印象派及後印象派藝術部遇到的困難最大。梵高、莫奈、塞尚、畢加索的畫總是吸引一大群人，有時是一整團的人。這些展廳不大，所以如果人太多，我們會請一部分人先等待，分批進入參觀。
但是大都會面積很大，參觀者可以分散到各處，所以雖然大堂非常擁擠，進入展廳後就會安靜許多。有些展廳安靜到你可以一個人慢慢欣賞。
荷蘭畫家揚__維梅爾作品《持水壺的女人》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片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提供）
騰訊文化：大都會的藏品超過200萬件，數字化的工程非常艱巨。你們是怎麼面對這個任務的？
康柏堂：對我們而言，將館藏數字化，是排在優先項的任務。除了將館藏放到網上，我們還要求大都會各個部門出版各種書籍，解釋館藏的重要性。這些出版物也經常被放上網，供人研究。我們還利用不同的社交媒體，比如微信、微博和Facebook，讓大眾知道我們的動態。
在過去，大都會的每個部門都有不同的數據檔案管理方式，現在我們將其全部統一。目前，除了明信片、海報、版畫和無法永久保存的作品（如行為藝術）之外，大都會幾乎所有藏品都有數據化的基本信息，比如作品名稱、大小、材質、來源。約30萬件藏品已經有圖片數據。其他信息還在繼續完善中。
騰訊文化：大都會博物館的手機App導覽系統很有趣，其中有館長導覽一欄。你是怎麼想到這樣設計的？
康柏堂：大都會和8條街的面積相當，分上下兩層。如果沒來過，你可能迷路。經過調研，我們發現，遊客特別喜歡讓導覽人員帶著參觀，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機會。語音導覽是最接近真人的導覽方式，所以我邀請不同部門的專家為我挑選最重要的、對參觀者最有意義的作品。我就是用這個方式來設計語音導覽系統的。
我們的導覽系統中有11種語言，其中以中文最受歡迎。在我們的國際參觀者中，佔比最高的就是中國訪客，達到了13%。
必須以透明、公平的方式處理文物追索案例
騰訊文化：說到中國，你在不同場合多次強調大都會對中國的重視。在你看來，在今天這個時代，為什麼這種交流合作非常重要？
康柏堂：中國是世界上文化最豐富、最精緻的國家之一，也是政治、經濟大國。而我們是美國最大的博物館，需要向參觀者講述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所以我上任之後，就非常重視這一部分。
騰訊文化：你6次前往中國，什麼給你留下深刻印象？
康柏堂：我學的是歐洲藝術史，在成為館長之前，我是一位策展人。但我也是一位畫家，一向對中國藝術感興趣。成為館長後，我對中國藝術尤其是中國繪畫更關注了。我很欣賞中國畫家和藏家高雅、精緻的品位。
到中國後，看到在中國畫中看過的古迹與風景，我的感受很深。我和我們中國藝術部的策展人共同拜訪蘇州、南京，在上海博物館看館藏，到故宮參觀，甚至到敦煌看壁畫。這一切都令我著迷。
騰訊文化：2013年，大都會與中國國家博物館共同舉辦了館藏精品展。2014年，大都會與南京博物院共同舉辦了「銅塑美國西部」展。你們在此過程中進行了哪些磨合？就你觀察，中國觀眾對這兩個展覽的反映如何？
康柏堂：西方繪畫在中國展出時，中方最開始沒有預料到光照問題——中國的博物館習慣用低光展出中國繪畫，但西方繪畫需要高光照明，所以我們必須詳細解釋。不過這一問題很快得到了解決，我們的合作很愉快。
這兩個展覽都非常成功。美國與中國的文化不同，但世界正在變小，美國人正在學習中國文化，中國民眾也在學習美國文化。明年我們還將與中國的博物館合作，在大都會舉行秦漢文物大展。
高更作品《沐浴的塔希提婦女》，這幅作品曾經參加2013年2月至5月在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行的《道法自然 –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精品展》（圖片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提供）
騰訊文化：9月15日，紐約佳士得專場拍賣了大都會的部分中國瓷器。為何挑選這些瓷器？拍賣收入將用於哪裡？
康柏堂：1879年，大都會就購買了1300件中國瓷器，之後又收到許多慷慨的捐贈。所以我們很幸運，擁有整個西方世界最大的中國瓷器收藏規模。在拍賣前，大都會有約4000件清代瓷器，其中絕大部分沒有展出。我們決定出售其中的501件，讓更多人有機會欣賞它們。大都會規定，館藏出售所得必須歸出售的部門，用於購買其他藏品。
近幾年來，我們也出售了許多歐洲繪畫、英國裝飾藝術和美國藝術品。美國的許多博物館都會出售館藏，這有點像園藝——為了花園的美麗，你必須修剪，讓植物順著正確的方向成長。「修剪」不是對藏品的不尊重，是為了讓館藏更加精緻。
騰訊文化：2009年，中美在華盛頓簽署了《對舊石器時代到唐末的歸類考古材料以及至少250年以上的古迹雕塑和壁上藝術實施進口限制的諒解備忘錄》。這個規定對大都會有什麼影響？
康柏堂：我們幾乎只在西方市場收購中國藝術品，而它們已經離開中國多年。我們買一件重要的藝術品時，總是會花很多功夫查驗藝術品的出處，非常謹慎。
北宋 傳屈鼎 夏山圖 卷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片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提供）
騰訊文化：最近，兩位美國作者寫的《誰在收藏中國》一書的中文版面世。書中談到，大都會的中國館內，有一些藏品是當時的策展人通過文物販子得到的。2013年，大都會歸還了幾件柬埔寨在內戰時期被非法盜賣的雕塑。如果有一天中國向大都會追索外流文物，大都會將如何面對？
康柏堂：這麼多年來，大都會的收藏方式有許多的改變，我們的法律以及道德標準也有許多的變化。有追索出現時，我們總是按件處理，非常慎重地考慮每一個案例。
從過去到現在，我們歸還過一些以不正確的方式獲得的館藏。但是在同時，研究、弘揚不同的文化，也是百科全書式博物館的任務。我對大都會的研究與學術部門感到驕傲，同時也承認，必須以透明、公平的方式來處理文物追索的案例。（文/宋佩芬 所有圖片都由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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