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為什麼寶釵改綠玉為綠蠟

作者：蔣春林

元春是個愛讀書的奇女子，賢德妃加鳳藻宮尚書的稱號真不是虛名，真是有德有才。她希望弟弟妹妹們讀書上進，尤其對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這份清醒實屬難得。她好容易回來省親，還要藉機會考考弟弟妹妹們，了解下寶玉的學識水平。

姊妹輩們一匾一詩，獨寶玉要寫四首五律。迎春探春用七絕，李紈寶釵用七律，黛玉選擇和寶玉一樣的五律。寶玉寫怡紅院時，寶釵看到「綠玉春猶卷」，建議寶玉將玉字改成蠟字。因為賈妃「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熙熙攘攘中，唯有寶釵理解了元春改紅香綠玉的原因是因為不喜歡用玉字。寶釵心思縝密，留心揣摩，善於從別人角度思考問題，處理事情周全，可見一斑。

怡紅院蕉棠兩植，在寶玉看來，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因而寶玉題了紅香綠玉四字，元春改作怡紅快綠，不能不說元春的改動比寶玉的高明，紅香綠玉俗氣了點，只突出了海棠和芭蕉的特點，況且玉字的確用得爛俗，正如鳳姐聽見小紅原名紅玉時候的表現，鳳姐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將名字中的字掛在匾額上的確也不太妥當，而怡紅快綠則一派清爽富貴氣象，且更加精準，還涵蓋了怡紅院其他植物如玫瑰薔薇寶相松樹等。不過最終的匾額是怡紅院，只怡了紅，漏了綠。紅塵萬丈，紅字更能體現溫柔富貴鄉的特點，綠只是陪襯。

芭蕉，常綠大型多年生草本，扶疏似樹，葉翠廣舒，種在庭院或天井，或斜傍一角山石，取其青翠雅緻，或搭配其他花色的植物以相映成趣，如綠了芭蕉紅了櫻桃、如芭蕉葉大梔子肥等。

寶玉做成的《怡紅快綠》將芭蕉和海棠形容為兩位美少女。怡紅院的芭蕉除了和海棠對植，還搭配石頭，因而寶玉詩中有「倚石護青煙」，石頭和芭蕉都是靜止的，有畫意。此外還安排了動物仙鶴和芭蕉配合，更加突出芭蕉的美，如36回寶釵獨自行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來，鴉雀無聞，一併連兩隻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了。仙鶴芭蕉的意境如同一幅飄渺出塵的畫。

寶釵改綠蠟是有典故的，出自唐代錢珝《未展芭蕉》: 「冷燭無煙綠蠟干，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芭蕉的新葉初呈捲曲狀，將展未展之際如書頁被卷，別具情趣。此詩將初生芭蕉葉片捲曲狀形容為少女心曲情懷，非常形象。

芭蕉葉子巨大，給人以強烈的視覺美感，蕉葉梧桐葉、貝葉棕、紅葉都可以題字，芭蕉葉子那麼大，當然更是紙張詩意的替代品，連古板正經的賈政也引用了一句：「書成蕉葉文猶綠」。典故是唐朝懷素在芭蕉葉上練習草書，終成大家。其實芭蕉葉的表面有一層蠟質，並不吸水或吸墨，題詩芭蕉滑，從這點看綠蠟比綠玉更貼切。

芭蕉並非木本，質則非木，並無實心的樹榦，我們說的芭蕉樹榦也只是假莖，因此佛經以芭蕉的空心來比喻空，如《大智度論》：「諸法如芭蕉，一切從心生；若知法無實，是心亦復空。」《維摩詰經》：「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水沫所漂經》：「想如夏野馬，行如芭蕉樹。」《雜阿含經》：「色受想行識亦如聚沫、塵埃、芭蕉。」「觀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想如春時焰，諸行如芭蕉，諸識法如幻。」唐大顛禪師注心經：「學道之人，如剝芭蕉，去一重又去一重，直到去盡，無下手處，反本得原，得五蘊空。」

《紅樓夢》中除了怡紅院外，還有多處提到芭蕉。第1回甄士隱於炎夏永晝時書房閑坐，夢中見識到即將下凡的通靈寶玉，後來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醒來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可見他的書房窗前種了芭蕉。這個冉冉真是用的好，在書房窗前種植芭蕉，綠影婆娑，映照窗紗，炎夏中令人生清涼之感，也有屏障作用，非常符合古代文人的審美情趣。「芭蕉分綠上窗紗，虛窗蕉影玲瓏，李清照：「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舍情。」

大觀園裡瀟湘館、秋爽齋都種有芭蕉，還有專門的區域種植芭蕉，名為芭蕉塢。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堪稱女兒中豪傑的三姑娘探春別號蕉下客，是因為她住的秋爽齋院子里種有芭蕉梧桐，而探春最喜芭蕉。後來大家紛紛稱她為蕉丫頭。這個蕉下客也有個典故，黛玉解釋得很清楚：「古人曾雲『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黛玉真是風趣且伶牙俐齒善於用典。

瀟湘館後院也種有芭蕉，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幽夢影》：「蕉與竹令人韻。」《閑情偶寄》：「蕉能韻人而免於俗，與竹同功。」瀟湘館只種竹子未免單調，加上芭蕉和梨花則豐富多了。

芭蕉葉大寬闊，雨聲滴落上面聲音也特別響亮。廣東有絲竹樂《雨打芭蕉》，曲意即是表現雨中芭蕉之美。而當秋雨打上芭蕉葉的時候，常常令人與孤獨憂愁特別是離情別緒相聯繫，在聲聲滴雨的凄愴中，愈發的纏綿悱惻，吳文英《唐多令》：「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葛勝沖《點絳唇》：「閑愁幾許，夢逐芭蕉雨。」紅樓夢中也化用了這個意境。

45回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瀟湘館中除了雨打芭蕉，還加上雨滴竹梢，那凄清的場景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

芭蕉是古典園林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植物，然芭蕉在江南一帶很少結實的， 「穠華易遷，繁蕉不實。」 「含萼不結核，敷花何由實。」《埤雅》:「蕉不落葉，一葉舒則一葉焦，故謂之蕉。」

南方的芭蕉舉目可見，開花結實，果實累累，毫不含糊，在張愛玲的筆下是另一番情形，「滿山的棕櫚，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干黃松鬈，像雪茄煙絲。」已經全然沒有了文學作品中的優雅和雍容，長在野外，新葉舊葉糾結在一起，雜亂混雜，和其他植物競爭生長，面臨的是烈日下生存的壓力。

關於芭蕉，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另有一段精彩的描寫：「杯里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和蓬蒿。」張愛玲敏銳的觀察力體現在精巧的細節描寫中，以小見大，茶杯里的芭蕉和蔓草和蓬蒿擴大之即是柳原和流蘇所處的具有濃鬱南方特色的綠色世界。

到了張愛玲筆下，芭蕉呈現出一番迥異古典意象的情調。或許，如今我們面對芭蕉等這些古典意象，既能夠體味古詩詞里的情味，也能擺脫出來，感受到另一種清新呢？

徵文啟事

十一月的主題周，主題為「賈府三兄弟」。

賈敬、賈赦、賈政是寧榮兩府當家的一代人。他們已經步入中年，為賈府的主事。本應成為著賈府的中流砥柱。但他們三兄弟性格和價值觀各異。互相映照下，意味深長。

他們的人生其實各代表著我們人生的不同取向，值得我們去探討。

徵文請圍繞這三兄弟為主題，或者寫其中一人，或者兩三對照。角度力求新穎，推論盡量謹嚴。可議論，可抒情，甚至可以寫同人文。

請諸位紅友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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