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葆玖：一个大师的背后
腾讯娱乐专稿（文/阿谁）
今年3月29日，京剧表演艺术家梅葆玖先生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做了一场演讲，主题是「梅兰芳京剧表演艺术对世界戏剧的贡献」。这一天也是他82岁的生日，很多年以来，纪念父亲以及传承京剧，早已成为他人生的重心。他以这场演讲庆祝生命的延续，仿佛一种象征。
梅葆玖聪明好动，热爱一切科技产品。故交黄世国对他的感慨是，「你要是程砚秋的儿子就好了，程家的孩子都上大学、学理工。」然而，他还是踩着父亲的台步成了青衣。
梅葆玖的《贵妃醉酒》一直演到80岁，他个人更是不放过一个可能传播梅派或是京剧的机会，关于传承，他曾有言：「我培养了40多个弟子，等我上了天国以后，对老头儿（指梅兰芳）也算有了交代。」北京戏曲评论学会会长靳非认为，梅葆玖是个非常谦虚的人，他从不认为他的艺术成就能超过父亲，「他选择追随父亲。」
梅葆玖
靳非与梅葆玖的最后一次通话就在梅先生的生日当天，活动回家的车上，梅葆玖很高兴地打电话给他：「讲的非常成功，年轻人特别欢迎，都排着长队来要签名、求合影。」靳非跟他开玩笑，说也许现在排队的学生里就有将来的外交官，做一次演讲，几十年后还可能影响京剧在国际上的传播。
谁也未曾想到，但在第二天，梅葆玖中午在王府井吃饭时突发支气管痉挛，导致脑部缺血陷入深度昏迷，从此便没有再醒来。
4月25日上午11时，在25天的昏迷之后，梅葆玖逝世。
舞台背后：观众看不到的那口苹果
今天3月初，媒体曾报道了梅葆玖的两会提案，依旧是加强青少年传统文化教育。中旬人们看到他为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组织专场戏曲演出，新华社报道称之「君子之约续友情」。月底，梅葆玖在北二外讲他父亲的成就与京剧的意义——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在当时甚至没有新闻跟进。
但第二天，媒体的新闻突然就变了风格：梅葆玖陷入昏迷进了医院。
20多天后，他被宣布不再醒来。
许多报道都在痛惋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的突然离去，但只有熟人才知道，每一则新闻的谈笑风生背后，梅葆玖实际的付出与煎熬。在一则则已不大能激起公众阅读兴趣的新闻背后，都可能是他靠着责任感意志力在支撑的。
「几年前玖叔重病，身体上承受很大痛苦，体力大大衰退。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坚持做这么多的工作，真的很不容易。」靳非对腾讯娱乐表示。
为福田举办演出，是为了践诺：2014年梅兰芳诞辰120周年，梅葆玖重新走访父亲曾经演出过的国内外主要城市，包括老梅先生曾三度公演的日本，当时福田康夫曾以贵宾礼接待梅葆玖。那一年梅葆玖80周岁，但他坚持不能影响父亲120周年的纪念活动。在他得知福田小其两岁时，便提出两年后为其贺寿。
而今年3月22日，福田参加博鳌会议，提前一日抵达北京，靳非告知梅葆玖后，决定提前为7月生日的福田「暖寿」。
「福田那天特别高兴，觉得中国人真讲信用。」靳非说。梅葆玖上台做了发言，从父亲三次访日说起，希望中日文化交流一代一代传承。
梅葆玖与福田康夫
他为这次活动的付出的当然不止于此。除了组织演出，早几天他就为福田准备好了寿礼，那是他父亲的珍贵画册。出门前梅葆玖收拾齐整、化了淡妆，并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抵达了会场。致辞之前，他还担心自己会不自觉蹦出些梨园术语，特地嘱咐靳非坐到福田身边：万一翻译有不逮之处可以及时顶上。
这是一个心思细腻、要求完美的老人。靳非向腾讯娱乐介绍，梅葆玖如今精力不复从前，每次出席活动，都要额外先在家里养足精神。而今年三月，他已感身体不适，在协和医院做了身体检查。
3月27日，梅葆玖生日前两天，靳非请他吃饭，「之前给日本老头儿暖寿，现在给中国老头儿暖寿。」席间他一直在谈论自己倾注多年心血的《大唐贵妃》复排，靳非的助手并不懂京剧，他便先说一遍《梨花颂》，再一一解释，「还是我们京剧的东西，只是我们把它做的更好听了。」
梅葆玖与靳非
为了表示对戏剧界的支持，晚饭后，他还前往保利剧院观看北昆新剧《孔子之入卫铭》。「因为说的太高兴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玖叔有个习惯，开演后就不进剧场了，因为既影响演员又影响观众。」当时他们便转到后台看望演员，被保安拦下，梅葆玖也便「老老实实待着」，直到由人带领，在侧幕旁观了演出，中场休息时和主演打了招呼才离去。
曾经的梅葆玖和黄世国说及，父亲当年逝世，一个原因是过于响应周总理号召，奔赴全国巡回演出导致过于劳累，「他说我们可都要爱护身体。」然而放在自己身上，梅葆玖却不能让别人看出一点不完美。2010年靳非举办活动，请他出演《贵妃醉酒》，77岁的老头提前4个小时就来到剧场。所有演员中，他是角儿最大的，也是最早到的。4个小时里，他一丝不苟地在后台化妆，「一笔一笔画，任何细小的地方都要修饰到，一定要妆扮到自己满意才能上舞台。」
他的邻居、中央芭蕾舞团乐手刘胜全向腾讯娱乐介绍，梅葆玖上台之前要吃一小口富士苹果。因为旦角的调比较高，没有好嗓子唱不出来，助理在后台就给他准备着苹果，每次上台之前他就润一下嗓。」
这或许是一个角儿的自我修养，对不对得起观众，藏在台下的十年苦功里，也藏在那一口苹果的看不见的细节处。
「你也许看到的只是他露了一面，却不知他为了这一面，付出了多少努力。」靳非说。
中国绅士的典范
以现在的标准，梅葆玖可以算得是个富二代：1949年之后，他仍一度过得裘轻马肥：大皮鞋，小分头，吃西餐，喝咖啡，开着铃木摩托上起士林。人生最大的憾事是只试手开了半小时的私人飞机，还没有机会试一下开波音747。
然而他却是一个相当不讨人嫌，甚至惹人喜爱的富二代。福芝芳尚在的时候，因担心人身安全，不许梅葆玖考驾照。刘全胜回忆，早年的梅葆玖是骑摩托的，从开始的铃木换到后来的维斯帕。直到1980年代母亲过世后，他才开始学开车，拿的还是卡货车驾照，「换了很多车，现在是一辆沃尔沃。」刘全胜回忆。
然而邻居们记得的，还是梅先生拉风的摩托车，以及那个骑着拉风的摩托车，却逢人便打招呼的梅先生。
「他那种谦虚谦和、平易近人、不急不躁，能坚持一辈子的不多见。」刘全胜说。
梅葆玖的邻居并非闻达，然而他却待之如一。有孩子敲门求一个签名，他不但送上自己的签名唱片还赠言鼓励。有邻居摔伤胳膊，梅葆玖不仅上门探望，而且一有演出就给人赠票。
梅家以「忠厚恕道」传家，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有「义伶」之称，曾有舍己为人的「焚劵」「赎当」善举。而梅葆玖出生当日，梅兰芳在武汉演出，遇戏园失火，拿出一半报酬救济同行；刚回上海，河南发生水灾，他又赶去开封义演十天救灾。这行为像费正清所说的士绅，是维持着乡土秩序的知识精英。
在靳非的印象里，梅葆玖特别注重邻里关系，也愿意与街坊来往走动，邻居也往往视他为骄傲。「21日活动要派车去接梅先生，胡同停车不便，梅先生便建议停在对面红十字会院里，说是来接他的，人家一准儿让停。」
就连胡同里的猫也喜爱梅葆玖。除了自己家养的6、7只猫，他还喂养大量的流浪猫，每月花在猫粮上的钱达4000元。巅峰时刻，院子里麇集了120多只流浪猫，为了缓解压力，梅葆玖迫不得已雇了辆卡车，把一部分猫拉到郊外放生，并调侃：「猫到了地方肯定不愿意，城市户口变农村户口了。」
黄世国回忆，曾经他们一起在梅家菜馆吃饭，梅葆玖赠他礼物，「身边的客人都见者有份，给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以示尊重。」北二外的学生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位声名显赫的老人的谦和与风度：不仅对合影、签名有求必应，甚至台下每次鼓掌时，他都起立欠身，双手合十致谢。
在靳非的记忆里，梅葆玖没有拒绝过别人的合影请求，「我有一次印象非常深刻，在首都机场洗手间，他被收拾洗手间的老大爷认出来了，要和他合影，他也欣然接受，而且也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西装，规规矩矩地站那合影。」
「他是一代中国绅士的典范，之后可能要再花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再培养出这样的绅士。」靳非说。
「京剧和梅兰芳是他的信仰」
「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京剧就是戏剧艺术，梅兰芳就是戏剧大师；但对梅葆玖先生来说，京剧和梅兰芳是他的信仰，真的信仰。」
靳非对腾讯娱乐说。在他们的交流中，梅葆玖常常花上5、6个小时和他对谈京剧、谈梅兰芳，「但不会涉及他自己。」
梅葆玖行九，是梅兰芳最小的儿子。梅兰芳原来选定的接班人本是第三子葆琪，梅葆玖描述这位三哥「一双大眼睛跟我父亲非常像，他很受宠爱，父亲练功都待着他，又送他到外交部小学读书。他聪明超凡，自幼就看得出接父亲班的苗头。可是到了8岁，空气传播的白喉，却夺走了他的性命。
「如果没有白喉流行，我可能和四哥、五哥一样，做我想做的工程师了，小时候也不用如此辛苦，一边读书上学，一边拼命学戏了。」梅葆玖曾回忆。
葆琪过世后，他便成了那个被命运选中的梅家男孩。梅葆玖10岁时，父亲让他试演了《三娘教子》的薛倚哥，「一看我的嗓子、扮相都可以，就决定让我继承梅派」。
梅兰芳与福芝芳有九个孩子，其中成年者四，三个儿子当中，唯梅葆玖的外形条件最符合男旦需求，「是上台的人」。在梅家故交黄世国看来，梅派传承最难的地方，在于「漂亮」：「必须要漂亮，最重要就是漂亮。玖哥其实后来还感慨过梅家无人。梅家下一代里有个梅玮，长得很漂亮，中学时我还给他补过课，但后来孩子个子一下窜太高，没法演戏了，只能去研究理论了。」
但相比京剧，玖少爷其实更热爱声光化电的新科技。学戏需要琴师硬拽，然而对自己的兴趣，梅葆玖积极主动：他能做飞机航模、组装无线电，用医院的胶片改制唱片，在录音机量产前，他自己制作了录音机，整理了父亲的演出资料。
在另一个角度，他父亲更欣赏的是弟子李世芳。梅兰芳并不亲自为幼子开蒙，甚至不让他听自己的《太真外传》、《天女散花》等，而是延请名师，从骨子老戏开始学起。1947年李世芳飞机失事，梅兰芳自此弃演《金山寺》——再没有这样的小青了。后来是福芝芳劝说他：「别想着世芳再把葆玖都给耽误了。」之后梅葆玖才有与父亲在《游园惊梦》、《金山寺》同台的机会。
但当时他的表现并不起眼，黄世国第一次看梅葆玖的《金山寺》：「他父亲是白娘子，他是青儿，那时候他太瘦了，扮相不是太美。」那时候的熟人们都想不到，几年之后，这个玖少爷将扛起梅派大纛。
转折出现在1961年，梅兰芳去世，梅剧团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了梅葆玖身上。「这是使命，也是责任，每年两百多场大戏，靠我挑班演出。」梅葆玖曾回忆。
但只忙了两年多，1964年中开始，便几乎没有什么演出机会。「文革」来临，梅葆玖彻底告别幕前，负责各类杂务，管管音响，打打灯光，亦曾下放农场劳动。「我父亲抗战蓄须明志前后八年，我可是要两个八年。」他曾描述这段岁月。
1978年恢复传统戏的第一次演出，要求梅葆玖和李万春合演《霸王别姬》。福芝芳依老规矩，开演前到后台道辛苦。李万春道：「梅大奶奶捧我了。」福芝芳道：「万春，60年过去了还是那样的老话，今天是您捧葆玖了。」梅葆玖在一旁，「有一种前程若梦的感觉」。
那一年他44岁，早过了通常意义上的唱旦角的最好时光，但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红大紫，成了名角。在黄世国看来，这是因为「玖哥聪明过人」：虽然父亲已过世，但跟着父亲的琴师姜凤山，「也把老梅先生学到了家」。
但或许也是因为，这十多年里，他对戏梦人生有了新的感受与历练。
最后牵挂《大唐贵妃》
相比将京剧置于「传统」与「现代」对立中的传统一端的简单化倾向，梅葆玖的思路显然先进的多。事实上，在京剧发展史上，梅兰芳本身便是一位改革者。
梅葆玖认为京剧是中国最早的主流流行音乐，直到今天它仍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和市场潜力，「所以我们不应仅仅把它当作国宝、国粹供起来，而要将它自身的潜力挖掘出来，继续发扬光大。」
这或许可以帮我们理解梅葆玖为什么热衷于跨界尝试。2004年，梅葆玖与太合麦田合作交响乐京剧专辑，打破京剧的刻板印象，「京剧也要配合现在的大潮流，要与时俱进，可以汲取好的东西来为我所用、武装自己，让它更丰富、更可看、更美，把京剧推向一个高的水平。」
以这样的思路，他甚至不反对以电影传播京剧。2015年，梅葆玖的两会提案是「让戏曲插上电影的翅膀」。而大众的印象中，梅葆玖与电影更直接的关系，是他在陈凯歌所执导的《梅兰芳》中担任艺术总监。
2002年开始，梅家就开始为将梅兰芳的人生搬上银幕而物色导演，2006年的报道中，提及「日前，电影《梅兰芳》制片方高调宣布，影片的导演已锁定陈凯歌，而‘准导演’陈凯歌却很低调，并不直接承认已接手《梅兰芳》，只称目前手头有三四个剧本，《梅兰芳》是其中之一。」
在同一篇报道里，梅葆玖便表示：「对于这件事我是非常支持的。现在有时间把我父亲生前的影像、唱片、照片这些资料都整理好，然后无偿提供给陈凯歌作为参考，绝对是合作的态度。」
除了电影，2008年，话剧版《梅兰芳》也与观众见面，当时梅葆玖介绍，「表现梅兰芳的大度、大方以及人格的完美，是所有题材所必须遵循的基本要素」。
在电影中观察，梅家对梅兰芳与孟小冬的关系处理较为淡定，「俗话说书文戏理，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梅兰芳还是梅兰芳。」
更为敏感的是门派，片中十三燕的原型即谭鑫培，而两人打擂台亦确有其事。梅兰芳研究会副会长、与梅家私交甚深的吴迎曾表示：「我们曾表示过，如果处理不当，我们就退出剧组，现在的处理，谭家应该也不会感到不满。」
至于阿娇饰演的年轻时的福芝芳戏份被删，当时的访问中梅葆玖只答了一句：「她不是那艳照门吗？」
据媒体报道，首映当日，陈凯歌「向梅葆玖深深鞠躬，以感谢他对《梅兰芳》电影所表现出的大度、包容与帮助。」
而在以电影、话剧等形式纪录、传播梅兰芳生平之后，梅葆玖对父亲的纪念与总结又进入新阶段。2014年，在梅兰芳120岁诞辰时，梅葆玖虽也逢80寿辰，但为了不影响纪念父亲的活动，他不让弟子、朋友为自己庆贺。而那一时期，他以高龄世界巡回演出，访遍梅兰芳曾演出过的地方。
今年的工作重心，本应该是《大唐贵妃》的复排，《大唐贵妃》是以梅兰芳上世纪20年代名剧《太真外传》为底本，进行的重新创作，加入了西方歌剧、交响乐等元素，曾于2003年演出。而在梅葆玖的构想中，复排后的《大唐贵妃》将更适应如今的时代和观众，计划于11月上演，在梅葆玖此前的描述中，他并不反对用新的舞台手段来展现：「像很多人都有微词的LED我并不反对，用现代手段烘托京剧我完全能够接受。」
梅葆玖的40多名弟子中，胡文阁是唯一的男旦。胡文阁昨日对腾讯娱乐表示，拜师15年，他此前从未有过给师父过生日的想法，今年却突然想到并操办，不仅来了很多朋友，最小的梅派男旦巴特尔还唱了麻姑祝寿。「师父很高兴。我跟师父说，只要您高兴，年年帮您过生日。师父却说，你要好好准备《大唐贵妃》，拿出最高艺术水准来。」
《大唐贵妃》成为了是一向豁达的梅葆玖生命中最后的牵挂。昏迷入院期间，亲友曾在他耳边放《大唐贵妃》主题曲《梨花颂》选段，据说梅葆玖一度有心率反应，以至于人们期待他会因此而苏醒，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
但即便有未竟心愿，然而回顾自己这一生，梅葆玖亦可觉得无愧。他培养了40多个弟子，不但对老头儿（指梅兰芳）有了交代，也给了梅派，给了京剧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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