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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美食作家朱振藩:全面品享李笠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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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漁像(百度百科)

所謂的「味道」,不完全是指食物,整個日常生活的情趣,全包括在內。放眼古今中外,真正懂得品味的人,並不多見,李漁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坐二望一。

李漁字笠鴻、謫凡,號笠翁,浙江蘭溪人。少時在江蘇如皋度過,長大還鄉,曾應試中過秀才,後兩次鄉試皆不第,擔任過婺州知州的幕客。入清之後,絕意仕進,移居金陵,開設「芥子園書鋪」,主要從事傳奇小說創作、戲劇導演及經營書店等活動,晚年則遷寓杭州,築「層園」於雲居山而居。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帶著自家戲班子到處旅行,且赴達官貴人門下演出,先後到過北京、陝西、甘肅、山西、河北、安徽、湖北、浙江、福建、廣東、廣西等地,由於閱歷豐富,見識因而不凡,品味自然提升,達到前無古人,後難有來者的最高境界。

李漁才華出眾,雅諳音律,能書善畫,精於飲饌,一生著述甚多。主要著作有《風箏誤》等十種劇本(合稱《笠翁十種曲》),長篇小說《合錦迴文傳》,白話小說《十二樓》,文言小說《秦淮健兒傳》等,另,創作了一千四百餘首詩詞,結集成《笠翁詩集》、《耐歌詞》行世,並撰寫一百三十餘篇《論古》的史論集,以及傲世巨著《閑情偶寄》等。又,其詩文全集在刊行時,統名《李笠翁一家言》。

李漁作品中,最為大家熟悉的《閑情偶寄》。(百度百科)

在書畫等藝術方面,李漁亦有極高造詣。書法以隸書對聯,最為世人所重;所畫〈山水人物四段卷〉,氣韻非凡,不愧丹青妙手。而他所指導並編輯的《芥子園畫譜》,至今仍被畫壇奉為入門圭臬,此外,亦刻印《古今尺牘大全》等通俗讀物,影響士人極巨。此外,他所設計、製作的箋簡、扇面等工藝品,頗為雅緻、大方,甚受人們歡迎。

《閑情偶寄》寫成於清順治年間,堪稱中國有關品味的第一寶典。此書包括詞曲、演習、聲容、居室、聯匾、器玩、飲饌、種植、頤養八個部分,舉凡詞曲創作、演藝訓練,整身修容、園藝技術、居住裝飾、書畫品評、食物烹享、養生長壽、花木栽植等,無不探討深刻,互為交融,處處映射李漁崇尚自然、講究意境的美學。其尤可貴者,乃立論精闢,語多風趣,文字優美,許多段落都能自成一格,小品文章,篇篇可誦,實在精采。

其中的〈飲饌部〉,計十二卷,三個單元。列為第一的蔬食,有筍、蕈、蒓、黃芽、髮菜、瓜、茄、瓠、芋、山藥、香椿、蔥、蒜、韭、蘿蔔、芥菜等十六種;列為第二的穀食,有飯、粥、羹湯、糕、餅、面、粉等七種;列為第三的肉食,則有豬、羊、牛、犬、雞、鵝、鴨、野禽野獸、魚、蝦、鱉、蟹、斑子魚、西施舌、河魨等十五種。其後另附〈不載果食茶酒說〉,此乃笠翁喜素食、喜茶、喜食水果而厭酒習尚的真實反映,亦是他藉此話題(即果茶之道)來闡述自己飲食觀的文字,意在言外,生動有趣。

李漁畫像。(百度百科)


自謂「南人而北相」的李漁(註:〈識人賦〉云:「南人似北兮必超群 」;〈風鑒歌〉云:「南人體似北,身大而肥面多黑」),「性之剛直似之,食之強橫亦似之」,所以,他的「一日三餐」,必「二米一面」,目的即在「酌南北之中,而善處心脾之道」(因「南人飯米,北人飯面,常也」。《本草》云:「米能養脾,麥能補心。」各有所裨於人)。而且他的食麵之法,「小異於北,而大異於南」,原因是北人食麵多作餅,但他喜歡吃麵條(即切面),只是南方人食切面,所有「油、鹽、醬、醋等作料,皆下於麵湯之中」,結果「湯有味而面無味」,搞不清所重的,究竟是湯或面?他認為這與未吃面沒啥兩樣。於是自行創製了「五香面」和「八珍面」這兩種麵食,前者料少,用以「膳己」,後者料豐,主要用來「饗客」。

而煮好吃的飯,顯然也非易事。因為「飯之大病,非爛即焦」,其病在「火候不均」。然而,亦有具其美形,但食之無味者,其病為「挹水無度,增減不常」。由於「飯水忌減」,故在煮飯時,水放太多,必逼去米飯之精液,「精液去則飯為渣滓」,吃起來怎會有好滋味?

當宴客時,所煮的飯就更考究了,其祕訣在增添香氣。李漁有次請客吃飯,先命廚娘準備一盞花露,俟米飯初熟時,將花露澆上,加蓋略燜,接著拌勻,盛碗端出。客人以為是用了「異種」穀米,頻頻問此「香米」從何而來?李漁笑而不答,「此法祕之已久」。後來他還是在《閑情偶寄》中披露了,謂:「行此法者,不必滿釜澆遍,遍則費露甚多, 止以一盞澆一隅,足供佳客所需而止。露以薔薇、香櫞、桂花三種為上,勿用玫瑰,以玫瑰之香,食者易辨,知非谷性所有。」換言之,他選用薔薇、香櫞、桂花的原因,即在其香「與谷性之香者相若,使人難辨」。

芥子園。(百度百科)


李漁認為:「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其原因在於「以其漸近自然」,故將蔬食列為第一。而在所有的蔬食中,他最愛的「至鮮至美之物」,分別是筍與蕈。

一般論蔬食之美者,不外在清、潔、芳馥、鬆脆這四方面。他則於此之外,另標舉一個「鮮」字,故其「能居肉食之上」。

食筍的方法雖多,但李漁歸納之後,只有「素宜白水,葷用肥豬」這兩句話。又,茹素者食筍,「常以他物伴之,香油和之」,以致「陳味奪鮮」,喪失食筍的真趣,實不足取。所以,只要「白烹俟熟,略加醬油」,也就夠了。而用筍配葷,非但要用豬肉,且須專用肥肉。因「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筍,則不見其甘,但覺味至鮮」。待煮熟後,盡去肥肉,「汁存其半而盆以清湯」,調和之物,惟醋與酒。如此,則「諸味皆鮮」。至於高明的廚子,「凡有焯筍之湯,悉留不去,每作一饌,必以和之」,目的在使食客但知他物之鮮,「而不知所以鮮之者」。故李漁以為「菜中之筍」,一如葯中之甘草,都是必需之物,只是不用其渣滓,而用其精液。遂將筍列為蔬食中第一品,可謂當之無愧。

蕈則素食固佳,但「伴以少許葷食尤佳」。一言以蔽之,蕈汁之鮮味無窮,無奈「清香有限」,只能屈居老二。

另,在蔬食中,能與筍、蕈鼎足而三者,當為水中之蒓。李漁曾用並稱「清虛妙物」的蕈、蒓作羹,和以蟹之黃、魚之骨,名之為「四美羹」。以此奉客,舉座皆「食而甘之」。有人還說:「吃過此羹,今後再也無處下箸了。」其美可想而知。此外,李漁在書中再三致意者,乃頭髮菜與芥辣汁。前者出於奇遇,後者則是他老兄每食必備的調味品。

頭髮菜奇在色相。李漁有次作客秦中,「傳食於塞上諸侯」。他將要前往別處時,發現炕上有物,好像一卷亂髮。他起初以為是婢女梳發後所遺留下來的,準備丟棄。婢女回說:「這是群公所贈之物,不是頭髮。」乃持此請教當地人士,才知此為頭髮菜,產於河西,其值甚賤。凡至秦中者,皆爭購此一異物,但它流行不廣,以致京師少見。而在吃的時候,只消「浸以滾水,拌以姜醋」,其「可口倍於藕絲、鹿肉等菜」。於是他攜此饗客,「無不奇之,謂珍錯中所少見」。因此,他自豪地說:「髮菜之得至江南,亦千載一時之至幸也。」此「幸」即在於他的傳播之功。

又,李漁認為菜中具有姜、桂之性者,首推辣芥。而制辣汁的芥子,必用陳年的,才會愈老愈佳,而且用此拌物,無物不佳。他還打個比方,「食之者如遇正人,如聞讜論,困者為之起倦,悶者以之豁襟」,堪稱「食中之爽味」。他之所以將所居庭園及書鋪皆命名「芥子園」,其原因即在此。

而在所有的肉食中,李漁偏愛水族。他自稱:「予擔簦二十年,履跡幾遍天下,四海歷其三,三江五湖,則俱未嘗遺一,惟九河未能環繞,以其迂僻者多,不盡在舟車可抵之境也。歷水既多,則水族之經食者,自必不少。」其中,最令他痴情,「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的,就是「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的蟹螯了。

李漁食蟹,可謂瘋狂,家人笑他「以蟹為命」。每年蟹的產季未到時,他就開始存錢,並稱此為「買命錢」。他還愛屋及烏,呼九月、十月(指農曆,九月食母蟹最肥,十月吃公蟹最美)為「蟹秋」。又怕產季過後難以為繼,更命家人「滌瓮釀酒,以備糟之醉之之用」,此糟名「蟹糟」,此酒稱「蟹釀」,而那隻瓮則叫「蟹瓮」。尤可笑者,他竟把「勤於事蟹」的婢女改名「蟹奴」。這種執著精神,謂之「天地間之怪物」,實不為過。

李漁愛吃醉蟹。(娛樂分享博客)


一直堅信「世間好味,利在孤行」的李漁,對於那「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更無一物可以上之」的蟹,其在享用之際,主張要整隻吃,先「蒸而熟之,貯以冰盤,列之几上」,然後「聽客自取自食,剖一匡,食一匡,斷一螯,食一螯」,唯有如此,才能「氣與味纖毫不漏,出於蟹之軀殼者,即入於人之口腹」,才能深得飲食三昧。而且這不勞他人動手,「必須自任其勞」,在旋剝旋食下,才吃得更盡興。如果請尊客,因吃相不雅,勢難整隻上,不得已而制羹,但不應和以他物,純用煮雞、鵝之汁為湯,始能去膩提鮮。而各種食蟹之法中,他最厭惡「斷為兩截,和以油、鹽、豆粉而煎之」,因此舉會「使蟹之色、蟹之香與蟹之真味全失」。他還調侃說:「人們這麼燒蟹,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觀,遂多方蹂躪,務使可愛的蟹,泄氣而變其形。」其痛心疾首,已躍於筆端。

對於吃魚,李漁「首重在鮮,次則及肥」,如「肥而且鮮,魚之能事畢矣」。像鱘、鯚(即鱖)、鯽、鯉魚等,皆靠鮮取勝,以清煮作湯為宜;若憛B白、鰣、鰱等,則以肥見長,以厚烹作膾為宜。至於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得宜,欲得鮮之至味,又「只在初熟離釜之片刻」,倘先烹以待客,將「有其形而無其質」。此外,他的制魚良法為蒸,其妙處在「使鮮肥迸出,不失天真,遲速咸宜,不虞火候」。其製作的要領,則是把魚「置於鏇內,入陳酒、醬油各數盞,覆以瓜、姜及筍、蕈諸鮮物,緊火蒸之極熟」,正因「鮮味盡在魚中,並無一物能侵,亦無一氣可泄」,故為「真上著也」。目前江浙館子的蒸魚方式,皆師其法。

另,李漁對食材的著墨,亦甚有趣,譬如「蝦也者,因人成事之物,然又必不可無之物,治國若烹小鮮,此小鮮之有裨於國者」;「江南之鱭(即鳳尾魚),則為春饌中妙物。食鰣魚及鱘鰉有厭時,鱭則愈嚼愈甘,至果腹猶不能釋手者也」;「雄鴨能愈長愈肥,皮肉至老不變,且食之與參耆(指人蔘、黃膋)比功,則雄鴨之善於養生,不待考核而知之矣」;「山藥則孤行並用,無所不宜。並油、鹽、醬、醋不設,亦能自呈其美,乃蔬食中之通材也」。凡此種種,皆寓至理,能多加體會,必受用不盡。

其實,李漁亦有失之交臂的美味,他嘗自言:「予性於水族無一不嗜,獨與鱉不相能,食多則覺口燥,殊不可解。」於是「林居之人」,述嫩蘆筍煮鱉裙羹以鳴得意的美味,他就無福消受了。不過,李漁在《閑情偶寄 "頤養部》「調飲啜」里,所暢談的飲食主張:「愛食者多食,怕食者少食;太飢勿飽;太飽勿飢,怒時、哀時勿食;倦時、悶時勿食。」其各條目均頗有見地,不是隨人說短長。

暴殄天物乃李漁最深惡痛絕的烹調方式。像有人告訴他食鵝之法,說:「從前有一人善制鵝掌,每殺所養的肥鵝前,必先熬沸油一盂,倒在鵝掌上。鵝痛得要死,則縱入池中,一再地跳躍。隨後復擒復縱,一共來上四次。這樣處理過後,鵝掌厚美甘甜,其厚可達一寸,真乃食中異品。」李漁聽罷,便說:「真是慘啊!我不想聽。禽獸不幸而被人們飼養,食人之食,死人之事,以死償之,也就夠了。奈何未死之先,就施之以慘刑。鵝掌雖美,入口即消,但所受的痛楚,將百倍於此者。用生物多時的苦痛,只為換我片刻的甘甜,即使是殘忍的人亦不為,何況是有苦口婆心的人?我想地獄正為此人而設。他死後所受的炮烙之刑,將更甚於炙鵝之掌。」他在字裡行間,充滿著人道的關懷,令人肅然起敬,予以喝采不迭。

李漁自稱輯此飲食一卷(註:指《閑情偶寄 飲饌部》),「後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儉,一以復古」。事實上,而今蔬食不見得比肉食更便宜!另,飲食注重養生,竟以復古視之,實在比擬不倫。難怪袁枚會在《隨園食單》中指出:「笠翁亦有陳言。大半陋儒附會。」應是指此而言。不過,懂得品味的李漁,只取天地之有餘,以補我之不足,絕不「逞一己之聰明,導千萬人之嗜欲」,光就此點而言,甚值吾人稱許。

又,李漁個人較不喜肉食(註:除蟹以外),其所楬櫫的說法,我就不敢苟同。他說:「肉食者鄙,非鄙其食肉,鄙其不善謀也。食肉之人之所以不善謀,說穿了,就是肥膩的精液,凝結而成油脂。它們會蔽障胸臆,如同茅塞其心,使此人不再通其竅了。」他並舉老虎為例,指出老虎不食小孩、不吃醉客、不行曲路,都是只吃肉,致有勇無謀,「威猛之外,一無所能」且「脂膩填胸不能生智」。寫得洋洋洒洒,卻是狗屁不通。畢竟食肉太多,有礙健康固是實情,但每個人的體質不同,怎能一概而論?何況當今尚有人提倡食肉養生之法哩!但即便如此,仍不礙其在飲食方面的權威性及崇高的地位。謂之品味教主,絕非溢美之詞。

五香面(左)簡單宜自用,八珍面(右)料豐以宴客。


「五香面」作法

五香面的五香為醬、醋、椒末、芝麻屑及焯筍或煮蕈、煮蝦之鮮汁。其具體作法為:「先以椒末、芝麻屑二物,拌入面中,後以醬、醋及鮮汁,和為一物,即充拌面之水,勿再用水,拌宜極勻,宜極薄,切宜極細,然後以滾水下之。」有時為了更惹味,還在「拌面之汁,加雞蛋青一、二盞」,純供自己享用,五珍之外,「未嘗不可六也」。更因「精粹之物,盡在面中」,盡可咀嚼,領略其味,此種食法,比起「尋常喫面者,面則直吞下肚,而止咀呷其湯」,果然高明多了。

「八珍面」作法

至於八珍面的作法就複雜多了。「雞、魚、蝦三物之肉,曬使極干。與鮮筍、香蕈、芝麻、花椒四物,共成極細之末,和入面中,與鮮汁(即焯筍、煮蕈或蝦之湯汁)共為八種」,當然啦!「醬、醋亦用」,不將它們列八珍之內,原因是「家常日用之物,不得名之以珍」。而在製作時,「雞、魚之肉,務取其精,稍帶肥膩者不用」,另,「鮮汁不用煮肉之湯」,目的也在忌油。之所以須如此,在於「面性見油即散,不成片,切不成絲」。又因雞、魚、蝦三者之肉,以蝦取用最便,如平日多存其末,可備不時之需。可見製作此面,在食材的運用上,只要存乎一心,便能揮灑自如。

作者為美食家。
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典藏美食》(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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