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的敬意，從方塊肉排到紅燒豬蹄

水姐／文

楊步偉曾說：「我就是我，不是別人，我是五尺一，不是五尺四。」她少時即「膽大妄為」，上家塾時，啟蒙老師說，孔子曰：「割不正不食。」她在飯桌上批評孔夫子浪費東西：「他只吃方塊肉，那誰吃他剩下的零零碎碎的邊邊呢？」

她的叛逆竟然跟食物有關係，而她的美好也是。

人的一生，在中國人眼中總是或多或少有可預測性的。比如抓周抓到啥，以後就會幹啥。楊步偉小時候抓到的是尺子，說是以後一定量這個，量那個。中國人，總是會隨著事情變化，把故事變得儘可能自圓其說，圓滿一些。她後來成了中國第一個留美醫學女博士，人們就說，她確實是量體溫，量脈搏，量各種……

抓周太規矩了，她對食物的理解，我覺得才有意思。從她身上，我可以看出，食物最具有反對封建禮教的精神。食色性也，愛情和性解放，已經是萬物叢生的新新氣象了，而食物的精神釋放，似乎沒有大師的親身試驗，特別是和個性解放聯繫在一起的氣質方向。她一生都在做自己，而食物是她最好的助力。其實，有的人的一生都在持續迷戀什麼東西。並且因為迷戀，而對生命的周邊環境充滿好奇心、探索心，使得自己能夠終生積累，汲取能量。

楊步偉，何許人也？楊步偉原名叫楊蘭仙，小名叫傳弟，學名叫韻卿，諢名大腳片、天燈杆子、攪人精、萬人嫌和敗家子。她祖父是中國佛教協會創始人楊仁山，南京金陵刻經處的創始人，譚嗣同是跟他學佛的弟子，還做過廣東財政廳長。楊仁山一生不願科舉做官，生為美男卻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了一個一臉麻子的新婦，愛上了一個知書達理的巧姐，卻不願意給他做妾。眼看人生毫無美意了，忽而在西湖邊書攤上看上了《大乘起信論》想研究佛學了了終身。不過這不妨礙他依然有自己的歡喜，在英國買了天文儀、地球儀、望遠鏡、相機、鐘錶；對自己的子孫們都很開明，楊步偉從小被打扮成男孩，傭人們叫她「三少爺」。她從小被她祖母指腹為婚，十六七歲時候，楊步偉跟祖父談及婚姻問題時，說自己的終身大事應該自己定，祖父贊成。她的父親也很有作為，甲午戰爭後，曾在湖南辦過一個時務學堂，校長是熊希齡，中文教師是梁啟超，英文教授是李一琴，學生有蔡鍔、蔣百里等人。因此，教育事業對她影響也深，16歲，她上了南京旅寧女校，入學考試「女子讀書之益」題中寫出「女子者，國民之母也」；23歲，安慰杜杜柏文蔚，請她去做崇實學校校長。26歲，她去日本留學，在日本呆了5年7個月。31歲，獲得了醫學博士學位，並且回國跟朋友們在北京合開了一家醫院，取名為森仁，只設婦產科和小兒科。教師、醫生，這些職業她都體驗過了。青春時代，她是如此洒脫自在地走著民國富家小姐的精英路線。

[1946年6月1日，趙元任（前右）和楊步偉（前左）銀婚，家庭成員合照。後排右起：卞學鐄、卞趙如蘭、趙來思、趙小中、趙新那、黃培雲（趙新那之夫，中國工程院資深院士、中國粉末冶金學科奠基人）。]

然而，我最佩服她的東西，在此之前還沒顯現呢。一個人總是要遇到另一個人，才能最愉快地做自己，因為有人見證了他/她的模樣。

1921年，楊步偉和趙元任結婚，那年楊步偉33歲，趙元任30歲，放在今天也是剩男剩女的年紀了。兩人想打破家庭本位的婚姻制度，別處心裁，先到中山公園當年定情處照相，再向親友發一份通知，聲明概不收禮。下午一個電話把胡適和朱征請到家裡。故事的亮點出現了，楊步偉親自做了四碗家常菜，掏出一張自己寫的結婚證書，請胡適、朱征做證人，簽字。注意注意，做自己！自己做！其實，這些家常菜，已經是她的迷戀了。精神常存於某些時空，也存於某些事物，能信手拈來的那部分，就是自己可以注入靈魂的存在形式了。

為了合法化，他們自己做的結婚證書上貼了四角錢印花稅。第二天，知識界轟動，當時的《晨報》以特大號標題《新人物的新式結婚》發表文章，傳成美談。英國哲學家羅素說，這個婚禮「夠簡單了，不能再簡單了。」

趙元任，就是楊步偉的那個人。原來在康奈爾大學讀數學、物理，後來又在哈佛大學取得哲學博士學位，美國人曾稱「趙先生永遠不會錯」，江蘇常州人，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語言學家（會33種方言）、音樂家（母親擅崑曲，父親長奏笛，剃鬍子時候創作歌曲），被稱為「錄音機的耳朵」。最著名譜曲的一首是《教我如何不想她》，這首詩是1921年劉半農在法國留學的輪船上寫的，1926年趙元任為此譜了曲。

嫁了趙元任後，楊步偉這樣性格的人是閑不住的，她太富有創業精神了，放在如今其他女子也折騰不過她。趙元任在清華當教授期間，她和其他兩位教授太太合資辦了一家三太公司，輔導失業女青年學習織繩等工藝。後來又決定辦同樂餐廳（合伙人是：梅貽琦夫人杜智若、何林一夫人童靜涵，三人湊了750大洋，請了三位五芳齋廚師；同樂餐廳的宗旨是：不盈利、改善伙食、同樂共享。門口貼著對聯：「小橋流水三間屋，食社春風滿座人。」她的主打菜是紅燒豬蹄、炒回鍋肉、烤土豆餅。一下子有200多師生報名。學生5元，教授16元，講師10元。《京報》、《晨報》紛紛來訪。最終還是虧了，所謂「生意茂盛、本錢蝕盡」）。清華原來離城區遠，交通不方便，楊步偉還想辦汽車公司……

這裡插一個紅燒豬蹄的事情，結婚後，在清華教課之前，楊步偉隨趙元任旅美生活四年，那時候還不是很會做飯，但經常有客人來家，她就開始自己琢磨了。批發市場上豬蹄50美分就可以買十幾磅，她就自己學著用薑片、桂皮、紫蘇等佐料紅燒。還用美式花生醬蘸凍過的豬蹄，味道越來越可口。

到了1929年，楊步偉已經是北平文化教育界美食家。她經常下廚房做菜，愛動腦筋想花樣，性格上絕不固守陳規加之懂現代營養學（學醫的人一般懂營養學）， 她的廚藝自成一派，又懂得表達出其中的精髓來，令那些太太夫人們欽佩不已。楊步偉還常坐車去馬祥興、邵福興、老正興等知名菜館求藝，不讓求藝的就點菜品嘗，捉摸其中奧妙，還打包回家作試驗。她還自製了許多小卡片，記下南北各菜系的口味特點、配料種類、數量等，日積月累，收穫頗多，並為她後來撰著《中國食譜》（How to Cook and Eat in Chinese）和《怎樣點中餐》（How to Order and Eat in Chinese）作了前期準備。一個完全自學成才的美食家就這樣誕生了。

[書里，楊步偉堅持認為筷子比刀叉靈活，筷子應該統治世界。她的外國朋友就問：「那你吃牛排怎麼辦？」「用筷子夾起來用牙咬啊。」「咬不動呢？」「說明你的牛排燒得不夠好。」]

楊步偉交際廣泛，喜歡招待客人，從北到南，都是名流，從原來的胡適夫婦、朱自清夫婦等；到後來1931 年「九一八」 事變發生後，中央研究院奉命遷往南京，蔣夢麟（兼中研院長）、羅家倫（中大校長）、徐悲鴻（中大藝術系主任）、李方桂等教授名流也是座中常客。食物中若是往來無白丁一定會促成頂級趣味，現在說的什麼生活方式、什麼背後的故事、什麼精緻的搭配等，都沒了文化大師這種核心資源。食物若是想解放思想，必須帶來人生多樣性的碰撞。

1939 年初，應美國政府教育部之邀全家赴美國，趙元任初任檀香山夏威夷大學教授，1939 年任耶魯大學客座教授，同年轉任哈佛大學教授兼亞洲文化中心特約研究員。他們在美國的家依然成為清華等學子的食物安心港灣，科學家周培源、錢學森等都是早期赴美留學的學者都去她家吃過。50年代初，楊步偉以英文寫成的《食譜》在美國出版，馬上獲得好評。至60年代，這本《食譜》已再版27 次，並被轉譯為法、俄、德、日、意、印等20 余國文字出版??無心插柳柳成蔭，民國時期就有了第一個中西交流文化女廚神。

文化給食物賦能，帶給食物多層滋味？還是人生本自我，該怎樣實現自己就怎麼實現。不管在哪裡，不管在哪個年代，要緊的是，我就是我，不是別人。慢慢發現，其實叛逆才能大膽，大膽才能淡定，淡定才能有所為。不是硬要如何，不是硬要成為誰，只是想到什麼就做了的同時，最後記得成就一個完完整整的故事。

（註：本文部分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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