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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候志 童年的酸棗糕

每次發新的物候志篇目,最喜看文末評論。對於作者而言,寫的時候當然會有隱秘的興奮感,但是被陌生人閱讀的過程,更容易有意料之外的驚喜。碰到溫情脈脈的讀者,一路山巒雲海,都溫柔得像一汪清溪水。遇見才情橫溢的,短短几句留言,有月光下的高潮迭起,也有雪原上的萬籟俱寂;而最讓我感慨及心疼的,則莫過於那些心意難平懷抱不甘的讀者,有一次,見人說,「這樣的文字,對於重病了三個月的我,是一劑撫慰,」看得我差點兒潸然淚下。


可能人到了成年之後,生活喧霧騰騰,需要一些東西來結繩記事。恰好植物的內核,既裹挾著童年時代鴻蒙未啟的天真,也包含長大以後飛沙走石的歲月。無論何時遇見,都是陸遊的詩里描畫的那個境界: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眼下冬日漸深,前些日子還能把人香得頭暈的桂花,早就悄悄謝在枝頭,桂花是那種又急又狠的甜香,藏著令人害怕的過度纏綿。不像今天的「主人公」南酸棗,它的花事輕微得像一陣風,只有結果時,才浩蕩又熱烈。其果實,乍看有點兒像棗,不然也不會叫「南酸棗」,至於加了個「南」字,顧名思義,是相對於北方的酸棗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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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酸棗花


事實上,北方酸棗雖然又小又酸,但好歹還是棗屬植物,身為紅棗的祖先,也頗有些背景。比如孩提時代,在爺爺的逼迫下背古詩,有一句「大明宮殿鎖煙霞,荊棘銅駝淚一車」,就覺得「荊棘銅駝」,真是這世上蕭瑟荒涼之最了。但是擱植物學裡,「荊」和「棘」其實是兩個物種,「荊」是荊條,而「棘」,就是酸棗,樹上遍布尖刺,雖可保護自身不被動物啃食,但總是顯得過於刻薄。

南酸棗就不一樣嘍,它一點兒也不刻薄。於許多南方人而言,它的味道里,藏著那個又饞又餓的童年。小的時候,我跟著爺爺奶奶在鄉下生活過幾年,是好奇又調皮的學前年歲。南國的永夏里,風是溫熱的美好的,在每一個饞得抓心撓肺的清晨,露水還未褪盡,就迫不及待跑到屋旁那幾樹南酸棗樹下,用竹竿敲打樹榦,黃透的南酸棗便紛紛落下,聲如急雨。吾鄉管它叫「山棗子」,撿了可以剝開皮直接往嘴裡送,軟熟的南酸棗果肉散發出的,是一種類似於棗和芒果的混合氣味,甘酸清冽,但也很容易把牙齒黏住,因為它的種子上有很多附屬的纖維,這一點跟芒果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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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酸棗


至於那些吃不完的南酸棗,就揣兜里拿進屋,積累到一定量,奶奶就會把它們擱灶上蒸熟,然後用手擠出果核,留下果肉,與蒸熟的紅薯均勻攪拌,再撒入紫蘇、辣椒或芝麻等,壓成薄片,切成一樣大小的長方形,攤晒乾後,就成了酸棗片或酸棗糕。

酸棗片幾乎算得上記憶里最古早的食物了吧?我的祖輩居住的村子,靠近資水,每年,春天將臨時,田壟邊上一茬茬的油茶樹就開始冒出毛茸茸的綠芽,橢圓形的葉片邊緣,鋒利得像一把鐮刀。還有房前屋後的桐花和南酸棗,前者不厭其煩地吐出大朵大朵的白花,花瓣的開口就像是兩片張開的唇,是我關於植物審美最原初的範本;而後者,則是兒時滋味認知的來處。奶奶和我,一老一小蹲守在廚房裡做酸棗片時,空氣里滿是發酵的甜酸,不是極其快樂,不會去受那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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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棗糕


離開故鄉很久以後,有一年在杭州,在杭州植物園,也看到過不少南酸棗樹,並不起眼,這種樹容易讓人覺得,它有一種布衣的性格,深穩、內斂,葉子看起來粗服亂蓬的,顏色也不夠精神,每年春深時節,花事甚至都細微得若有若無,隨意飄飛,不仔細觀察的話,簡直難以覺其所在。就想起小時候,田野里的風素麵朝天,無數個搖頭晃腦背誦古詩詞的黃昏里,小小少女站在山棗樹下,從來不曾留意過這好花好樹好果子。直到有一天轟然長大,才懂得人活著,如果能有片刻淺啜低吟的沉酣,細細想來,很多時候是因為有了草木呀。

而且也奇怪,每每看到南酸棗樹,我就會想起爺爺。


說來冷峻,等到我出生那會,他已經不在高中教語文了,也不在那個建材廠做廠長了,而是回到了故鄉,整天對著青山綠水,寫點清凈的字,看些龐雜的書,現在回想起他那時的生活,大有一股隱居寒士的味道。以至於有那麼一陣,學了陶淵明的詩,都覺得他也恍然有陶公身上的那種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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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酸棗樹


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那些得意洋洋的嘴臉並不令人歡喜,就像那些正處在頂峰狀態的人,無一例外的,給人感覺「太滿」,也就有一種讓人望而卻步的鋥亮。相反的,爺爺那時候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在那之前,他可能半生不知辛勞滋味;在那之後,他開始像一隻黏土做的陶罐,終於露出了罅隙,露出了赭黃的本色,疲憊地朝著命運深處彎下了腰。多年過去,我突然間覺得,他就像老屋旁的那幾棵南酸棗樹,敝舊、沉默,大有一種布衣寒士的氣質。


少女時代,我們還喜歡玩一種「跳房子」的遊戲,就是用線把幾粒南酸棗綁在一起,往地上的格子里丟。南酸棗別名五眼果,那五個眼,生物學上,其實是五個萌芽孔,但是在手串愛好者眼裡,也是「菩提」之一種,即「五眼菩提」。正好佛家有「五眼六通」,所謂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和漏盡通,指的是修行的境界,跟南酸棗似乎沒什麼關聯,可誰知道呢,也許冥冥中,它是有一些使命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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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跳房子」在眼下早已不流行,南酸棗樹,到了近些年,也已越來越罕見。城市裡幾乎難覓得它的影蹤,它就像一個時代的某一種角色設定,這種角色的屬性與技能都很平衡,可以吃可以看還可以玩,所以在那個物質並不算豐裕的年代,它能夠各方適應、風靡不已。然而到如今,當人們面對時代給予的無數種可能性,南酸棗樹這種果實味道平平,樹形模樣平平,木材價值也平平的喬木,就只能淪為雞肋了。


但是我依舊固執地懷念著它,這麼多年,受了它的影響,尤其喜歡果樹與會開花的大樹,他們是庸常生活里長出的觸手,能夠抱住虛無以外的溫柔。有了它們,四季就很分明,於是人們才知道,春天的時候,要到哪裡去看看火焰木灼艷的繁花;夏天的時候,要到哪裡去瞅瞅美人樹鮮嫩的明霞;而秋天又該到哪裡,去觀賞掌葉蘋婆紅碩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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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現在已有越來越多變的行道樹,把一座城市渲染得冠蓋陰涼,這當然是一種別樣的美,然而物候之所以迷人,很多時候,不就是因為收容了無數個體的記憶嗎?草木原本就和人一樣,各有時機,也各有命數。它們顧盼生姿,能讓每一個不起眼的小山包,變成浩瀚汪洋的花果山。當人們那些刀耕火種的夜晚和無效廉價的白晝,通通像陳年的香水一樣,逐漸揮發近盡。唯有它們,糊塗天真,卻無智而慧,在駘蕩長風裡,強而有力地活了下來,是神跡,也是禪宗。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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