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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我為什麼寫作

第42期


貴州作家·微刊


【創作談】

作者小檔案

王小波:我為什麼寫作



王小波(1952-1997),當代著名學者、作家。出生於北京,先後當過知青、民辦教師、工人,1978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1984年赴美匹茲堡大學東亞研究中心求學,2年後獲得碩士學位。在美留學期間,遊歷了美國各地,並利用1986年暑假遊歷了西歐諸國。1988年回國,先後在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任教。1992年9月辭去教職,做自由撰稿人。1980年王小波與李銀河結婚,同年發表處女作《地久天長》。他的代表作品有《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黑鐵時代》等。被譽為中國的喬伊斯兼卡夫卡。他的唯一一部電影劇本《東宮西宮》獲阿根廷國際電影節最佳編劇獎,併入圍1997年的戛納國際電影節。

我為什麼寫作


作者:王小波


有人問一位登山家為什麼要去登山——誰都知道登山這件事既危險,又沒什麼實 際的好處,他回答道:「因為那座山峰在 那裡。」我喜歡這個答案,因為裡面包含 著幽默感——明明是自己想要登山,偏 說是山在那裡使他心裡痒痒。除此之外, 我還喜歡這位登山家乾的事,沒來由地往 懸崖上爬。它會導致肌肉疼痛,還要冒摔 出腦子的危險,所以一般人盡量避免爬 山。用熱力學的角度來看,這是個反熵的 現象,所發趨害避利肯定反熵。


現在把登山和寫作相提並論,勢必要招致 反對。這是因為最近十年來中國有過小說 熱、詩歌熱、文化熱,無論哪一種熱都會 導致大量的人投身寫作,別人常把我看成 此類人士中的一個,並且告誡我說,現在 都是什麼年月了,你還寫小說(言下之意 是眼下是經商熱,我該下海去經商了)? 但是我的情形不一樣。前三種熱發生時, 我正在美國念書,絲毫沒有受到感染。我 們家的家訓是不準孩子學文科,一律去學 理工。因為這些緣故,立志寫作在我身上 是個不折不扣的反熵過程。我到現在也弄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干這件事,除了它是 個反熵過程這一點。


有關我立志寫作是個反熵過程,還有進一 步解釋的必要。寫作是個籠統的字眼,還 要看寫什麼東西。寫暢銷小說、愛情小詩 等等熱門東西,應該列入熵增過程之列。 我寫的東西一點不熱門,不但掙不了錢, 有時還要倒貼一些。嚴肅作家的「嚴肅」二 字,就該做如此理解。據我所知,這世界 上有名的嚴肅作家,大多是湊合也算不 上。這樣說明了以後,大家都能明白我確 實在一個反熵過程中。

我父親不讓我們學文科,理由顯而易見。 在我們成長的時代里,老舍跳了太平湖, 胡風關了臨獄,王實味被槍斃了。以前還 有金聖嘆砍腦殼等等實例。當然,他老人 家也是屋內飲酒,門外勸水的人,自己也 是個文科的教授,但是他坦白地承認自己 擇術不正,不足為訓。我們兄弟姐妹五個 就範此全學了理工科,只我哥哥例外。考 慮到我父母脾氣暴躁、吼聲如雷,你得說 這種選擇是個熵增過程。而我哥哥那個例 外是這麼發生的:七八年考大學時,我哥 哥是北京木城漳煤礦最強壯的青年礦工, 吼起來比我爸爸音量還要大。無論是動手 揍他,還是朝他吼叫,我爸爸自己都挺不 好意思,所以就任憑他去學了哲學:在羅 輯學界的泰斗沈有鼎先生的門下當了研究 生。考慮到符號邏輯是個極專門的學科 (這是從外行人看不懂得邏輯文章來 說),它和理工科差不太多的。從以上的 敘述,你可以弄明白我父親的意思。他希 望我們每個人都學一種外行人弄不懂而又 是有功世道的專業,平平安安地度過一 生。我父親一生坎坷,他又最愛我們,這 樣的安排在他看來最自然不過。


我自己的情形是這樣的:從小到大,身體 不算強壯,吼起來音量也不夠大,所以一 直本分為人。儘管如此,我身上總有一股 要寫小說的危險情緒。插隊的時候,我遇 上一個很壞的傢伙(他還是我們的領導, 屬於在我國這個社會裡少數壞幹部之 列),我就編了一個故事,描寫他從尾骨 開始一寸寸變成了一條驢,並且把它寫出 來,以泄心頭之憤。後來讀了一些書,我 現卡夫卡也寫了個類似的故事,搞得我很 不好意思。還有一個故事,女主人公長了 蝙蝠的翅膀,並且頭髮是綠色的,生活在 水下。這些二十歲前的作品我都燒掉了。 在此一提是要說明這種危險傾向的由來。 後來我一直抑制著這種傾向,念完了本 科,到美國去留學。我哥哥也念完了碩 士,也到美國去留學。我在那邊又開始寫 小說,這種危險的傾向再也不能抑制了。


在美國時,我父親去世了。回想他讓我們 讀理科的事,覺得和美國發生的事不是一 個邏輯。這讓我想起了前蘇聯元帥圖哈切 夫斯基對大音樂家蕭斯塔科奇說的話 來:「我小的時候,很有音樂天才。只可 惜我父親沒錢給我買把小提琴!假如有了 那把小提琴,我現在就坐在你的樂池裡。 」這段話乍看不明其意,需要我提示一 句:這次對話發生在蘇聯的三年代,說完 了沒多久,圖元帥就一命嗚呼。那年頭專 斃元帥將軍,不大斃小提琴手。文化革命 里跳樓下吊的卻是文人居多。我父親在世 時,一心一意地要給我們每人都弄把小提 琴。這把小提琴就是理工農醫任一門,只 有文科不在其內,這和美國發生的事不一 樣,但是結論還是同一個——我該去干 點別的,不該寫小說。


有關美國的一切,可以用一句話來描 述:「Americans business is business」,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那個國家永遠是在 經商熱中,而且永遠是一千度的白熱。所 以你要是看了前文之後以為那裡有某種氣 氛會有助於人立志寫作就錯了。連我哥哥 到了那裡都後悔了,覺得不該學邏輯,應 當學商科或者計算機。雖然他依舊未證出 的邏輯定理,但是看到有錢人豪華的住 房,也免不了嘮叨幾句他對妻兒的責任。


在美國有很強大的力是促使人去掙錢,比 方說洋房,有些只有一片小草坪,有的有 幾百畝草坪,有的有幾千畝草坪,所以僅 就住房一項,就能產生無窮無盡的掙錢的 動力。再比方說汽車,有無窮的檔次和價 格。你要是真有錢,可以考慮把肯尼邊遇 刺時坐的汽車買來坐。還有人買下了前蘇 聯的戰鬥機,駕著飛上天。在那個社會 里,沒有人受得了自己的孩子對同伴說: 我爸爸窮。我要是有孩子,現在也准在那 里掙錢。而寫書在那裡也不是個掙錢的行 當,不信你到美國書店裡看看,各種各樣 的書漲了架子,和超級市場里陳列的衛生 紙一樣多——假如有人出售苦心積慮一 頁頁寫出的衛生紙,肯定不是好行當。除 此之外,還有好多人的書沒有上架,窩在 他自己的家裡。我沒有孩子,也不準備 要。作為中國人,我是個極少見的現象。 但是人有一張臉,樹有一張皮,別人都有 錢掙,自己卻在干可疑的勾當,臉面上也 過不去。

在美國時,有一次和一位華人教授聊天, 他說他女兒很有出息,放著哈佛大學人類 學系獎學金不要,自費去念一般的大學的 laws chool如此反潮流,真不愧是書香門 第。其實這是舍小利而趨大利,受小害而 避大害。不信你去問問律師掙多少錢,人 類學家又掙多少錢。和我聊天的這位教授 是個大學問家,特立獨行之輩。一談到了 兒女,好像也不大特立獨行了。


說完了美國、蘇聯,就該談談自己。到現 在為止,我寫了八年小說,也出了幾本 書,但是大家沒怎麼看到。除此之外,我 還常收到謾罵性的退稿信,這時我總善意 地想:寫信的人準是領導那裡挨了罵,找 我撒氣。提起王小波,大家準會想到宋朝 的四川拉杆子的那一位,想不起我身上。 我還在反熵過程中。順便說一句,人類的 存在,文明的發展就是個反熵過程,但是 這是說人類。具體說到自己,我的行為依 舊無法解釋。再順便說一句,處於反熵過 程中,絕不只是我一個人。在美國,我遇 上過支起攤來賣托洛斯基、格瓦拉、毛主 席等人的書的傢伙,我要和他說話,他先 問我怕不怕聯幫調查局——別的例子還 很多。在這些人身上,你就看不到水往低 處流、蘋果掉下地,狼把兔子吃掉的宏大 的過程,看到的現象,相當於水往山上 流,蘋果飛上天,兔子吃掉狼。我還可以 說,光有熵增現象不成。舉例言之,大家 都順著一個自然的方向往下溜,最後準會 在個低洼的地方匯齊,擠在一起像糞缸里 的蛆。但是這也不能解釋我的行為。我的 行為是不能解釋的,假如你把熵增現象看 成金科玉律的話。


當然,如果硬要我用一句話直截了當地回 答這個問題,那就是:我相信我自己有文 學才能,我應該做這件事。但是這句話正 如一個嫌疑犯說自己沒殺人一樣不可信。 所以信不信由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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