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 原創小說
<一>
林小楠沒有回來的那個夜晚，我躺在寬闊的床上，這張床從來沒有這樣大過，像一片汪洋大海，我躺在這頭都望不到岸。窗外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同我此刻的心情十分相像，思緒起伏心亂如麻睡意全無。
我伸手摸摸放在床頭柜上的煙盒，空空如也，心情突然沮喪起來，為什麼會是空的呢？剛才睡覺時不是還滿滿一盒嗎？我抓過空的香煙盒，在手裡揉成一團，用力甩到牆上。那團煙盒反彈回來落在地上，映著閃電的塑料薄膜發出淡淡的亮光，熠熠生渾。
我抬起頭卻看到了擺在床頭柜上我和林小楠的合影，光線有點暗卻也遮不住林小楠笑臉如靨，她的雙眼看著我脈脈含情，透過我的身軀望進我的心裡，我突然有點煩躁以及恍然若夢的感覺——那張相片上的男人不是我，女人也不是林小楠。那應該是我黃金時代的甜蜜支離破碎後生出的幻影，抑或是一些虛無飄渺的回憶。
我看了看手機，五點三十一分，雨似乎有點小但仍淅淅瀝瀝滴著。我起身下床把靜靜地躺在一角的煙盒撿起來，自言自語地說：下去買包煙吧。走下樓梯，外面的天隱約有點亮了，穿過花園來到馬路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超市依然燈火通明，兩個帶著倦意打著呵欠的女服務生對我淺淺的一笑，說：歡迎光臨。
先生，有什麼可以幫您嗎？
給我包紅塔山。
小姐轉過身去熟練的從柜子上拿出一包白色的紅塔山遞給我，我付了錢轉身離開。外面怎麼如此黑了呢？是不是剛才超市的燈光太刺眼了？
我走出不到十米，被一個服務員叫住，她說：先生，這張照片是你丟的。
我走回去伸手接過她遞來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對男女，甜蜜幸福的相擁著。這不是我和林小楠嗎？
我走在路上感覺這件事有點莫明其妙。這條路變的很長起來，似乎都看不到盡頭了，我茫然地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邊一個穿著雨衣看不出是男是女的人在掃著馬路。我掏出煙走過去，說：喂，能借個火嗎？
那人停下掃帚，轉過頭來。我驚呆了，怎麼和我長的一模一樣？額頭還掛著水珠，面容滄桑又透著一點俊朗，微笑的嘴角有點靈異。
我說：你是不是叫郭小三？
他搖搖頭，說：不，我叫回憶。
<二>
2003年夏天的一個上午，我坐在一輛開往C城的大巴上，靠在我肩頭的女人睡的那麼著迷，微閉雙眸五官玲瓏，打著細小的呼嚕，如此香甜，是不是在做著什麼美夢？
車子顛波在一條小路上，搖搖晃晃，靠在我肩頭的女人竟然沒醒。我扭頭看著窗外，鬱鬱蔥蔥樹木被拋在飛揚的塵土之後。我要去見林小楠，而靠在我肩頭的女人和我沒一點關係，一個普通的乘客，只是我不好意思打擾她的美夢。
一個月前我在網上認識了林小楠，那時外面的天很熱，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太陽還很毒辣。我的心裡是冰涼的，沒了工作，確切地說是我炒了老闆。我遊走在熱氣騰騰的大街上，像一條被放在蒸籠里的魚，無力掙扎。我走進一家網吧坐下來進入叫「當愛已成往事」的聊天室，認識了林小楠。
我打電話給林小楠的時候，她說我的聲音像極了她上大學的男友。都忘記我們在電話中聊些什麼了，只是每天傍晚我都會打個電話過去，若不打總感覺少了點什麼似的。連林小楠公司接電話的人都知道我叫郭小三了，於是我們談到了見面。
乘務員小姐大聲地喊：A城到了，請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靠在我肩頭的女人就醒了，她不好意思的看了我一眼，說：謝謝。然後起身拿起行禮箱走下車去。我感覺莫明其妙，為什麼要謝謝我？
我在C城下了車打電話給林小楠，林小楠說我下錯車了，C城很大，我下車的是B鎮，而她在C鎮。我頭一下子就暈了，說：那你等我，我馬上再坐車過去。
半個多小時候，我坐在C城C鎮的一家網吧，在網上對林小楠說：我到了，在百樂門網吧。她說好，你等我五分鐘。之前林小楠只發給過我一張照片，黑色的無袖上衣，深色牛仔褲，園園的臉顯得很可愛。而此時這張照片正顯示在電腦屏幕上，我想，真正的林小楠是什麼樣呢？
我正想的時候一陣風就跟著林小楠進來了，我扭過頭看到了她，她看到了我電腦上的照片也認出了我。林小楠有點胖，臉上還冒著青春痘，通紅的臉可能是由於天太熱的緣故。我起身和她走出網吧，外面的太陽很大讓人目眩神迷，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很迷茫。
我迷茫是因為我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跑到這裡來見林小楠，林小楠給我的印象不好，沒有來由的不好，說不上來的哪裡不好，抑或我給她的印象也不好。我們坐在好之多超市前的廣場上，心不在焉地喝著手中的汽水。廣場的地上到處是垃圾，被風吹來吹去，不時有乞討的小孩走到我們身邊，說：先生小姐行個好吧。我沒有說話，林小楠說：去去，一邊去，沒錢。
那小孩理直氣壯地說：那我喝汽水。我依然沒有說話，小孩自打沒趣走開了，回頭說了一句話：穿的那麼整齊都沒錢。
我他媽的突然就很厭惡這個地方，如同厭惡我自己一樣，為什麼我穿著整齊來見林小楠呢？而坐在我對面的這個女人是林小楠嗎？這一切都像是一個迷，有人在操控著它，而我是其中的一個小偶。
林小楠說：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上班了。
我說太陽真大。
林小楠說：你說什麼？
我說沒什麼，太陽要把我曬暈了。
我抬起頭，感覺真的要暈了。
第二次再見到林小楠是一個月後，我要回老家了，很想見林小楠一面，卻又說不上來為什麼，或許我想也許我以後再不回來這個地方了，告別一下也是應該的。
我們在好之多商場里漫無目的地逛著漫無目的聊著，總之一切都是漫無目的。林小楠比上次順眼了許多，卻說不出變化在哪裡，她也看我舒服了許多，還請我吃了冰淇林。
我說我回老家了，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來這裡。
林小楠說祝你一路順風。
我一路沒有順風，哭著上了火車，為這個城市的離別傷感，為我第一次人生的闖蕩失敗傷感，為我十九歲的青春茫然傷感。站台的廣播里放著任賢齊的歌：
天使也一樣
也一樣會受傷
……
我常常在想，若沒有遇見林小楠，我會不會走入廣告這一行。林小楠是學電腦美術畢業的，在一家廣告公司任平面設計師。而我們第三次見面，我的身份就成了她同事兼她的徙弟。
我開始了人生的第一場戀愛，在那個浪漫的小廣告公司。公司的六樓是我們的天堂，陽台上有鞦韆，還種了許多花。晚上我們會坐在陽台上聊天，聊人生、工作、情感、理想……
那晚是有風的，北方應該是秋天了，但南方卻還有點躁熱，不過晚上還是有點涼意。輕爽的風吹過，像天使冰涼的手撫過臉龐。林小楠坐在椅子上不出聲，獃獃地看著天空。我抬起頭卻發現天空沒有一顆星星，和我們老家都布滿星辰的夜空一點都不一樣。
林小楠說：郭小三，我失戀了。
我說什麼時候的事？
你回家的那幾個月。
我說：哦，那現在呢？
沒什麼，我懷孕了，又流產了。
我說為什麼會這樣？
林小楠的眼睛就紅了，說：我的第一次沒有落紅。
我沒有說話，輕輕的抱住了她。
那一刻時間彷彿是靜止的，只有風從我們中間穿過，沒有話語。有的只是無言的沉默——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林小楠應該說完了。我們就那樣抱著，像一塊被風蝕雨澆歷經滄海桑田的化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說好了，我們睡吧。然後起身回了房間。躺在床上去睡不著，心亂如麻。林小楠過來敲我房間的門，說：郭小三，你睡了嗎？
我說沒有。
你可以陪我聊聊嗎？
我起身下床開門，林小楠站在客廳里，一種凄美酸楚現我襲來，她說：我們一起看書吧。
我說好吧。
我抱著林小楠坐在客廳的椅了里，她的皮膚白皙，深深的乳溝讓我怦然心跳。從來，沒有離一個女人如此近過，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目光早已沒有停留在那本書上，而我在想著什麼，我也不清楚。
我說好渴，我下去買瓶水。
我沒有買到水，卻買了一盒三隻裝的杜蕾絲安全套。
燈下的林小楠很迷人，濕濕的頭髮貼在胸前，大大的眼睛盯著書上的字。我說早點睡吧。
林小楠沒有看我，嗯了一聲。
我抱起林小楠進了房間，開始吻她，她的舌頭伸過來糾纏著。我的手不知所措胡亂的遊走在她的身體上，無數的蟲子在我的身體里趴來趴去，感覺就慢慢膨脹起來。
我壓在林小楠的身上，她問：你愛我嗎？
我說：愛。
當我進入林小楠的身體時，全身緊張心裡慌亂，不到一分鐘就泄下氣來。
我翻身下來一手擁林小楠入懷，一手點燃一支煙。房間里很黑，只有我的煙頭一亮一滅，我深深吸了一口，再吐出去。
我說：第一次沒了。
林小楠沒有說話，趴在我胸上。
第一次， 我感覺我愛上了林小楠。
<三>
我和陳小楠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無私的幸福的平淡的浪漫的不摻任何雜質的傷人的，我們深愛著彼此又傷害著彼此。或許她曾經想和我走完這一生，若不當初也不會跟著我出來創業，我想，我讓她失望了。
年少無知涉世未深的我們以為世界是精彩的。我和林小楠終於從公司辭職，我們對將來是充滿信心和希望的。我們租了房子，買了生活用品，將房間的地板拖的乾乾淨淨的，帶著花紋的淺黃色床單鋪在新買的床上——感覺像新婚之夜。那一夜躺在床上，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林小楠躺在我的懷裡，我們談著將來的事情：有錢了我們要回老家買套大房子，把父母都接來住，還要買輛車，想去哪就去哪，我們還要去各地旅遊，讓那些風景都化成甜蜜的回憶。
我的心裡湧起酸楚的感覺，躺在我懷裡的這個女人，她甘願為了我放棄一切，把未知的將來交到我手中。突然想起尼采說的一句話：與苦難相伴的人，沒有理由退卻。我想，我也沒有理由退卻。
那些日子是難忘的，不是嗎？
我站在客戶店面門口的梯子上，想著林小楠此刻應在家裡設計東西，感到很甜蜜；
我站在五樓樓頂頂著太陽忙著跑上跑下，想著林小楠此刻應在家裡發獃，感到很幸福；
我收到貨款買一件林小楠喜歡的衣服，想著她看到衣服開心的樣子，感到很有成就感；
我第一次陪著林小楠去醫院流產時，看著她面色蒼白躺在病床上，我心碎了；
我們開始為了一點小事吵架，兩個人坐在地板上淚流滿面，我心碎了；
我站在大街上四處找不到林小楠的身影時，我心碎了；
我們大吵大鬧後我第一次徹夜未歸時，我心碎了；
我們第一次說出分手時，我有點想死了；
……
當我一個人靜靜想起這些時，我流著淚幸福的笑了。
這個世界並不是我們當初想的那麼美好，我和林小楠都是正執善良的人，所以我們失敗時很苦惱，我們也有過彷徨，為什麼我們就不能融入社會？為什麼壞人就那麼多？為什麼在我們的黃金時代，我們要承受這麼多？
但我們依然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和希望，也很感謝那些曾幫助過我們的人。我們的事業慢慢地才走到了今天。
2005年的9月，我們搬了新地方，當我們布置好辦公用品時，身上只有不到幾十塊錢了。出奇的時我們卻有無限的信心——那個月我們生意好忙，每天晚上十二點多睡，早上六點多起。為了能多賺點錢，我們沒有請人，廣告設計好後，我們再親自去製作。
那段日子，你常會看到我抗著梯子，林小楠拿著做好畫面和工具走在我身後。我沒有感到苦和累，只是感覺到幸福。不管發生了什麼，還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我身旁，我很滿足很幸福。
我站在梯子上貼副畫，林小楠就在下面扶著梯子。我說上來：幫我一下吧。
林小楠說：我怕。
我有點生氣說：我都站在上面，你那麼怕死嗎？
林小楠的淚就流了下來。
我突然很難過，她是個女人，膽小是應該的，我不該這麼對她。於是自己小心翼翼貼好，說：看，我厲害吧。
林小楠破涕為笑，樣子好美。
有時候我們兩個都很衝動，不會控制自己的脾氣——這也許是我們常常吵架的原困。林小楠心思細膩，考慮事情比我周詳；而我性格較馬虎。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的心情很是低落，有時候為了一點點的小事都會發火。
在我朋友的網吧里，我說：小楠，你下去買點花生來吃吧。
林小楠出去，一會回來，卻買了荔枝。我馬上就火了，臉拉下來，說：誰讓你買荔枝了？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段時間我怎麼了，現在想想真是很莫明其妙找事。
林小楠委屈的就哭了。
看著林小楠的哭，我心就碎了，突然真的很茫然的感覺，我真的能給這個女人幸福嗎？
當我們第一次分手時，我偷偷地看著林小楠拿著行李箱上了的士，然後跑回家，哭了一上午。炎炎夏日，我心一片冰涼。
<四>
林小楠說：郭小三，我想為你生個兒子，一定很可愛，大大的眼睛像我，小嘴巴高鼻樑像你，我的藝術加上你的才華，一定是個非常棒的寶寶。
我心裡就生出甜蜜的感覺來。是的，那段日子，我們準備要個寶寶了，我陪林小楠去醫院做檢查，去看小寶寶的衣服，給她偷偷買安胎藥。
我的兒子是什麼樣的呢？大眼睛，高鼻樑，小嘴巴，才華橫溢？呵呵，這樣一定是迷死人了。
我說：我們的兒子會那麼可愛嗎？
林小楠有點傷心地說：要是上次我們的沒有打掉，現在就可以看到了。
我心裡就無限悲傷起來，悲傷的還有我們這個三個月大的寶寶也沒有了。
看著林小楠又一次從手術室走出來，我兩腿發軟心疼欲碎，彷彿剛才那個躺在手術台上的人是我一樣。我的胸膛被挖開，心被醫生掏了出來，然後用剪刀一刀一刀剪碎，碎成一片落在地上。
這個世界變了，我變了，林小楠也變了。我們開始不顧彼此的感受互相傷害對方，我常常徹夜不歸，林小楠也深夜一兩點才回來。
這還是曾經的我和林小楠嗎？
記的有一次我去很遠的地方看朋友，回來時很晚了沒有公交車，我打的士300多塊凌晨兩點趕回家時，林小楠還在等著我。
記的那個夏天我吃了不幹凈的東西食物中毒，身體很虛弱，林小楠焦急的為我買葯燉雞湯，我起身盛飯時突然暈倒在地，林小楠嚇的哭個不停。
記的過年時我在朋友家喝醉了酒，林小楠扶著酒氣衝天的我又無奈又嘆氣把我拖回家去，上樓梯時我還坐在欄杆上說：老婆，我沒事的。林小楠生怕我摔下來而淚流滿面。
記的那個下雨的夜晚我徹夜未歸，林小楠哭著累著睡了，她不想讓我感受她的心痛，而沒有發一個信息打一個電話給我。
……
今晚，林小楠也終於沒回來了。我想，我們的感情真的要結束了。若干年後，彼此想起這段感情還會幸福的流淚嘛？還會記得彼此的那些山盟海誓嗎？還會為了這段無怨無悔的青春歲月而會心微笑嗎？
我一步一步的走上樓梯，感覺似在爬一座很高的山，黑黑的看不到山頂，昏黃的燈光把我的影子拖的很長很長，我感覺林小楠在身後的一個角落看著我，她說：郭小三，你真老了嗎？上樓都這麼慢。
我回過頭，卻什麼也沒看見，淚就滴了下來，像歲月長河裡的一個音符，久久回蕩在空曠的樓梯里，伴著我那黃金青春在淺唱：
已經很習慣從風裡向南方眺望
隔過山越過海是否有你憂傷等待的眼光
有一點點難過突然覺得意亂心慌
冷風吹痛了臉龐
讓淚水浸濕了眼眶
其實也想知道
這時候你在哪個懷抱
說過的那些話終究我們誰也沒能夠做到
總有一絲愧疚自己不告而別的逃
但往事如昨我怎麼都忘不了
愛情邊走邊唱
唱不完一段地久天長
空蕩蕩的路上鋪滿了迷惘
心甘情願的掙扎
百感交集的盼望
終究還是一樣換不到你想要的收場
不是嗎?……
原創作品，歡迎署名轉載。
郭小三，作家，平面設計師，攝影師。出版有作品《墮欲頹城》《關係傘》《絕對實力》。微信公眾號huoguo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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