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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才女鍾曉陽散文:巫山一別,為云為雨今不知




教我笛子的老師姓葉,男的,碰見他真是我的運氣。那一陣子遍閱報章廣告,都沒有合適的。一日無事,經過彌敦道的一家樂器行,附屬的中樂班正在招生,便直闖進去報名。裡面老師眾多,依時間分配,也不知道自己歸哪個,是吉是凶全看個人造化。



第一次上課,葉老師進來,拿什麼敲我肩頭一記,示意我跟他去。那一敲,定下了師生名分,從此耳聆指教的是我,青出於藍則在我了。




葉老師三十至三十五歲年紀,中等身材,長方形臉。



那次我在笛子的尾端吊了一隻玉佛,橙紅的穗子流蘇款款,葉老師卻說:「很多人以為這兩個穿繩孔是用來穿系飾物的,其實它們也有實際的用途。」




雖然他沒有說明系飾物是錯的,但我就覺得極不好意思,第二次去就把小玉佛解下來了。




大鼻子,大嘴盤。那張嘴,老是唇角裂裂的,永遠帶著點受傷的意思。然而他整個地是那樣耐看,乾淨俐落,衣服的色調溫暖和諧。他講話極文雅,一個字是一個字,不速不緩,吐音清晰,著力很輕,附於形則是摸上去厚厚軟軟的絨質,本身即是暖的。坐在葉老師對面,聽他講笛子的種種,覺得他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出他為人的恬淡祥和。較之於有魄力有衝勁的年輕人,我更喜歡葉老師這種。前者無非是待開的朝花,時辰到了不是開的,是爆的,一蓬蓬爆得不亦樂乎,色彩濃濃的要染沒周遭,急迫的要擁抱一切。像葉老師,是讓歲月沖淡了的,為人的根柢已經很深厚,完全禁得起平淡的日子,連偶露的倦容亦是淡淡的,不與眾物爭持。



記得剛開始學笛子是秋天,學完出來一街的秋氣高爽,空中炸著金金的炒栗香,我就一路笑著回家。




然而我竟不是學笛子的天才。認明真相後,我心裡非常難過。我甚至不是庸才,而只是個蠢才。跟我學鋼琴一樣,我的節拍略差一籌,對音準的敏感度也不夠,吹起來完全是感情用事。初學的階級,用氣不得其法,唇肌和喉部綳得過緊,脹得臉紅脖子粗的,畫成漫畫是七竅噴煙,頭頂冒氣。通過了這一關,便是學吹高音。風門不得掌握,不是太松,便是太緊,緊得風門沒有了,兩唇磨擦,「噗茲噗」一聲擦出口水花,簡直是嘴放屁。那一刻我難堪到極點,想夾著尾巴落荒而逃。葉老師只是輕蹙眉尖,笑一笑,覺得你不甚可救的樣子。



有時候在家裡吹得滿意,信心十足的到葉老師那兒,一吹之下,功力只剩下一半,另一半驚嚇得化掉了。笛音忽跌忽摔,忽得忽失,不成言語,覺得自己來自未開化的野蠻民族,單單會哼哼啊啊的叫痛。




無論如何,那小小隔音室里的笛聲到底日益清順了。反過來吹從前的曲譜,居然得心應手,也有餘裕多用點感情,真是萬分高興。然而這當兒卻沒機會學下去了。像我這種材料,無論怎麼自行苦練,亦難有進境。我不知道葉老師是不是最好的老師,但若干年後,我說什麼都要找他回來教我,我還要跟他學古箏呢。



一次在樂器行的櫥窗看見一列相片,大概是宣傳用的,內容是各老師在教導學生的情形。我詳看了,仍舊覺得葉老師好。那是冬天,他穿一件淺灰絨外套,正在教一個女孩子拉二胡,亦是一般的穩定親和。




又一次,上完了課,他叫我到隔壁書局買一本笛子教程。後來他想起有話忘了交代,到那書局找我,兩人出來站在街上講話,日正高張,他以手作檐,蔭住了臉。離了那隔音室,我竟覺生疏。有時侯正在上課,有人叩門找他,是他同事,和他熟絡的閑話兩句,我亦會認生。幾回早到了,在室外稍候,上一個學生出來,和他道聲再會,他也應了。我這才發覺我從來沒跟他說再見,他也就不講。一天,因時間有所更動,他打電話到我家,自稱是:「╳╳琴行姓葉的。」就像我打電話到琴行去,說是:「我在你們那裡學笛子的。」




在室內吹笛子,使人有英才錯用之感。笛音撞牆碰壁,摔摔跌跌,如果它們都是活的,一定都變得焦頭爛額。陽台上就不同,放生一般把笛音放出去,笛子的開朗廣闊盡皆出來了。晚間對面是熠熠燈火,市聲沉澱,而笛韻嘹亮,彷彿是天籟,凡心一動落在紅塵,從此生於民間長於民間,有風則更好,笛聲自身是風,送到很遠的地方,那裡有人聽到了,夢魂一驚,忽起遼遠之思。日間也有日間的情調,望出去儘是密密沓沓的公寓洋房,馬路上轎車一輛接一輛,遮陽傘像鮮艷奪目的花蘑菇,上坡的上坡,下坡的下坡,賣豆腐花的戴頂草帽叉著胖肚子一路吆喝上來,陽光把遮陽篷下的灰塵照得細細活活,吹吹笛子,有一種人生在世的感覺。雨天吹起來異常氣悶,笛音鎖在雨煉中,承不了上文,啟不了下文。可是笛子還是要在山頭或草原上吹,才最能領略它的春光明媚,春意剔透。




一曲「牧童短篇」,我最喜歡,葉老師以二胡替我伴奏。想想還是該由牧童來吹,牛背上一挫一盪,那樣的悠閑,日出而出,日入而入,雞鳴桑樹顛,落霞趕炊煙,好象歲月也在那兒踱來踱去,老也不走。我是城市人,城市的悠閑是小型的,偶然得來的一小撮,設法要把它消磨得值得,有回味,連那心情也是焦急的,我在這裡吹,老師在一旁拉,光陰匆匆地去了。




「小河淌水」,最是高亢婉轉。河水汩汩不休,笛聲去到最高點,河水急瀨,像望眼欲穿的穿字。我覺得這「淌」字很好,使人想起眼淚,收一收又泛出來,收一收又泛出來。




「金蛇狂舞」節慶時吹,曲譜左上角標看「歡樂地」。中國的節慶,該有鑼鼓鐃鈸,冬冬嗆嗆,熱鬧非凡,如今只有一管笛子,吹來吹去都好象曲終人散,愈吹心情愈寥落,鑼停鼓息,一地燒完炮仗的暗紅紙屑。可能都不是,是我不夠活潑。




「弓舞」是太熟悉了,總誤當作「將軍令」,是十年前粵語武俠片的武打場面也拿來做配樂的,家常也能隨口哼上一兩句。因為這緣故,整首曲子哪裡該打個突頓,哪裡該抖擻激揚,皆知個透里透外。當初技巧不行做不到,後來略有些把握了,更如故友重逢,吹得興興頭頭,每次都像有一段盛事正要開場。




葉老師會演奏的管弦樂器至少有四種:笛子、洋琴、古箏、二胡。




簫笛比其它樂器與演奏者有更切身的關係,因為用的是氣。聲由氣出,音由聲出;不止精神,連整個身體都要投入。笛子音色清亮圓潤,悠揚處絕倫無可匹比,凄傷之曲落到笛管中也帶幾分高揚,公然說與天下人知曉,讓他們評一評,想一想,縱無結果也須得個分明恩怨。簫則是萬般情緒訴與自己聽,別人偷聽亦可,固此一扇戶牖,幾家民房,可以是簫聲徘徊地。簫身長而孔疏,我手小不宜吹,男孩吹比較好,但人必須有個深沉壯闊的背景。簫聲有它聊齋的一面,因為音質上帶點沙嘎,總像濃霧噴噴的,老是縷縷白煙從簫嘴冒出來,不費勁的就送到很遠。我聽簫聲又有空靈之感,像斷崖上盪回來的迴音,也可能就是笛聲的迴音,吹夢成今古。




揚琴也是男孩子的,我卻不大懂。每逢葉老師替我用揚琴伴奏,我會非常激動,想著千萬不可吹錯,往往就錯不可遏,把氣氛破壞得內疚好半天。揚琴琤琤琮琮,紛紛繁繁,鏗鏘中輕盈可喜;許多東西要交代,但交代得有條不紊。它不是激烈干戈,也不是大喜大悲;它只是很講理的,跟你從頭道也行,跟你典故一一數行。




古箏是女子的,人要素靜,不可太丑,且要低眉垂睫,一派清簡。女子彈箏像私語,三疊愁是她,夜思郎亦是她。一種凄婉處,萬物皆沉靜下來。其實我亦喜歡男子彈箏:但是人要清明素樸,琴心是對物對人,若過分顧及自己,又心存慾念,琴聲便低濁了。




二胡無論如何是男子的。簫笛是情緒多於故事,二胡則是說不盡的故事,拉來拉去拉不完。想像中拉二胡的該是個長方形臉,瘦、窮──至少不能太富裕,穿一襲淺灰夾袍,在露冷的小天井裡,老榕樹下,滿地青白的月光像輾碎的玉,夜闌人靜了,想起往事,真是唉唉唉三聲唏噓,一段滄桑;巫山一別,為云為雨今不知了。只是整個心沉到很低,然而看得淡了,拉起來反而摧盡他人肝腸,自己縱有感觸也無感動。




百般樂器,無論吹彈敲撥,皆不可有表演之心,此心一生,魔障即生,就算多精通也是不成大器的。




要總結的話,還是要歸回本題。惜笛人說惜笛話,有此兩句:「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




——原文標題《惜笛人語







鍾曉陽,1962年生於廣州,成長於香港,畢業於美國密西根大學電影系,後定居澳洲。十三四歲開始寫作,自小受作家張愛玲、瓊瑤及古典文學紅樓夢的影響,文筆細緻典雅、集世俗與嚴肅於一身。1980年著手寫作小說《停車暫借問》,1982年發表即震驚港台文壇,後被改編為電影《煙雨紅顏》,由周迅、張信哲主演。另著有短篇小說集《流年》《愛妻》《哀歌》《燃燒之後》,散文集《春在綠蕪中》,長篇小說《遺恨傳奇》,詩集《槁木死灰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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