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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地中的鏖戰——體制外知識分子的理想與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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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文所說的體制外知識分子定義較嚴,要求具有獨立性、人文性、思辨性等知識分子精神,主要包括從事獨立思想學術研究、非商業性自由文學創作、藝術創作者,一般的商業寫作者不在討論範圍之內。)

絕地中的鏖戰——體制外知識分子的理想與現實


英國學者富里迪的著作《知識分子都到哪裡去了》被介紹到中國之後,曾引起國內思想界一定範圍內的關注與討論,但與大多數關於人文精神的討論一樣,很快便不了了之。知識分子精神的萎退在消費主義的21世紀是普遍現象,富里迪著作的批判點主要也在於庸人文化對知識分子精神的侵蝕。其實,庸人文化固然是一方面,但最根本的還是思想與威權的永恆矛盾,在威權強盛的時代,思想普遍受到壓制,但反過來也可能催生極個別孤獨、勇毅、英雄氣質的思想者,進行「一個人對抗整個時代」的抗爭,他們的思想人格高度與業績,是消費主義時代的知識分子很難追擬的。在權力分散化的當代西方國家,思想的自由度比18、19、20世紀都要高,而頂級思想者的精神高度和戰績與黑夜中開拓的思想先驅有差距,這是難以避免的結果,至於思想向商業的讓步,固然可視為人文精神滑坡的一種表現,但消費主義畢竟不如剛性的威權主義來得可怕,到目前為止,還不足以證明西方的精神隱患已演變成崩潰性的精神危機,如果這種情況持續一個世紀,那就很難說。


富里迪關注的焦點,多少有些「後現代」的氣味,而在中國思想界,則更多為前現代的問題所困擾。


絕地:體制外知識分子的艱難處境

在政治上,素來存在著「最高綱領派」和「最低綱領派」,在對待知識分子精神的問題上,同樣如此。薩義德是著名的「最高綱領派」,在他看來,知識分子應該永遠是與權勢對抗的「局外人」,這一綱領是簡明的,正因為簡明,所以難行,以此觀照,無數所謂的「當代名儒」、「學術大師」原形畢露。

絕地中的鏖戰——體制外知識分子的理想與現實



獨立思想是異端性的。就思想本身的活火性、流質性而言,無疑體制外知識分子更貼近思想者的理想人格,即使是在民主國家,只要仍然存在當權者和無權者,體制就必然對思想構成約束。理想的知識分子類似獨行俠,仗劍江湖,縱橫馳騁,為弱者請命,與強者對抗,在自由的原野上生、死、思想和流血。即使參加組織,也是那種道義性質的、結構非常鬆散。不足以造成對人格的異化的組織。嚴密的組織、嚇人的紀律與權力的大棒,素來是思想的惡夢。自從策士商鞅、獨夫嬴政以來,這揮之不去的夢魘就與中國思想史相伴隨。


知識分子常有「立言」的夢想,而在當代中國,體制外知識分子立足思想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我印象之中,大陸地區成名於2000年後、活動於體制外而能在思想界造成影響的,根本沒有幾個人,某些掛著「自由學者」、「自由作家」頭銜的人物,要麼是在體制內功成名就後脫出體制當文化個體戶的,要麼有很深厚的學院背景、師承淵源,在體制內有廣泛的人脈關係。如果前些年的韓寒能算知識分子的話,可能是一個特例,但那有特殊的文化原因,而且韓寒對思想界的影響主要是引起討論,其道德文章沒達到真正令主流思想界重視的程度。韓寒本身的功力尚欠火候,但即使換一個學力深厚的人(比如30歲不到就名滿那不勒斯的克羅齊)易地而處,也很難突破論資排輩、講究人脈的當代知識界的層層壁壘。

事實上,體制外學者即使學力和思想高度達到體制內人物十倍以上的程度,其成績也很難得到主流思想界、學術界承認,這是一個非常嚴峻但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即使排除故意屏蔽的因素,就一般的傳播學知識而言,體制外學者缺乏必要的名聲、地位、平台、人脈關係、可利用的傳播媒介,在與體制內學者的競爭中處於絕對劣勢地位。而且一般的體制內學者即使不能成名,仍有穩定收入以養家糊口,體制外學者除非本身家境殷實,否則除成名之外,別無途徑以保證長期開展獨立研究。因此,他們的競爭對象,不是一般的體制內學者,而是體制內的權威人物,其難度可想而知。當代學人尤其是從事文史哲政研究的,所需閱讀的文獻資料是海量的,有一種通俗的說法,在某一領域達到專家的學力,需要付出10000個小時的時間,更莫論通人,在一般情況下,學人必須保證在生活上無後顧之憂,方能開展深入研究。像葛蘭西那樣在牢獄中都能寫出巨著的人物,畢竟是極少數。而且就算真的寫出了登峰造極的著作,能否獲得肯定還是未知之數,從歷史經驗來看,中等偏上的著作比超一流的著作迅速獲得肯定的機率大得多,思想史上很多大師都是身後成名的。永遠埋沒也不是沒有可能,超一流著作在任何時代都是很少的,當代中國每年發行數十萬種新書,總數還在攀升中,根據概率常識,埋沒的可能性非常大。


思想界的競爭,從來不是純粹的學術問題,且不論思想對抗威權這種悲壯的反抗,就思想學術圈子本身而言,為了一張入場券、一張梁山泊的虎皮交椅,爭得焦頭爛額者比比皆是。甘陽被打事件引起熱議,無數青年講師藉機宣洩胸中酸苦,其實這些青年學者處境再差,還是體制內的「工人」,起碼衣食無憂,若能把工齡熬下去,等資歷較深之後,前路不至於很凄惶,體制外知識分子(未成名者)的處境比他們要艱辛十倍。在體制外從事非商業性質的自由創作、文史哲政獨立研究的知識分子,大多都是「最後的理想主義者」,其道德使命感是常人難以比擬的,能堅持下來的人,其自由性、獨立性、抗爭性、堅韌性、純凈性,都遠遠超過一般的體制內人物,即使專業性比思想界權威有所不如,人格精神也足以彌補。而當代學術圈子重知識、輕精神的技術主義傾向,無疑加深了對思想的異化和殘害。至於唯名是尊、論資排輩、拉幫結派、圈子文化等不正之風,更是惡劣可恨,對體制外知識分子而言,就像一堵堵無形的牆,讓他們四處碰壁,無路可走。就我所知,體制外知識分子群體中貧病終生者有之,憤恨成狂者有之,顛沛流離者有之,下落不明者有之,好下場的倒是沒有幾個。


兩條道路:體制內和體制外


粵劇《林沖夜奔》唱詞云:「落難英雄,唯有反、反、反!」體制外與體制內,歷來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體制內知識分子與體制外知識分子相互蔑視、敵視,在當代思想界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實,前者視後者為「野路子」、「不專業」、「偏激分子」,後者視前者為「策士」、「幫閑」、「技術主義者」、「知識販子」。這不是一句簡單的「文人相輕」能解釋的。如果把思想界視為一個權力場的話,同樣有朝野之分,是戰慄於權杖之下,隨指揮棒起舞,還是立身懸崖之上成為獨異者,道路的選擇,並不只是學術興趣的分歧,實際上取決於人格精神和思想走向。

絕地中的鏖戰——體制外知識分子的理想與現實


《林沖夜奔》


傑斐遜有云:「自由的常青樹需要時時用愛國者和暴君的鮮血來灌澆。」爭自由是一個長期的、甚至經常循環反覆的過程。真正的思想者,由於自覺地處於奴隸、個人和弱勢者的的位置,不可避免地要化身為抗爭的猛士、復仇的俠者與良知的守夜人。他們不但不畏懼孤獨、黑暗、瘋狂和絕地,反而像愛戀自己作品的古希臘雕塑家一樣甘願與之長相廝守。個人主義與人道主義,在其精神高處是相通的,但只有在這樣的思想者身上才能完美交匯,避免犬儒的自利或群體崇拜的迷惘。權力的誘惑何等巨大,庸眾既沉默又喧囂,自由思想者往往需要英雄式的勇氣、聖徒式的堅韌、狂人式的魄力,方能於暴風雷雨中前行、幽冥鬼獄中潛進。同樣是蔑視,強者蔑視弱者與弱者蔑視強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受體制保護、動輒對體制外知識分子施展「狗眼看人大法」的思想界「權威」,不過是自取其辱、自暴其丑、自唾其面而已。


然而,比起口舌之爭,更嚴峻的問題是,體制外知識分子應該如何生存?會餓肚子是人類永恆的弱點。成名是渺茫的,養家糊口是現實的,摧毀一個無權者太容易了。那麼,有沒有一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可能,即靠體制供給飯碗而精神處於體制之外?在純理論上,或許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別忘了體制的同化力,還有各式各樣腐蝕人心的犬儒主義借口。「娜拉走後怎樣」,似乎永遠沒有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案。

決擇是思想的直觀反映。選擇體制外道路者,對自己的處境應該有充分認識。一般來說,中國知識分子中最優秀的那部分人,可以看淡金錢、蔑視權勢,但對名聲和歷史地位多少還有些眷念,這是一種傳統的「立德立功立言」情結,他們甘忍生前的落寞,以爭取「千秋萬世名」,雖然未能免俗,但也屬人之常情,是可理解、可接受的。可是,如果根本沒有千秋萬世名呢?自由思想者所要割捨的,比傳統士人還要多。在威權主義、消費主義、犬儒主義三重魔咒之下,體制外知識分子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一詞一句地斟酌,付出畢生精力,把自己的靈魂都剖開寫成的著作,最後可能收穫不到一篇書評,甚至根本連面世的機會也沒有!有誰知道在這些文字後面,那隻啼血的杜鵑煎熬了多少個日日夜夜,與多少古人和今人、理論和現實短兵相接地搏鬥?一個志在救世的人,到頭來無力自救,生前寂寞,死後更寂寞,連一個九流網路小說寫手都不如!這絕非危言聳聽,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凱爾泰斯,當初耗費13年光陰出版了圍繞奧斯維辛的自傳體小說《無形的命運》,因為無權無勢無名,印數僅達出版底線,其中大部分根本沒進入書店,堆積在發行部門的倉庫中,如果不是非常偶然的機會使作品被介紹到德國,誰知道凱爾泰斯是誰呢?誰又知道,高高在上的當權者、冷漠的學究、勢利的出版界、麻木的阿Q之國,使多少個凱爾泰斯不見天日!


所有這一切,都只能有思想者自己去承擔,沒有諸神也沒有天國,這是一場絕地中的鏖戰,突圍成功者是少數。對思想者而言,關鍵在於鏖戰,至於其他的一切,如名聲、歷史地位等,只能視為一種偶然的、可有可無的戰利品。這雖然看似一種不近人情的苛求,但真理從來就不是無代價的。只要世間還有人和鬼、主和奴,思想就往往要拖著血痕前進,不能忍受孤獨的創傷與煉獄的煎烤者,終究是小靈魂。


深淵萬丈,在攀爬的過程中,隨時會隕落,犬儒主義者有一萬個借口,而真正的思想者只有一個古老、簡明的理由。


那就是——自由!唯有自由,能使我們確信自己活在人間。


責任編輯:蔡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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