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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哲學的經驗主義新建構

科學哲學的經驗主義新建構


劉大椿


作者簡介:劉大椿,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趙俊海,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2

人大複印:《科學技術哲學》2016 年 11 期


原發期刊:《中國社會科學》2016 年第 20168 期 第 47-65 頁


關鍵詞:建構主義/ 經驗主義新建構/ 科學哲學/摘要: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是近四十年來深刻影響科學哲學發展的一個潮流。在科學哲學中踐行這種經驗主義新建構的主要有新實驗主義、科學實踐解釋學、新經驗主義和科學知識社會學四條路徑,它們均具有建構主義的哲學特質,並與傳統經驗主義科學哲學的區別巨大。經驗主義新建構所引發的哲學變革,包括從理論優位轉換為實踐優位、對實驗活動的重新定位、以及知識地方性的上位等。但在經驗主義新建構中,諸如如何看待科學進步,如何看待科學的基礎性和本質性,如何看待科學的現象和規律等問題,仍需要進一步的討論。


科學認知活動總是離不開觀察和實驗,因此,對科學的哲學研究不可能不強調經驗的作用。孔德的實證主義是這樣,20世紀以來科學哲學的各個流派莫不如此。應當說,基於科學知識的後驗(非先驗)特徵,經驗主義容易被看作一切科學哲學的底色。然而,如何在某個科學哲學流派中進行經驗主義的建構,實際的演變進程各個不同。人們比較熟悉的有以卡爾納普、亨普爾和波普爾等為代表的邏輯主義建構方式,有以庫恩、拉卡托斯、勞丹等為代表的歷史主義建構方式。此外,與之不同,還有什麼特別有影響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呢?本文試圖根據近40年間科學哲學的重要進展,討論我們稱之為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

一、科學哲學經驗主義新建構的主要路徑


與邏輯主義的、歷史主義的建構方式相比較,當代一些科學哲學流派的不同在於:具有某種建構主義的特徵,並採用新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強調科學活動的實踐性,突出科學實踐活動的建構主義本質。當然,這種經驗主義新建構可能有形形色色的路徑,就現有材料的分析而言,在過去五十年,主要的路徑是:新實驗主義路徑、科學實踐解釋學路徑、新經驗主義路徑、科學知識社會學路徑。它們讓當今的科學圖景發生了引人注目的轉變。


(一)新實驗主義路徑


新實驗主義是運用建構主義的理念來建構一種新的經驗主義科學哲學的重要路徑之一。與傳統科學哲學過分看重理論和觀察相比,新實驗主義強調實驗在科學活動中的重要作用和獨立地位。


強調從實驗中為科學尋找一個相對可靠基礎的趨勢,通常被稱為「新實驗主義」(New Experimentalism),有時也被稱為「科學實驗哲學」(The Philosophy of Scientific Experimentation)。「新實驗主義」產生於20世紀80年代,其主要代表人物有伊恩·哈金(Ian Hacking)、德博拉·梅奧(Deborah G.Mayo)等。哈金是新實驗主義的開創者,梅奧為之進行了精緻的哲學辯護。新經驗主義的主要論題是:實驗的物質實現、實驗和因果關係、科學—技術關係、實驗中理論的角色、建模和(計算機)實驗、使用儀器的科學和哲學意義,其討論以實驗的建構方式為中心。

在《表徵與干預》中,哈金指出傳統科學哲學所關注的用於證實理論的觀察只是實驗活動的一部分,而實驗實際上是一個複雜的實踐過程——「實驗有其自己的生命」。由此哈金開啟了科學哲學的新實驗主義進路:實驗可以獨立於理論為其自身的合理性辯護,並成為科學的認識論基礎;對獲取實驗數據與實驗知識的真實過程的分析,為探討科學中的證據、推理等問題開創了新方向。新實驗主義者認為,法拉第電動機和赫茲發現電磁波等案例表明,實驗並不總是以檢驗理論為目的,也不一定依賴理論,實驗者可以在獨立於高層次理論的情況下開展受控實驗,並通過實驗本身證明實驗效應或其所產生的新現象的存在。


在這一思想的影響下,梅奧等通過對科學實驗案例的剖析展開了對實驗的科學哲學研究。梅奧指出,包括歸納邏輯與主觀貝葉斯主義在內的確證理論都以理論為主導,實際上是對科學推理的事後重建,新實驗主義則聚焦於標準誤差分析等真實實驗層面所使用的局部統計方法。由此,她提出了「通過錯誤論證」或「從錯誤中學習」的論證模式。「通過錯誤論證」的要義在於:對於一個假設H,沒有找到某個可能的錯誤,就意味著對H的檢驗。這一模式強調,經過嚴格的錯誤排查之後,可以證明錯誤已經消除,並以此作為待檢驗主張成立的證據。更進一步而言,只有當一個主張經受住實驗的嚴格檢驗——該主張各種可能錯誤的情況得到研究並被排除之後,才能說它為實驗所支持或證明。在具體的實驗中,據此論證模式,只有在查明一個主張可能為假的各種情況下某現象或結果極不可能出現,才能指出該現象或結果使這一主張得到了嚴格的檢驗並因此得到確證。


(二)科學實踐解釋學路徑


科學實踐解釋學,也是運用建構主義來建構新的經驗主義科學哲學的一種重要路徑。在充分吸收歐洲大陸的解釋學傳統和英美的分析哲學傳統的基礎之上,它對科學實踐進行了更為豐富和細緻的討論。


美國新一代科學哲學家約瑟夫·勞斯(Joseph Rouse)是科學實踐解釋學(Hermeneutics of Scientific Practice)的主要代表,他對「實踐」概念進行了新的詮釋,強調實踐優位,認為科學是一種地方性知識,科學實踐具有權力維度。

首先,勞斯賦予「實踐」更基礎的概念地位,即一般意義的科學實踐。在他的眼中,所有科學活動都是實踐,這包括話語實踐、科學實踐、實驗實踐和實驗室實踐。與哈金等一樣,勞斯對實驗實踐尤其關注,他認為實驗實踐是真正體現科學知識的地方性、情境性和反現代性特徵的活動。在這裡,實踐不再是傳統科學中與理論對立的概念,而是更為基礎性或者更為底層的概念。勞斯賦予「實踐」更基本的意義,以至於他將理論研究視為一種寬泛的活動而納入到實踐領域中去。


其次,與傳統科學哲學相比,他堅持實踐優位,認為「實踐有其獨立於理論的生命」。傳統科學哲學將理論擺在優先地位,「理論解釋學是一種理論優位的科學哲學」。實驗和觀察附屬於理論,只有在理論的情景中才有意義,因此它們沒有獨立存在的價值,而僅僅發揮一種工具性的作用。然而,勞斯認為,實驗設計雖然部分服從某種模糊的理論,但更多地是受實踐本身的調整,也正是在實驗的調整中,模糊的理論模型得以精確化或者具象化。實驗能夠建構現象,但科學家對建構賴以進行的實驗室工具性情境的理解,以往很難被納入到理論優位的科學發展圖景中。


再次,在對科學實踐的分析基礎之上,勞斯認為科學是一種地方性知識。傳統科學觀認為,在實驗或其他方式中形成的某種理論,一旦形成就具有脫離具體情境的普遍有效性,而這些普遍理論的具體應用才是地方性知識。顯然,這種知識觀建立的基礎是表象主義的理論,而這是勞斯所不贊成的。勞斯認為,我們在實踐中獲得的首先是地方性知識,經過標準化,將這種知識由一個地方轉譯到另一個地方,從而形成普遍性知識。地方性知識經過標準化(使用條件的寬泛化)而成為一種形式概念的普遍知識,若要想在另一個地方應用這種知識,必須重新基於普遍知識情境化的條件,才能獲得其在該地方的可理解性。


最後,傳統科學哲學往往不談論權力,而勞斯卻認為科學實踐具有權力維度。勞斯在對實踐概念的分析中指出:「實踐因此只在反對抵抗和差別中得到維繫並因此總是聯繫著權力關係。」那麼他眼中的權力是什麼意思呢?他認為權力是某種場景和形塑,而不是其中的事物或關係。當他說實踐包含權力關係、產生權力效果和運用權力時,是說實踐以某種方式形塑或限制了特定情境中人的可能行動領域。在實踐的權力之網中,各個行動者都會被塑造、改變、鎮壓或控制,以適應不斷變化的實踐。

(三)新經驗主義路徑


新經驗主義(New Empiricism)作為建構主義的一種經驗主義建構方式,是與新實驗主義幾乎同時出現的一種科學哲學流派,它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南希·卡特賴特(Nancy Cartwright)。正如卡爾·霍弗(Carl Hoefer)在介紹卡特賴特的科學哲學時指出的那樣,「新經驗主義」之所「新」在於它不同於邏輯經驗主義。這種經驗主義遵循的不是休謨和卡爾納普,而是紐拉特和密爾的路徑;它關心的不是懷疑主義、還原論或者劃界問題,而是實際中的科學如何獲得成功,以及為了理解那種成功需要什麼樣的形而上學和認識論上的假設;它不排斥形而上學,並主動尋求科學成功的形而上學原因。


卡特賴特在其著作中為人們描繪出了一幅定律拼湊、反基礎主義、反普遍主義和堅持多元主義實在論的斑雜的世界圖景。


首先,她認為物理定律不具有客觀性和普遍性。為什麼物理定律不具有客觀性呢?她認為,這是因為它只對模型為真,而不對世界為真。她將定律劃分為:基本物理定律、不太基本的方程式、高層次現象定律、具體因果律或因果原理。在所有層次的定律中,只有因果律和某些現象律可以是真的。在卡特賴特看來,我們對客體的認識過程,即理論對客體的切實反映實際上是一個從基本規律到模型,再從模型到現象規律的過程。現象定律對於客觀對象有一個真不真的問題,然而模型只是為了理論的形式美或計算的便利而人為地建構出來的,所以基本定律只對模型的客體為真。為什麼自然科學的定律不具有普遍性呢?她認為那只是用「律則機器」(nomological machine)構造出來的,在此範圍之外並不適用。有了律則機器,那麼就意味著在其他情況均相同時,定律才是真的。然而,卡特賴特認為將律則機器所包括的所有條件拼湊在一起是不容易的,一般只能在實驗中才能湊齊。所以,自然科學的基本規律是具有地方性的(主要在實驗室範圍之內),超過這個界限,基本定律便失去了效力。


其次,卡特賴特反對科學的統一,倡導一種多元主義的科學觀。她認為科學中的各個學科本來就是不統一的、不能整合的,這是斑雜破碎世界的一個根本特徵,而自然科學各個領域除了研究對象是同一個物質世界,用的是同一種語言之外,並沒有系統、固定的聯繫。人們為了解決問題的方便而人為地將任意兩門科學捆在一起的做法其實很荒謬,那個我們所謂的大系統只是一個大的科學謊言而已。


(四)科學知識社會學(SSK)路徑


科學知識社會學(SSK),尤其是後SSK研究更關注科學活動的實踐過程和人類學方法,此類經驗主義的建構方式,帶有典型的建構主義特點。


以愛丁堡學派為代表的強綱領SSK主要注重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解釋科學活動和科學知識,強調權力和利益等因素在科學知識建構過程中的決定作用,幾乎完全否定科學知識的客觀性和普遍性。因而,從整體上來說,強綱領SSK雖然也是科學哲學的經驗主義新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由於其極端立場,後來受到共同體內部的檢討和批判,被所謂弱綱領SSK(即後SSK)所修正。在20世紀80年代之後,SSK內部通過演變,整體上進入後SSK的研究階段,呈現出一種多元主義的建構立場。在後SSK階段,一方面,「社會的」因素已經沒有實質含義和壟斷性的解釋力,而其他非社會因素卻擁有了更大的理論解釋空間;另一方面,其最為突出的特點是轉向「科學實踐」的分析。後SSK進路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和安德魯·皮克林(Andrew Pickering),《科學在行動》和《實踐的衝撞》是後SSK的代表性著作。


拉圖爾在《科學在行動》一書中提出了「技術化科學」(technoscience)這一概念,旨在描述「正在形成的科學」(science in making),而不是那種由科學家或哲學家給出的、關於科學包括什麼成分的預設定義。在包括資助者、盟友、僱主、信任者、贊助者和顧客等人類因素和非人類因素在內的「技術化科學」之中,每一種要素都是一個行動者,他們形成了「行動者—網路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就是在由人類因素和非人類因素相互作用的網路中,科學才能得以展開。在這一活動中,任何一方都是行動者(actor)和轉移者(mediator),在面對科學決定或科學爭端時,都沒有優先權。總之,他所說的技術一般是操作和製造意義上的。「技術化科學」這一概念的內涵不僅指涉著內在於當代實驗科學的技術性,更揭示了當代科學技術活動的基本特徵——異質性的社會文化實踐。


受拉圖爾的影響,皮克林運用「實踐衝撞」的概念,從人類學視角分析了作為實踐和文化的「技術化科學」的形象。他主張一種基於人與物的力量的實踐衝撞所帶來的開放式的世界場景。他指出,我們不應該認為世界由隱藏的規律控制,不應只關注表徵,因為那樣只會導致人和事物以自身影子的方式顯示自身,即便是科學家也只能在觀察和事實框定的領域中製造知識。真實的世界充滿了各種力量,始終處在製造事物當中;各種事物並非作為人的觀察陳述而依賴於我們,而是我們要依賴於物質性力量;人類一直處在與物質性力量的較量之中。因此,我們應該超越僅僅作為表徵知識的科學,運用操作性語言,把物質的、社會的、時間的維度納入其中,將「科學(自然包括技術)視為一種與物質力量較量的持續與擴展。更進一步,我們應該視各種儀器與設備為科學家如何與物質力量進行較量的核心。」(11)皮克林的「實踐衝撞」理論擺脫了人與物的二元論思維,強調各種人類因素和非人類因素的相互作用和糾纏,既突顯建構主義的特點,又具有典型的後人類主義或非人類中心主義特徵。


二、科學哲學經驗主義新建構的哲學反思


新實驗主義、科學實踐解釋學、新經驗主義和科學知識社會學(尤其是後SSK),作為科學哲學經驗主義新建構的四種路徑,展現出什麼樣共同的哲學反思特質呢?


(一)時代特質


上述四條路徑,名稱來源各不相同,具體到某個科學哲學家屬於哪個學派或路徑,可能會有爭議,不同學者的風格和側重也互相區別。但是,它們都有同樣的時代背景和相似的哲學背景。無論從實踐層面還是從理論層面來看,當代科學和技術都已經交織成一種被稱為「技術化科學」(technoscience)的綜合體,在這個綜合體中,科學的進步依賴於技術的進步,離不開高精尖的實驗儀器設備和現代的組織管理;反之,高科技的實驗儀器和設備技術進步,也十分依賴於科學研究的推進。(12)相應地,包括以上四種路徑的科學哲學都蘊含著某種實踐轉向,即發生著從著眼於「作為知識的科學」到著眼於「作為實踐的科學」的轉變。這就是科技一體化的時代背景和實踐轉向的哲學背景。實踐轉向中的科學哲學強調我們應該研究「實踐中的科學」或「行動中的科學」,即「科學實際上是怎麼樣的」,而不是研究「想像中的科學」,即「科學應該是怎麼樣的」。它們致力於從哲學上探討如何在實踐中建構相應的科學,於是,建構主義的各個不同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應運而生。


有研究認為,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至今的科學哲學處於「戰國時代」,各種新的哲學思潮不斷湧現,正統科學哲學的影響依然存在。面對這樣的局面,作為一個哲學工作者不禁要思考:科學哲學目前到底處於一種什麼樣的狀態?以往的科學哲學存在的問題,目前的科學哲學都解決了嗎?科學哲學該走向何方?(13)2001年時吳彤曾寫道:「一個有別於以往科學哲學的邏輯實證主義、證偽主義或歷史主義和實在論形態的新的科學哲學形態還沒有形成。但是,這個科學哲學的新形態在後現代哲學的演化中多少出現了一些萌芽性、動態性的、不十分確定的變化和發展。」(14)如今看來,一種不同於邏輯主義和歷史主義建構方式的科學哲學,即我們稱之為建構主義的科學哲學其實一直都在發生著,只不過當時還沒有得到廣泛的關注而已。


進而言之,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新建構作為一種新的建構方式,在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等層面有與傳統經驗主義明顯不同的反思性特質。


(二)本體論的反思


與傳統經驗主義的一個重大區別是,經驗主義的新建構在本體論上反對普遍主義、基礎主義或本質主義。


新實驗主義者在對「觀察或實驗滲透理論」加以質疑的同時,隱含著反本質主義的立場。他們認為:若要判定觀察/實驗和理論孰先孰後,必須結合具體的科學實踐和語境,不能一概而論,因此「新實驗主義就必須在基礎上是反本質主義的,是語境主義的」。(15)科學實踐解釋學的主將勞斯也認為:「普遍主義在某種程度上是許多哲學家和科學家理論偏見的產物,他們在我們的文化中塑造了傳統的科學形象」,(16)但是,「科學的文化研究拒絕承認科學有任何本質或者一個單一的本質目標」。(17)卡特賴特則對基礎主義狠加批判,她說:「有一種傾向認為,所有事實必定屬於一個宏大圖式;而且,在這一圖式中,第一個範疇的事實具有特殊和特權地位。它們是自然應該運作的方式的範例。其他的必須弄得符合它們。我認為,這種基礎論教條,正是我們必須反對的」,(18)她呼籲拒絕基礎論,認為實在很可能只是定律的拼湊。(19)卡特賴特堅持「形而上學律則多元論」(metaphysical nomological pluralism),她的教義是:通過定律拼湊(patchwork of laws),自然界在不同領域中由不同的定律系統(不必以系統的或齊一的方式彼此聯繫)支配。(20)皮克林在批判傳統本體論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種生成本體論,即衝撞本體論或辯證本體論的觀點,他認為世界在永無止境地流動與生成,人類置身於其中,但絕不是受控於其中。(21)


總之,經驗主義新建構不認可人們外在於世界進而去表徵世界,而是強烈認定人們本身就處在世界之中,與世界不斷互動。


(三)認識論的反思


與傳統經驗主義的另一個重大區別是,經驗主義的新建構在釐清各種概念與紛爭的基礎之上,試圖在認識論上通過批判性的分析打破因二分所造成的認識壁壘。


新實驗主義認為觀察/實驗與理論二者不是截然對立或分離的,而是不斷互動和相互聯繫的,「有些深奧的實驗完全由理論生成。有些偉大的理論來源於前理論的實驗。」(22)新實驗主義一方面試圖調和邏輯實證主義的「觀察/實驗先於理論」與以漢森為先導的歷史主義科學哲學的「觀察/實驗負載理論」觀點間的衝突;另一方面,又以「思辨」、「計算」和「實驗」的三分法取代觀察/實驗與理論的截然二分,企圖彌合因二分而造成的界限。


科學知識社會學(尤其後SSK)根本否認自然/社會二分譜系的存在。拉圖爾認為:「在科學和技術的實踐中,自然和社會是密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的。實踐就是科學和社會的居所,二者之間的空間在持續地建構、解體和再建構。我們非常自信地賦予自然和社會的各種特性,恰恰就是實踐過程的結果,而不能視為對實踐過程的解釋。」(23)皮克林的「實踐的衝撞」理論,關注的也是自然、儀器與社會之間機遇性相聚集的空間或場所,即物質—概念—社會的聚集體。


總之,經驗主義的新建構在認識論上反對傳統的二分,即反對觀察/實驗與理論,實在論與工具論、主體與客體、自然與社會、科學與社會、人類力量與物質力量等二分。建構主義的流行清楚地表明,在當下的科學實踐中,試圖把理論的、歷史的或社會的因素從科學活動中撇除出去,從而得出所謂的純粹科學真理,再將之運用於解釋自然和世界的傳統思維方式已經不再適用了。


(四)方法論的反思


與傳統經驗主義的又一個重大區別是,經驗主義的新建構在方法論上反對還原主義,堅持整體主義。


哈金在反對理論實體時曾經對「還原主義」進行批判,他認為:「邏輯實證論者從而興起了偉大的還原論綱領,他們希望通過邏輯,可以把所有包含理論實體的陳述,都『還原』為不指稱此類實體的陳述。這一計劃的失敗,甚至比可證實原則的失敗還要慘。」(24)勞斯不僅批判了強綱領的SSK的還原主義思維方式,認為其研究視角也是一種還原,它「把科學還原為政治或社會建構,就像把它限制在認識論領域一樣錯誤」;(25)而且在說明科學知識的地方性特質時強調其不可還原性,「科學知識的經驗品格是不可還原的經驗指涉關係在地方性建構中的產物,而不是對適用於任何地方性情境之抽象的普遍規律的發現」。(26)


卡特賴特也反對還原主義,她認為「現在我自己的研究關注的主要不是經濟學或物理學或是其他單一學科,而是關注如何從作為整體的科學知識中得到最多。我們如何最好地把不同領域的不同層面、不同種類的知識放到一起,來解決不屬於任何單一理論單一領域的現實世界問題」(27)。正如邁克爾·埃斯菲德(Michael Esfeld)對她的總體評價:卡特賴特以反對基礎主義而聞名,基礎主義是說自然規律在原則上可以還原為某個物理理論的具體規律或者隨附於一套基本定律。在她看來,對自然的描述在原則上是不能還原為一個基礎理論的。(28)


後SSK的反還原主義立場和勞斯類似,直接地建立在對強綱領的SSK批評的基礎之上。皮克林認為強綱領的SSK內部所展現的物質世界在整體上還保留著還原論的外衣,其學科圖景具有典型的還原論特徵;後SSK則脫掉了這層外衣,其科學圖景也轉換為具有整體主義視角的各種異質文化要素相互衝撞的圖景。


總之,科學哲學的經驗主義新建構具有強調科學的技術化和實踐轉向的時代特質,在本體論層面上反對普遍主義、基礎主義或本質主義,在方法論層面上反對傳統二分法的認識論和反對還原主義的方法論。這些反思是對傳統經驗主義科學哲學,即邏輯主義和歷史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的解構和提升,也表現出科學哲學的經驗主義新建構區別於它們的最為明顯且最為基本的特徵。它代表著對科學的哲學思考總體上進入了皮克林所謂的「後現代」階段——在科學實踐中,對涇渭分明的學科研究中的思維方式、學科界限進行質疑和挑戰。(29)


三、經驗主義新建構所展開的哲學變革


經驗主義的新建構對傳統經驗主義科學哲學的質疑和挑戰引發了一系列的哲學變革,使得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成為潮流。首先,變革改變了傳統經驗主義理論優位的科學觀,以實踐優位的科學觀取而代之;其次,變革使實驗活動得以重新定位,實驗不再是理論的附屬物,也不僅僅起到驗證科學理論的作用,實驗有了自己的生命;最後,變革使知識的普遍性受到質疑,更多的人接受從本性上來說科學知識是地方性知識。


(一)從理論優位轉向實踐優位


自邏輯經驗主義開始,理論優位的科學觀長期佔據著科學哲學的講壇,使之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跛腳」的。20世紀80年代以來,一些具有自然科學背景的科學哲學家開始從科學研究的實際狀態出發,本著自然主義的原則,反思科學哲學的發展路徑。他們質疑理論優位的科學哲學,主張從只重視理論卻輕視甚至忽略實踐的科學觀中解放出來,並發展出一種實踐優位的科學哲學,以回歸科學研究的實踐本質。


皮克林曾對理論優位的科學哲學評價道,「對於20世紀大多數英美科學哲學來說,他們始終關注的是科學理論、科學事實以及科學理論和科學事實的關係問題。這一點不僅對於邏輯實證主義者主流如此,對於其當代變種也是如此。」(30)皮克林認為「新的科學圖景中的主題是實踐而不是知識」。(31)哈金曾經對理論優位的科學哲學質疑道:「科學哲學家們總是討論理論與實在的表象,但是避而不談實驗、技術或運用知識來改造世界。」(32)因此「自然科學史現在幾乎總是被寫成理論史。科學哲學已經變成了理論哲學,以至於否認存在先於理論的觀察或實驗」(33)。勞斯對理論優位的科學哲學更是持批判態度,他認為如果哲學家們將太多的注意力集中於科學狹隘的思想方面,那麼我們很容易忘記科學研究實質上也是一種實踐活動。


基於對傳統的理論優位科學哲學的批判,哈金、卡特賴特、皮克林、勞斯等最終都不約而同地走向一種相似的哲學立場,即主張科學哲學應該實現從理論優位到實踐優位的轉變。他們認為科學就本性來說是一種實踐活動,如勞斯主張「在認識論和政治上將科學看作是實踐技能和行動的領域,而不僅僅只是信念與理性的領域」。(34)科學哲學從理論優位走向實踐優位這一論斷至少意味著以下三層含義:其一,科學的發展越來越依賴於技術手段,科學的技術化與技術的科學化逐漸明朗,科學與技術的聯繫愈加緊密。其二,要更加關注實踐中的科學,即科學知識的具體生產過程。這其中既有如強綱領的SSK所分析的社會利益滲透;也有如拉圖爾和勞斯所分析的權力建構,由於「在現代社會,大多數新興權力來自科學(不論是何種科學)」,(35)所以實驗室不再是一個封閉的象牙塔,而是一個權力場和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第三,研究科學實踐的重要意義在於闡釋其對我們自己、我們的生活方式,以及生活中重要問題的解決所產生的影響,確保其為雜亂世界中的日常生活提供某種指導。(36)


總之,實踐優位的科學哲學是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科學哲學總體發展趨勢的一種概括。如今它已經發展得非常壯大,並於2006年成立了「實踐中的科學哲學協會」(Society for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Practice,SPSP),其宗旨在於扭轉傳統科學哲學對科學實踐的忽視和科學技術哲學的社會學研究對外部世界不加關注的局面,而要沿著自然主義的路徑,通過對具體情景化的科學實踐中的實驗、模型和測量等的研究,提倡一種基於理論、實踐和世界的科學實踐哲學(philosophy of scientific practice)。(37)當然,我們也應認識到,強調實踐優位固然是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對理論優位的科學哲學的一種矯正,但也要防止矯枉過正,以免滑入另一種基礎主義。


(二)對實驗活動的新定位


羅伯特·阿克曼(Robert Ackermann)在評價20世紀科學哲學時認為,「發展於20世紀實證主義的科學哲學對於觀察事實給予了特別重要的基礎性強調,把它作為控制理論增長的手段……實證主義對於觀察事實來源於實驗實踐的方法卻幾乎不關注」。(38)這就是說,在科學實踐中,實驗本是一種最為基本的科學實踐活動,然而,我們對實驗本身重要性的認識卻經歷了一個曲折的過程。邏輯經驗主義者把實驗活動和結果分離開來,把作為科學知識重要來源的實驗降格為證實或者證偽觀察陳述的一種毫無疑問的方式。他們只考慮觀察,並且假定能分辨出觀察語句的真假。然而勞斯等認為,這種假設忽略了實驗如何證實或證偽觀察陳述的科學實踐過程,(39)而「這種忽視必將導致我們對科學中實驗的作用,對實驗室、診所或田野所具有的地方性的、物質性環境的意義以及這些環境所要求的技術的和實踐的能知(know-how)的誤解」。(40)


早在1983年,哈金就批判那種傾心於「理論優位」,而忽視實驗獨立地位的科學哲學。他認為,科學研究既要重視理論和表象,也要重視實驗和干預,「我們表徵是為了干預,我們干預也要根據表象」(41)。他把這種干預概括為儀器的建造、實驗的計劃、運行和解釋,理論的說明以及與實驗室部分、出版部門等的談判。他強調科學技術與社會因素的相互作用,正是在這相互作用中,形成了科學的本真形象。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不是停留於單純的表象,而是著重於複雜的干預。


新實驗主義將科學合理性的來源投射於實驗活動。它強調儀器運用、錯誤排查、樣本處理、誤差分析等細節的實施使實驗得以獨立於理論,而且實驗可以對理論進行嚴格的檢驗。這使實驗不再只是對理論問題的嘗試性回答,從而具有了自己的生命,即對理論產生著實際的約束、推進和觸發作用,以至於可將科學進步與科學革命解釋為實驗知識不斷累積的結果。


對實驗活動的新定位是對科學發展的一種新的解釋途徑,同時開創了一種科學哲學發展的新可能,如此之哲學變革是對過分強調理論支配的科學觀的有益矯正。


(三)知識地方性觀點的上位


傳統經驗主義一般都持有一種普遍主義的知識觀,即認為科學知識放之四海而皆準。然而,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對普遍性的科學知識觀提出了質疑和挑戰,使知識地方性觀點自此上位。


「地方性知識」(local knowledge)(42)在不同的哲學語境中,往往有不同的指稱,一般來說有三種基本含義,即「殖民化的」(與「西方的」相對應)、「前現代的」(與「現代的」相對應)和「情境化的」(與「普遍性的」相對應)。科學實踐哲學中的地方性主要是第三種含義,意思是說知識總是在特定的情境中生成並得到辯護,因此我們對知識的考察與其關注普遍的準則,不如著眼於如何形成知識的具體情境條件,(43)這些特定情境包括特定文化、價值觀、利益和由此造成的立場和視域等等。


以哈金、卡特賴特、皮克林和勞斯等為代表的科學哲學家認為,從根本上來說科學知識是地方性知識,普遍性知識只是其轉移的結果。


哈金的「實驗實在論」是特彆強調實驗室這一地方環境的,並且要看實驗的效果。哈金在著作中多次以電子為例,論證到「如果你能發射它們,那麼它們就是實在的」;(44)或者根據電子的各種屬性,進而能夠成功地製造出新型的儀器,用以干涉自然界中的其他更具假設的自然事物,這也可以說明電子的實在性。同樣,卡特賴特之所以反對普遍主義的知識觀,就在於她認為我們所獲得的知識都是在實驗室這一特殊的地方性環境中產生的,一旦脫離了這一環境,便不再為真。而為了使從實驗室中獲取的知識或保障其為真,就需要做到其他情況均相同才行。卡特賴特的這種「局域實在論」與哈金的「實驗實在論」在某種程度上為「科學知識是地方性知識」這一觀點提供了形而上學基礎。


皮克林的操作性科學世界觀和拉圖爾的「行動者網路理論」都強調知識的地方性。在這種科學圖景和網路中,科學處在各種力量、各種能力、各種具體操作之中,我們使用機器捕獲著物質力量,而不同的物質力量和非物質力量的衝撞過程依賴於某些具體的情境和路徑,然而,後者在傳統經驗主義鏡像反映式的科學觀中被沖刷掉了。因此,皮克林堅決地表示:「我必須指出,在我的分析中不存在任何作用能夠刪除科學實踐的情境與路徑依賴,這也正是衝撞不能認同反映論的實在論的基本點。」(45)


勞斯認為:「從根本上說科學知識是地方性知識,它體現在實踐中,這些實踐不能為了運用而被徹底抽象為理論或獨立於情景的規則。」(46)他認為,理論知識來源於以技術、實驗為代表的實踐活動;知識就其本身來說是具體的,依賴於特定情境的,因此,知識在首要的意義上說不是普遍性知識,而是地方性知識。普遍性知識不是科學實踐追求的終極目標,只不過是地方性知識從一個地方經過標準化而非去情境化轉譯到另一個地方的中間環節而已。對具體情境條件的重視,對地方性知識與普遍性知識之關係的理解,是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的應有之意。


四、經驗主義新建構帶來的問題


科學哲學的經驗主義新建構對傳統經驗主義一些固有觀點和理論所提出的質疑和挑戰,在很大程度上糾正了以往科學哲學的某些偏見,化解了一些已經存在許久的爭論。但同時又帶來了一些新問題:第一,實踐中的科學既然摒棄目的論模式,肯定演化論模式,那麼,如何看待科學進步?第二,既然摒棄基礎主義方法,肯定整體主義方法,那麼,如何看待科學的基礎性和本質性?第三,既然否定表徵主義科學觀,倡導自然主義科學觀,那麼,如何看待科學的現象和規律?


(一)目的論抑或演化論:如何看科學進步


關於科學進步,目的論和演化論(反目的論)具有不同的立場,前者預設了科學的某種既定目標;後者認為不存在這樣的目的,科學的形象和目的是在實踐中,與周遭世界的「衝撞」中不斷生成的。傳統經驗主義具有某種目的論傾向,雖然有的比較隱晦。它要麼以物理主義或現象主義的語言,追求科學理論與感覺經驗的符合,認為科學的目的在於使理論得到經驗的證實,或提高理論的確證度或概率(邏輯經驗主義);要麼認為科學的發展是朝向某種既定的目標不斷逼近的過程,科學的目的在於提高逼真度(批判理性主義)。


對於目的論的科學進化觀,庫恩曾從歷史主義的角度進行批判,他認為「科學發展就像達爾文式的進化,它是一個從後面推的過程,而不是朝著某個固定的、它要逼近的目標拉的過程」。(47)


經驗主義的新建構也不認同具有目的論傾向的科學觀。例如,受生物演化論和實用主義影響頗深的皮克林認為:「我們不應該認為世界是有隱藏的規律控制的,而應該認為世界的確展現為一個以開放式終結方式演化的活生生的場所—— 一個人與物的力量和操作在真實的時間中絕對地突現的場所,一個物質的、社會的和概念的秩序在我稱之為實踐的衝撞(力量的舞蹈,阻抗與適應的辯證法)的過程中持續突現的場所。」(48)在皮克林看來,世界或知識體系不是我們預設的那樣已經確定,而是不斷生成的。以化學為例,他認為如果關注並突出物質性及其流轉性的生成過程,我們將會看到化學物質的流動和轉變,以及伴隨它們的知識在一個我們無法控制的去中心的過程中湧現並生成的過程。(49)


科學觀從目的論到演化論的轉變必然導致有關「真理」、「進步」等觀念的變化。卡特賴特反對理論陳述背後有一個可供我們認知,但卻永遠無法達致的客觀世界,「理論本身並不包含真理。理論幫助我們思考,但是它只是表象。」(50)哈金之所以不看重理論的真理性,是因為「真理的標準是產生出來的,不是預先存在的」(51)。然而,勞斯並不完全拒斥進步概念,他認為需把進步置於科學實踐當中來考慮,「在我看來,科學進步確實是對原有成功的積累和對過去失敗的糾正。但是,如果我們不參照當下的科學實踐所追求的目標,包括設備、實踐以及必須與前兩項一起加以考慮的作用,那麼就不存在評價我們積累成功與糾正失敗的能力的標準。」(52)「真理」、「進步」等概念往往有一個不容置疑的先驗預設,即我們通過科學實踐而形成的科學理論是對外部世界真實的描述。在卡特賴特、哈金和勞斯看來,這是有問題的。因為理論內部並不包含「真理」或「進步」,即便包含,其標準也是通過科學實踐而確定的,而不是先驗預設的。


看來,沒有絕對的進步標準,這一點比較容易接受,但它並非等同於無所謂進步。忽視演化過程,專註於所謂目的,乃是一種獨斷論的預設論;但是,如果不存在目的,演化就是一切,那麼,這樣的科學實踐又有什麼意義呢?


(二)基礎主義抑或整體主義:如何看基礎性和本質性


邏輯經驗主義聲稱:每個科學領域的定律與概念都可還原為更為基礎的領域,全都安排在猶如一個金字塔般的等級體系之中,其內部按照某種規則有序地排列,最頂端則是物理學。各個學科以還原主義的方法,一級一級地還原,如生物學可以還原為化學,然後化學再還原為物理學,物理學位於科學這個大系統的頂端。在邏輯經驗主義那裡,基礎主義的知識觀表現為還原主義。


然而,隨著科學實踐的發展和科學哲學學科範式的轉變,科學哲學家們認為基礎主義不是科學唯一有效的方法論,相反,他們主張反對基礎主義,從而採取整體主義的方法論。卡特賴特以拒絕基礎主義而出名,在她看來,自然科學的真實情況根本不是邏輯經驗主義宣稱的那樣,金字塔系統是個大的科學謊言,存在某種基本的自然規律從而可以適用於所有地方和時間的想法,是很荒謬的。


經驗主義科學哲學的新建構不僅批判傳統科學哲學對基礎主義的迷戀,而且批判其自身內部的極端立場,如社會建構主義科學哲學中的還原主義方法論,皮克林對強綱領SSK的批判就是一個典型例子。皮克林批評強綱領SSK所支撐的實踐圖景具有典型的學科還原特徵。強綱領SSK「把科學文化僅僅表徵為單一的概念網路,把實踐僅僅表徵為由利益建構的一個不確定性終結的築模過程,這類表徵不能很好地把握實際的實驗室科學所顯現出的複雜性說明……把實踐描述為不確定的以及利益導向的,最多也就是捕獲了問題的表面」,(53)因此,強綱領SSK的實踐概念是站不住腳的、理想化的和還原性的。經驗主義的新建構不僅反對一般知識的還原主義,而且批判強綱領SSK的社會建構主義,這是因為後者對科學知識進行社會學還原,為科學提供一種外在的說明,把真理與謬誤、客觀與主觀之間的差異最終歸因於同一類社會要素。雖然同屬科學知識社會學,但這種還原對於科學哲學的經驗主義新建構來說,也是不可取的。


總之,以卡特賴特、皮克林等學者的科學哲學為代表的經驗主義新建構傾向於完全排斥基礎主義,並且否認任何基礎性、本質性的概念和方法。他們願意肯定的唯有整體本身,但接著不能迴避的問題是:這不是把整體本身設定為基礎或本質了嗎?更不用說,整體本身又是什麼呢?這個作為基礎和本質的整體人們又如何才能把握呢?


(三)表徵主義抑或自然主義:如何看現象和規律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科學哲學中興起了一種自然主義的哲學方向。它把科學作為人類文化和人類實踐的一種形式,主張「哲學是自然科學的延續」,提倡「在自然和科學的架構內進行哲學探究,使哲學成為科學工作的延續,而不僅僅為了哲學研究的目的給科學增加不必要的形而上學負擔」。(54)經驗主義的新建構強調實踐,批判傳統的表徵主義科學觀,提倡自然主義的科學觀。表徵主義科學觀認為科學理論是對獨立於心靈的世界的描述;而自然主義的科學觀則不對任何事物做先驗的宣稱,主張科學與哲學是在自然與科學範圍之內開展的沒有明顯邊界的連續性的研究,也就是說不關注科學知識層面的「what」,而是關注科學實踐層面的「how」。


哈金區分了科學的兩個目標,即表徵(representing)和干預(intervening),哈金強調實驗中的「干預」。卡特賴特也是如此,她認為:「我感興趣的是干預。所以我問不同的問題:世界如何由科學變得像它應該的那樣。」(55)皮克林則將表徵性語言描述(representational idiom)和操作性語言(performative idiom)(56)進行比較和區分,他認為表徵性語言描述是科學為尋求表徵自然併產生描摹、映照和反映世界的知識活動,但這種活動使我們陷入科學是否恰當地表徵了自然的恐懼之中。為了克服這種恐懼,我們應該超越表徵主義的科學觀,進而從實踐的角度來理解科學,故而皮克林認為「如果我們要真正把握科學實踐,脫離對科學的表徵語言描述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57)


勞斯試圖顛覆有關現象與規律的傳統認知,從而否認訴諸觀察的決定意義。傳統經驗主義認為,科學是某種表徵體系,其目的在於精確的描述世界,而世界與我們所進行的表象無關。觀察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連結我們所表象的世界與世界本身之間的唯一通道。只有在感知經驗中,世界才作用於我們,因為它限制了表象世界的可能性。在勞斯看來,情況並非如此,「問題並不在於我們從關於世界的語言表象出發如何抵達被表象的世界本身。我們已經在實踐活動中參與了世界,世界就是我們參與其中的那個東西。通達世界的問題(訴諸觀察就是對這個問題的回應)將不復出現。」(58)這就是說,參與的決定性,而不是世界本身及其可觀察性決定規律性認知的可能性,這就是行為性判定賦予實踐的本體地位。


那麼,在走向自然主義科學觀的征途中,勞斯和皮克林等是否完全拋棄了表徵主義科學觀呢?其實,並不是。他們只是不再強調其唯一性和獨特性。例如,皮克林認為:「思考科學實踐的物質操作性,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忘記科學的表徵性質。科學絕不僅僅是製造各種機器。如果沒有科學的觀念的和表徵的維度,任何人都不能聲稱能夠對科學進行分析。」(59)其中所作的保留是耐人尋味的。


自然主義而非表徵主義的傾向至少存在兩個理論困境:一是實驗不可能完全不依賴理論,新實驗主義無法將理論、有時是高層次理論從科學實驗中排除;二是無論怎麼深入剖析實驗的細節,也無法在被實驗嚴格確證的實驗定律與超越這些定律的推測之間做出絕對的劃分,也難以在所謂得到嚴格確證的實驗定律與高層次理論之間分出涇渭。的確,如果徹底反對錶征主義,不再關注現象及其提升為規律的可能性,那麼,還會有什麼科學認知呢?


近百年來,科學哲學的發展歷經多個階段。總體而言,我們認為科學哲學演化中的經驗主義模式的轉換大致為:邏輯主義—歷史主義—建構主義。邏輯主義的卓越成就以邏輯經驗主義和批判理性主義為代表,它們通過語言分析確認了經驗是知識的來源和基礎,邏輯是知識的基本架構。歷史主義的建構方式,由於庫恩和拉卡托斯等學者的工作後來居上,改變了科學哲學的面貌,人們鍾情於通過歷史分析來揭示科學理論的演化模式。但邏輯主義和歷史主義的建構方式,並沒有窮盡科學哲學的經驗主義建構的可能性。20世紀80年代後,一種新的經驗主義的建構方式越來越明顯,甚而成為科學哲學的主流。我們把這種新的科學哲學潮流稱為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從整個科學哲學史的趨向來看,新潮流體現為在科學哲學的研究中運用建構主義的理念和方法,形成新的經驗主義的建構方式。


無論是邏輯主義的,還是歷史主義的建構方式,可以說都是理論優位的科學哲學,它們總體上都是反思性的科學哲學,屬於對科學知識在理論上或智識上的事後重構,試圖給予科學合理性以某種辯護。與傳統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相比,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特彆強調「實踐」、「干預」、「建構」。經驗主義新建構的重點和關鍵在於「建構」。在建構主義的視角下,關注的焦點不再止於科學知識或科學歷史,而是具體的科學實踐;科學不再被看成一種完成了的形態,而是永遠處於行動中;人不僅是一個思考者(thinker),而且是行動者(doer)。在科學實踐中,各種異質性的文化因素(人的、社會的、物質的等)相互作用和糾纏,共同建構著科學。這種實踐優位的科學哲學,企圖扭轉對科學理論的過分關注,並通過科學實踐來呈現一種非表徵主義的、完整的、真實的科學圖景。


「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表明:以邏輯主義—歷史主義—建構主義這一線索來觀照科學哲學近現代演化史,有助於清晰明了地概括科學哲學發展的脈絡和內在邏輯,顯示其不同發展階段的斷裂和繼承;亦可以幫助我們釐清科學哲學「戰國時代」多種路徑間的關係,進而從宏觀上把握20世紀80年代以來科學哲學的總體趨勢。當然,「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突出下述觀點:從理論優位到實踐優位,科學實驗有其自己的生命,科學知識在本質上來說是一種地方性知識。這的確是對傳統科學哲學主張理論優位,強調科學實驗的工具性作用,倡導普遍主義知識觀的一種矯正。


「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的提出,是在邏輯主義—歷史主義的科學哲學建構方式的基礎上,對當代科學哲學的演變進行宏觀思考而自覺形成的一種認知理路,但並不意味著它是詮釋當代科學哲學發展的唯一視角。其實,從實在論、實證論、實用論的視角,從預設主義、自然主義的視角,也都可以去嘗試把握當代科學哲學發展的脈絡。況且,「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與實在論的、自然主義的各種視角並不是截然分割的,而是相互交叉的。只是,「建構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與邏輯主義的、歷史主義的經驗主義建構方式,具有比較自然的現實與邏輯聯繫。


對科學哲學的經驗主義新建構所帶來的問題,本文既不可能窮盡,也沒有對所提到的問題給出確切的解決方案。但能肯定,在科學哲學的未來發展中,這些問題,以及其他經典問題仍然將成為討論的對象。隨著新技術和新思想的不斷湧現,科學邊界將繼續擴展,分支科學的研究也將愈益深入,科學哲學或將呈現經典與前沿並重,微觀與宏觀並蓄,辯護與批判兼顧的某種審度性的發展態勢。但願這一態勢將不僅引導人們更好地發展科學,而且引導科學更好地造福於人們的生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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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哲學的經驗主義新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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