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錢理群:「我給他的回報,是豐富的痛苦」

錢理群:「我給他的回報,是豐富的痛苦」


錢理群:「我給他的回報,是豐富的痛苦」


▲錢理群說,促使他進行學術研究的很大動力,就是想搞清楚自己和與自己相關的歷史。(東方IC/圖)


「拒絕遺忘」一直是我的命題。我們這代人經歷這麼多事情,有很多歷史經驗教訓,不把它認真總結,這輩子就白活了。


真理是彼岸的,不在此岸,但可以作為一個信仰。這個彼岸信仰的好處,是能夠看清此岸的問題。我們應該讚揚真理的追求者,而不是誰掌握了真理。


——錢理群


不久前,學者錢理群收到一封讀者來信,覺得他的書太過沉重。

「他說你能不能寫一些現實的書,我跟他說,我這個人寫不出現實的書,寫就寫這些東西。」在專訪中,錢理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的目標讀者是願意了解歷史,思考沉重問題的人,「我給他的回報,是豐富的痛苦。」


2014年,為了集中精力寫自己想寫的東西,錢理群宣布退出學術界,搬進老年社區,極少參加公共活動。他擬定了七八本書的寫作計劃,頭兩本已於2016年出版,分別是《一路走來——錢理群自述》和《歲月滄桑》。現在,他的日常生活非常簡單:鍛煉40分鐘,寫作七八個小時,有時與來訪的朋友聊天。


《歲月滄桑》是錢理群「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的最後一部,記錄了七位知識分子在1949年之後的精神歷程。加上此前的兩部《1948:天地玄黃》和《我的精神自傳》,他寫了將近20年。原初計劃更加宏大,要從1920年代寫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七本書後來調整為三部曲,聚焦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


錢理群從事這一研究的內在動力,是想弄清楚一系列問題:「自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墜入了怎樣的精神深淵?」「如何做堂堂正正的『人』,做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等等。他意識到,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整個20世紀面對的問題。隨著思考深入,他筆下的知識分子,與公眾對他們的固有印象拉開了距離:


沈從文積極尋求與「新社會」的契合點,形成了「新愛國主義」「新人民」和「新唯物論」等觀念;平素顯得超然的廢名,在新中國成立前呈上全面的治國方略,希望復興以孔子為代表的民族文化;以鄉土文學聞名的趙樹理,其實讀了很多「洋書」,熱心思考農村問題,具有驚人的前瞻性。

錢理群共寫了16位知識分子,時間跨度為新中國成立到「文化大革命」,除收入《歲月滄桑》的七篇,還有關於胡風、顧准、束星北等人的篇章。錢理群想儘可能地寫出知識分子精神的豐富性和複雜性,寫別人,也在寫自己。貫穿全書的兩個概念,是「改造」與「堅守」。


「寫胡風的文章,是錢老師所寫的這個知識分子精神史系列中我最喜歡的一篇,我也認為是最有深度的一篇,可惜沒能收錄到《歲月滄桑》里去。」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唐小兵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讀完了「三部曲」,今年夏末去北京昌平拜會了極少會客的錢理群,長談三小時。「錢老師始終認定自己是左翼。左翼是什麼呢?他跟我講:永遠持批判的立場,永遠自甘邊緣位置,永遠站在被侮辱被損害者的一方。左翼永遠追求真理不安於現狀。胡風這個人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典型的左翼知識人,錢老師對他寫得非常投入。」


1 沈從文的退出與堅守


南方周末:你筆下的沈從文,是位極富使命感的知識分子,可能跟大家的平常印象不大一樣。研究過程中,你是否也經歷了同樣的認識變化?


錢理群:這是我的一個研究原則:面對一切材料,幾乎每一個都讀全集。我有意識要更全面、深入地理解一個知識分子,不要簡單化,不能用固有的觀點去看待他。像沈從文,有些人看到他完全不關心政治,完全淡然。其實不是這樣的,用今天的話說,他有很強的家國情懷。中國知識分子當中,很少有完全個人,不關心家國大事的。這是中國士大夫的傳統,有很強的對國家、社會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知識分子的本質就是不斷地尋找、探索、尋路。至少我寫的、我接觸的知識分子,其實並不悲觀,也不絕望。這也算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他們並不消極,還是積極地面對人生。


南方周末:你提到沈從文的智慧——退出來寫家書,避免公共寫作,這是他當時最合理的選擇嗎?


錢理群:這裡有個體性的問題,同樣的情形,有的人不選擇像他那樣退出。所以我分析了,主要原因是社會原因,也有他自身的原因。沈從文說,他越寫到後來,越覺得自己所習慣的那種寫作方式,已經不能適應這個時代的發展了,很難繼續再寫。


所以,他轉而去寫書信,自己原來有基礎,就做中國服飾的研究。他做中國服飾研究和寫小說其實有內在的統一性,都是在探討中國文化,用不同方式討論中國文化怎麼能傳承下來,也是對民間文化,特別是少數民族文化的一種關懷。專做小說家的沈從文,和做服飾研究的沈從文,內在的文化觀、文化關懷是一致的。

在那個條件下,可能只在私人寫作、家人內部的寫作中,才能夠表達真實的自己。另外也可以看出來,沈從文還是堅守的,因為家書也有各種寫法,有的家書跟主流文化差不多。沈從文的家書不僅是表達,同時有話語的堅守。


南方周末:你對邵燕祥做了「主體投入」式的研究,他比你年長几歲,算你的同代人,這樣研究同代人有什麼優勢和劣勢?


錢理群:整個書都有相當強的「主體投入」,這是我研究的特點。「主體投入」最強烈的部分,顯然是邵燕祥這一篇,我寫得非常明白。一方面,我們的年齡有差距,但不是很大;另一方面我們都有共同的文學興趣,原來都是文學青年。後來我沒有成為作家,他成為作家;我成為學者,還是對文學保持了濃厚的興趣。他的自我解剖,特別能引起我的共鳴,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相互理解。



錢理群:「我給他的回報,是豐富的痛苦」



▲1979年11月6日,沈從文出席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在錢理群看來,沈從文應該一直寫類似《邊城》、《長河》那樣的作品:「不必老是追求新的東西,要看到自身的局限性,更加完成、完善自己。」(CFP/圖)


2 讀出文字背後的東西


南方周末:你不擔心自己的情感共鳴太過強烈,偏離客觀性?


錢理群:這跟我這本書的定位有關係,因為總體來說還是歷史當事人寫歷史,跟年青一代,有歷史距離寫歷史不一樣。我從寫作一開始,就知道「主體投入」的方式有它的優勢和缺陷。知識分子寫作,完全看文本是不行的。他的表達環境,不可以很明了地把自己的意思都說出來,有很多曲折,所以要體會文本背後的東西。年青一代因為有歷史距離,只能從文字、文本去了解這些作家。我們作為歷史當事人,對背後的東西就有自己的一些體驗,所以這種寫作能夠說出一些。


你過於投入,可能會遮蔽一些東西,即使我很小心掌握分寸,恐怕也很難避免。所以,我寫作實際是提供給後來人看的,歷史當事人的觀察和反省。而且這個觀察是帶有反省性的觀察,價值在這裡,問題可能也在這裡。主體介入到什麼程度,怎麼既介入又保持距離,具體寫作時會遇到許多許多的困難,就看你怎麼處理。我就提一個原則:面對一切的事實,一切材料。因為你這種理解具有主觀性,如果發現事實材料和你主觀想法並不一致的時候,我的態度是正視,而不是迴避。


南方周末:這種正視有什麼例子?


錢理群:沈從文最後為什麼停止寫作,其實我一開始就和大部分人一樣,認為完全是社會環境造成的。但是研究、看材料,特別是說得很清楚的自白,我發現他停止寫作不完全是被強迫的。客觀地說,當時中國作家協會對沈從文相當照顧,在1960年代最困難的時候,還特地給他儘可能提供條件,讓他單獨有住的地方,單獨寫作。為什麼不寫呢,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真寫不下去了。這樣一個材料,就和我的預設不一樣,到後來成為我論述的一個重點。這樣就把問題更加複雜化,更加深入了。


這個問題不只存在於沈從文身上,也存在於曹禺、張愛玲身上,比較有普遍性。裡面實際也包含著某種程度上對沈從文的批評。在我看來,沈從文應該堅守原來的自己,一直寫類似於《邊城》《長河》那樣的產品。沈從文更想突破,結果反而突破不了。所以我就提出,不必老是追求新的東西,你要看到自身局限性,更加完成、完善自己。這樣對沈從文的認識就比較複雜化了,都是寫作最初時沒有預想到的。


所以,我的寫作習慣是,使用材料一定看全集,而且全部看完,都寫非常詳細的筆記。實際進入寫作的時候,應該把原來所謂的「潛認識」拋棄掉,完全面對材料,再得出一個結論。最後不是完全否認原來的分析,而是使原來的分析更加複雜化了。


南方周末:寫王瑤先生那篇,他提及做大學者願望時的失落感,令人印象很深刻。


錢理群:寫王瑤就更複雜、更特殊了,因為他是我的老師。學生寫老師,會有很多顧慮,很多問題,但是我還是盡量發揮了。學生寫老師有什麼好處呢?因為跟老師有近距離接觸,更深的一些東西,別人不一定能看得到。選擇王瑤的檢討書這個題目,有一個原因是,我們這一代每個人都寫過檢討書,我自己寫了很多檢討書。所以不完全是寫王瑤,實際也包括自己在內,寫檢討書時種種複雜的心情、情感、心理,以及表達的種種曲折等。


所以「主體投入」有兩種類型。一種像寫邵燕祥,比較明顯,點出這個地方我怎麼想,跟他想法一樣,有強烈共鳴。像王瑤這種,我自己的聲音隱含在其中,並不非常明顯。有的比較隱蔽,比如寫趙樹理,因為各個方面我和他差距很大,寫得更客觀一些,但實際也有主觀感受。比如我覺得趙樹理很有價值的一部分,就是最後他思考到體力勞動者的位置問題,這其實有現實關懷。我現在比較關注農村建設,也比較關注打工子弟、打工者的這些問題,背後都隱含著如何對待體力勞動和體力勞動者的問題。我跟趙樹理之間,本來經歷是沒有關係的,但是我從這個共同關注的問題,理解了趙樹理的意義和價值。我們今天面對大量農民工脫離農村帶來的問題,但趙樹理在這麼多年前就已經看到,就更加看出他的價值來了。



錢理群:「我給他的回報,是豐富的痛苦」



▲「主體投入」的寫作中,錢理群看到了自己和趙樹理的共同關註:如何對待體力勞動和體力勞動者的問題。(CFP/圖)


3 它很沉重,但非常豐富


南方周末:你在1980年代就傾心於研究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為什麼會有這種自覺?


錢理群:促使我進行學術研究的很大動力,就是想搞清楚自己和與自己相關的歷史。因此我始終對知識分子本身特別感興趣,我的研究從大的題上看都屬於知識分子研究,包括魯迅研究、周作人研究、曹禺研究,處理了不同類型的知識分子。這個三部曲就更集中,我原來計劃得比較大,從「五四」時期開始寫,後來覺得攤子太大,很難完成。後來具體到新中國成立前後知識分子的歷史,變成當代知識分子的歷史。


我有著作的題目是《拒絕遺忘》,這一直是我的命題。我們這一代人經歷這麼多事情,有很多歷史經驗教訓,如果不把它認真總結,這一輩子就白活了。現在,大家對這些歷史確實存在遺忘的問題。不要說我寫到的歷史,可能就是改革開放以後的歷史,很多年輕人都已經不知道了。我們作為過來人,一是為了清理自己,另外也是為了讓年青一代了解這段歷史,主要是能夠吸取歷史的經驗教訓,使歷史不至於重演。我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寫的。


南方周末:你提到,思想改造留下了一些延續至今的新的集體無意識和新的國民性,主要是哪些?


錢理群:不只寫這本書,我一直在考慮這樣的問題,就是從知識分子本身的弱點,看到國民性或者人性的某種弱點。我在書里寫到了,知識分子好走極端,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是一個二元對立的氛圍。現在的二元對立其實是非常嚴重的,變成任何一個問題都沒有一致意見了。任何問題都有兩派,而且都以為自己掌握真理,把對方看成先天的敵人。這種敵對思維,二元對立的模式,我覺得一直延續下來了。某種程度上,今天可能會更加嚴重。


知識分子過去更多表現為對權力的依附,這種依附現在依然存在,但對商業,甚至對大眾的依附性也存在。在某種程度上,比原來更全面、更嚴重。


南方周末:「對大眾的依附性」,是指所謂民粹主義?


錢理群:對,民粹主義對這一代知識分子影響非常大。民粹主義最大的特點就是否定知識,把所謂精英和民眾直接對立起來,或者是大眾崇拜。民粹主義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包括我自己在內,接受改造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今天的民粹主義,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在網路上可以看到非常明顯的反精英的民粹主義。它是有內在延續性的,只是表現的形態不太一樣。


南方周末: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一直在強調啟蒙,但以民粹的觀點看,知識分子好像高高在上,指指點點。


錢理群:我提過一個命題:知識分子要思想啟蒙,首先要啟知識分子之蒙。因為這裡面涉及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知識分子和民眾的關係。總結歷史經驗來說,知識分子和民眾應該互相獨立,不同知識分子對民眾有不同的態度。一般來說,左翼知識分子比較同情民眾,但絕不等於他是民眾的代言人,或者是高高在上的民眾的教育者。


在我理解,民眾和知識分子的關係是平等,互相支持的,而不存在誰要教育誰,誰代表誰,我對這特別反感。必須承認,我基本屬於精英階層,精英階層和民眾之間是有隔閡的。儘管你主觀上很同情,但隔閡很明確,無須否認。魯迅就是一個典型,他寫閏土,寫祥林嫂,顯然很同情,但是他在《故鄉》說得很清楚,他跟閏土是有隔膜的。他意識到自己和農民,和這些被壓迫者是有隔膜的。魯迅說知識分子既不是大眾的導師,也不是大眾的學生。


知識分子有兩個責任,一個是知識、傳統的傳承,另一個是新知識、新傳統的創造。一個社會的進步,不能沒有知識和傳統的傳承,在這方面知識分子有自己的特殊作用。社會不能沒有知識分子,但也不能所有事情都由知識分子決定,他本身有很大的缺陷。這也是一種分工。


南方周末:「真理」這個詞令人迷惑,應該如何辨識?


錢理群:現在真理都不大談了,有幾個原因。一個是因為過去過多(理論)自以為是真理,最後發現不是。還有一個是現在有許多人都以真理的代表、真理掌握者自居,會引起很多人的反感。我可以追求真理,但不是掌握真理,它是一個不斷追求,不斷學習的過程。真理實際是彼岸的,不在此岸,可以作為彼岸的一個信仰。我經常說,這個彼岸信仰的好處,是能夠看清此岸的問題,可以作為此岸你不斷努力的一個動力。我們應該讚揚的是真理的追求者,而不是誰掌握了真理。


南方周末:可以感覺到,您很真誠地相信「五四」的價值,以及魯迅的思想資源。


錢理群:「五四」和魯迅不能理想化。魯迅還有很多問題留下沒有解決的,由我們來解決。任何偉人,都不是歷史的終結者。他給我們的,使我們能夠在他的基礎上繼續往下想,繼續往下寫,而不止於他們。這也是我研究知識分子的一個動力,因為我研究的都是中國一流的知識分子,我給自己定的任務是理解他們,寫出他們,同時接著他們往下想,往下寫,這就是精神傳承。我希望我的書能夠起到精神傳承的作用。


南方周末:你提到,寫這本書時無法擺脫內心的沉重,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錢理群:我年輕時候讀過一本俄羅斯的書,叫做《智慧的痛苦》。智慧就是痛苦的。我覺得這具有普遍意義,真的思考一定是痛苦的。痛苦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種消極的價值,我後來提出一個概念,叫做豐富的痛苦:它是很沉重,但非常豐富。面臨著非常嚴峻的歷史和現實,當然是沉重的,但是我從來不感到空虛。你從沉重的思考當中,感到自己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當痛苦、苦難轉化成精神資源,你會得到意義和價值,以及相應的樂趣。(文/宋宇)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南方周末 的精彩文章:

追逐光明的納米機器
葉匡政:馬莉的詩人肖像畫
美國總統發家史
經濟學家怎麼看劉慈欣的《贍養人類》?
張鐵志:鮑勃·迪倫與崔健從不直白地談論愛情和政治

TAG:南方周末 |

您可能感興趣

錢理群:使我們成為獨立思考的人,這是魯迅對我們的意義
錢理群:我曾把希望寄託於「七〇後」「八〇後」,事實卻證明不過是一場夢
從未停歇過的錢理群,如今有了廉頗老矣之感
錢理群:從魯迅筆下看中國的希望在哪裡
錢理群:我們為什麼要閱讀經典?
錢理群談空心病:與「民國那些人」相會
對話錢理群: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
與錢理群先生榷:獸性愛國主義如何破除?
楊林柯《錢理群的「絕望」和易中天的「出走」》
錢理群:蔡元培的教育理念一直被閹割
錢理群:為什麼要閱讀經典?
毛語言與文字遊戲大國 作者:錢理群
陳平原、鄧小南、孫郁、高遠東、吳曉東、賀桂梅:「錢理群魯迅」的生成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