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議的印度：在「辣咖喱味」的霧霾中，一夜變成窮光蛋

當中國人民正在關心美國大選的時候，霧霾籠罩下的印度人民被國家忽然出台的廢除大面額貨幣的決策搞得焦頭爛額。

11月4日周五晚上，我來印度參加世界衛生組織（WHO）《煙草控制框架公約》第七屆締約方會議，會議在印度首都德里東部的一個衛星城大諾伊達地區舉行。

來的那天北京PM2.5指數300多，已是重度污染，首都機場T3航站樓的停機坪上瀰漫著化不開的霧霾。我和同行的人說，終於可以逃走了。但是我忘了，印度是世界上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國家。今年5月31日，世界衛生組織公布的世界城市空氣質量數據顯示，德里在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大城市中排名第一，也是唯一一座被WHO列為PM2.5水平非常不健康的城市。在排名前十的城市中，印度有6個城市上榜，相比之下，北京位列中國第11、全球第56。

果不其然，出了德里機場，迎接我們的是一片更加濃厚、五味陳雜的霧霾，伴隨著金屬以及燒焦了的味道，能見度只有幾十米。當年，奈保爾在搭乘深夜航班抵達孟買時，感到這個城市猶如一種獨特、濃醇的烈酒。如今，這杯烈酒化作一缸濃烈的煙霧。不一會，我們就感到嗓子辣辣的，隨後眼睛也開始有輕微的刺痛感。我們打趣道，印度的霧霾是辣咖喱味的。

霧霾籠罩下的德里紅堡（曹玲 攝）

後來才知道，我們趕上了德里17年來最大的一場霧霾。英文報紙《印度斯坦時報》11月8日報道，新德里霧霾將1952年造成4000多人死亡的倫敦霧霾遠遠甩在了後面。《印度時報》在頭版對來訪的英國首相說：「歡迎來到毒氣室，特蕾莎。」當地電視台反覆播放重要新聞，主持人戴著口罩出鏡，要求還給民眾「呼吸的權利」。美國駐印度大使館的監測數據顯示，德里部分地區的PM2.5指數高達999。印度政府7日宣布學校放假3天，所有建築工地停工5天，暫時關閉燃煤發電廠，在德里街頭布置真空吸塵器，洒水車不停洒水以降低粉塵，並且還考慮要人工降雨……

此次霧霾除了車輛排放尾氣和工廠污染之外，主要原因在於「排燈節」燃放煙花以及農民焚燒秸稈所致。排燈節是印度教一年一度的慶典，常以大型煙花活動慶祝「光明驅走黑暗」。10月31日節日當天，PM2.5指數就爆表了。再加上此時正值印度西北部農業地區燒麥稈的季節，狀況更是火上澆油。

參加控煙大會的代表來自180多個國家，會議於11月7日星期一正式開始。當天早上，大巴來酒店接代表們去會場，一路上，破舊不堪的建築籠罩在煙霧中，植被上覆蓋著厚厚一層塵土，路邊怒放的羊蹄甲樹也滿目塵埃，粉紅色花朵髒了臉蛋。司機似乎在霧霾中迷了路，15分鐘的車程開了40分鐘還沒到。忽然車上有人驚呼：「stop!」司機一腳剎車，才發現已經到了會議中心門口。

11月8日，籠罩在霧霾之中的大諾伊達

星期二下午，霧霾漸漸散去，但是PM2.5指數仍然維持在300多。有些與會代表問我們，中國也這樣嗎？北京和這裡差不多嗎？我們連連搖頭，忙不迭解釋，北京比這好多了，這裡比北京嚴重至少一倍以上，在這裡吸霾比抽煙還糟糕。一位周末去了泰姬陵的代表說，白色的泰姬陵在濃霧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聽說還有一位代表哮喘發作，會剛開始就回國了。作為記者，我們覺得能在世界第一大霾都碰到如此嚴重的霧霾，真是萬分榮幸。

沒想到，更精彩的事情還在後面。

因為控煙大會有些議程不對公眾開放，記者也不能參加，所以我們打算抽一天時間去泰姬陵看看。有關印度的各種遊記里都提到這裡騙子很多，比如告訴你你要去的地方失火了、修路了、遊行了、放假了等等，總之就是想騙你去別的地方，甚至免費的旅遊景點門口還有騙子向外國遊客兜售門票。我們很謹慎地選了一位看起來靠譜的司機維塔斯，包他的車前往泰姬陵所在地阿格拉，距離德里大約250公里。

11月9日星期三早晨，一上車維塔斯就對我們說：「我們的總理昨天晚上忽然宣布廢除1000和500面值的盧比了！你們的錢都不能用了！」我們不禁犯嘀咕，這是什麼新騙局，比酒店失火還離譜！他說，這是真的，不信你們google一下。竟然真是真的：8日晚，印度總理莫迪宣布面值1000盧比和500盧比的貨幣從當晚午夜起不再是法定通用貨幣。

1000和500面值的盧比相當於100元和50元人民幣，德里肯德基一個漢堡套餐的價格在150-220盧比，4個炸雞翅大約100盧比。根據印度勞工部門的統計，2014年印度人的日均收入僅約272.19盧比（約合人民幣27元），也就是要干兩天活才能賺500盧比。

莫迪在當天晚上的演講中說：「我並不是要把你們手中的錢搶走，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打擊足以擊潰印度金融系統的黑錢以及讓印度失去競爭力的腐敗。」央行將發行新版500盧比和2000盧比紙幣，民眾在年底前可到銀行兌換新貨幣。對此，維塔斯解釋，因為社會上存在很多黑錢和假鈔，腐敗也很嚴重，政策實施後，普通人可以去銀行換錢，但是擁有大額來路不明現金的人去銀行兌換會露餡，稅收部門也會找他們麻煩，這就相當於他們的錢作廢了。

廢除1000和500面值盧比的政策公布後，在銀行門前排隊的民眾們（曹玲 攝）

我們犯嘀咕，難道政府可以在一夜之間出台這麼大的政策而不提前通知民眾嗎？維塔斯說，並沒有，這事誰也不知道。我們想，既然是剛剛公布的政策，肯定有幾天過渡期，大面值的盧比應該還可以用吧。維塔斯表示他也不確定，我們可以試試。

到了阿格拉，他把我們帶到一個很漂亮的酒店見導遊。導遊叫穆罕默德，寒暄之後他說：「你們不能買門票了，景點不收大面值的盧比，只能刷信用卡網上買電子票，請把你們的護照和信用卡給我。」這不科學，難道更換貨幣沒有任何過渡期嗎？難道這又是騙子連夜想出來的新騙局？泰姬陵門票1000盧比，我們根本沒有足夠的零錢買門票。大家商量了一下，為了防止被騙，便說我們沒有信用卡，讓他幫我們刷卡，我們給他盧比。穆罕默德同意了，在網上刷他的信用卡幫我們買了3張門票。

PM2.5指數300多，籠罩在煙霧中的泰姬陵有一種朦朧的美，我安慰自己說這是美女蒙了一層面紗。遊覽完畢後，我們問穆罕默德接下來去阿格拉紅堡的門票怎麼買。他說，阿格拉紅堡不賣電子票，你們沒法去，我也沒有零錢。我們問，能去銀行換錢嗎？他說，銀行關門了，ATM也不能用。銀行為什麼要關門？我們租賃的隨身無線網信號不好，上不了網，竊以為他又想忽悠我們。無奈之下，我們找其他外國遊客問了問，他們也說銀行關門了，正面臨和我們一樣的問題。

霧霾籠罩下的德里紅堡（曹玲 攝）

我們想了個辦法，在賣紀念品的小商店以1000面值盧比換800盧比零錢的比例換了錢，買了三張紅堡的門票花掉1500盧比。紅堡售票處掛了一張手寫的通知，證明穆罕默德沒有騙我們。穆罕默德無奈地說，他當了9年導遊，頭一回遇到這種事情。最後，我們對他提供幫助表示感謝，給了他一筆不菲的小費，當然給的是美元。

返程路上，夜色漸濃，霧霾聚攏，空氣里瀰漫著火的味道。高速公路兩旁有農田在焚燒秸稈，濃煙在田野上翻滾。收費站排著長長的車隊，維塔斯說，幸好早上把往返的過路費都買了，早上大面值盧比還可以用，晚上就不能用了，沒有零錢的人不知最後怎樣解決了這個問題。

回到酒店，桌子上擺著重要通知，大面值的錢在酒店也不能花了，酒店沒有足夠的零錢給大家提供換錢服務。翻看《印度斯坦時報》，銀行普遍關門是在為櫃檯和ATM機準備新貨幣。印度人將被限制每天最多能從自動櫃員機或銀行取出2000盧比，從11月19日開始限額提高至4000盧比。11月10日銀行開門後到12月30日，人們可以把家裡的現金存到銀行里或者兌換新的貨幣。

在銀行門前排隊的人們（曹玲 攝）

印度財政部長表示，「這次行動是對黑錢的一個外科手術式打擊。」持有通過合法來源取得的貨幣，並已繳納所得稅的印度人不會遇到任何困難，但擁有大量通過非法活動取得現金的印度人將會原形畢露。世界銀行2007年公布的數據顯示，黑錢規模在整個印度經濟總量中佔比達到了驚人的23.2%。印度時任財政部長奇丹巴拉姆在2013年曾透露，整個印度只有2.89%的人繳納個人所得稅。為了避稅，很多印度人在經濟活動中選擇現金交易，普通百姓也習慣了直接將現金藏在家裡，這其中包括正常收入、貪污賄賂或其他所有見不得人的錢。除此之外，政府還稱，此舉能遏制恐怖主義融資，恐怖分子通過500面值的假盧比進行顛覆活動，比如間諜活動，走私武器、毒品和其他違禁品進入印度。

印度是一個「現金為王」的社會，市場上流通的貨幣86%是1000和500盧比面值。目前有超過一半的印度人沒有銀行卡或賬戶，特別是那些在大城市打工的人。人們付現金買奢侈品，買房子也幾乎都是現金付款。政策一出，大筆現金進入珠寶店購買金飾，印度金價一夜之間暴漲超過40%。

我們隨機問了幾個印度普通人，他們都對政府的做法表示支持，但是也表示給生活帶來了不便。維塔斯說，他快沒有錢給孩子買牛奶了。我們這些來開會的外國人也瞬間變成了窮光蛋了，大諾伊達這個衛星城看起來就是個大郊區，根本不知道去何處換錢以及如何換錢。大會主席當天和印度財政部協商，希望政府能派銀行工作人員到會議現場拯救大家。10日，印度國家銀行的工作人員來了，每人每天可以換4000盧比零錢。排隊換錢的代表們排成長隊，大家面面相覷，直呼incredible。印度旅遊局的全球宣傳語就是「Incredible India」（不可思議的印度）。

印度街頭排隊換錢的民眾（曹玲 攝）

政策影響了很多人的生活。BBC還報道了一些排隊換錢的女性，很多印度家庭主婦有攢私房錢的習慣，通常是丈夫掙的，新政策把她們的秘密曝光。有位丈夫做生意的女性Indu Mehra攢了十多年私房錢，有些錢來自父母，有些錢來自丈夫，直到周三前她的丈夫和孩子都不知道。她說，她支持莫迪的舉措，但是不喜歡這種方式，認為總理應該給大家一些選擇，讓她們可以悄悄把錢換了，不讓丈夫覺察。有女性表示，她一直在給孩子攢私房錢，丈夫得知後很是震驚，因為這些錢全部來自丈夫，他卻一無所知。「我不懂腐敗，我只是對我的存錢系統被破壞了感到生氣。」

前幾天，《印度斯坦時報》的頭版頭條全是關於霧霾的，這幾天頭版全是廢除大額貨幣的消息。我們在去德里市中心的路上，看到無數銀行和取款機前排著長長的隊伍，有的隊伍混亂無序，有的隊伍則井井有條。

控煙大會於周六結束。當天晚上，我們搭乘夜間航班飛回北京。我們調侃，人家是趕新聞，我們是撞新聞。此次印度之行經歷了三件新聞：《煙草控制框架公約》第七屆締約方會議、德里霧霾、印度廢除大額貨幣。拜拜德里，不知道接下來印度人民還要經歷什麼。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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