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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傳記文學,無米不必強作炊

寫作傳記文學,無米不必強作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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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來信提及,北京某出版社邀他撰寫蔡琰傳記——他研究文學史在兩漢魏晉這一段,建樹昭昭。可是信里說:「關於蔡文姬的史料很少,正史上的傳只有寥寥數行,別傳和相關的記載略多一點,也頗有限,而她本人的詩只有三首,卻又每一首的真偽都有爭議。我是相信三首皆真的——那也沒有多少。總之可以作為依據和出發點的東西遠不足萬字,現在要衝出25萬~40萬的一大桶來,要加多少創造性的輔料佐料啊。」因而他委婉、堅定地辭謝,雖然主持此書出版的屬一權威部門,若在別人,或唯恐求之不得。


我很欣賞這位學兄的明智、不計名利,蔡琰的材料少到如此程度,何能為少米之炊?策劃這套規模宏大的名人傳記叢書的消息早有所聞,他們大力度廣攬才俊。本可寄「叢書」以厚望,但從學兄這一例看來,不免有杞人之憂。「叢書」所列擬寫的百餘位傳主,絕大多數屬於古代文化大家,近、現代入選的僅蔡元培等不足十人。每本傳記都要求篇幅寫到二十五至四十萬字,完成起來談何容易。即使下限的二十五萬,哪怕再打個折扣,十七八萬吧,材料不足支撐的又何止蔡琰一人。先秦諸子,幾乎哪個都難以湊到這麼多的字數。看叢書征約著者的啟示,有作家有專家,好像尤其矚目作家,報告文學作家或曰紀實文學作家。想來主事者敢有此豪邁壯舉,也許正指望作家們的生花妙筆。


五四以後的文化名人誠然材料豐富,為他們立傳卻是別有其難處。較之古人自然不虞無米,但所存史料泡沫亦多,真真假假,以至彼此抵牾,非專門研究的學者,取捨上實在頗為費力的。譬如儼然成為常識的金岳霖因為林徽因終生不娶,此已采入多種傳記作品。事實是,這位哲學家晚年曾經談婚論嫁,欲與浦熙修結成良緣,只是礙於政治及其他原因,無奈地不了了之。近日某報關於著名詞曲學者任二北的回憶,隔行如我,讀來感到相當平實可信了,不意任翁的鄉人,卻一眼見出其多處「不盡準確」。他人回憶不足全信,本人自述也難說事事可靠。冰心有篇紀念胡適的文章,說她雖然與胡適過從非淺,但從來沒有寫過一封信給博士。讀到此處,我隨即取下書櫃里的《胡適來往書信集》,其中就收錄了兩封冰心致「適之校長先生」信函。可見採用傳主本人自述也不可不持幾分謹慎。自述的失真,其原因不一,此處冰心或非說謊,追究原由,兩人往來二十多年裡通信極少,少到冰心記憶里了無痕印。可見,傳記材料少有少的難處,多也有多的費勁。


胡適感嘆過中國最為缺乏傳記文學,而今傳記的出版卻興旺得可以。書店裡傳記讀物滿排滿架,熱銷非常。今日傳記作者不乏倚馬可待的快手,由此傳記作品如三月飛絮。只是快得過頭,天馬行空,戲說無邊。目睹快手們的迅疾和文采,嚴謹學者往往為出版商敬而遠之,迅疾較之嚴謹,出版商寧願取前舍後。如此豐收的傳記作品,所紀傳主生平總叫人不大放心。只要看出其中有幾段信口或傳訛,其他未必失真的記敘也就不得不將信將疑。

學界前些年舶來「新歷史主義」,有人拿來替胡編亂造的傳記作品鳴鑼開道。他們以「所謂的『歷史真相』都是建構出來的」說法為由,聲稱「事實上,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獨立於我們之外、可以讓我們去『依據』的『史料』」。甚至虛無地發問:「今天還有誰會去相信日記、書信、備忘錄、照片、報紙、檔案等等所謂的第一手史料是『原始』史料?」這般延伸「新歷史主義」涵義,恐怕並非西方那個「主義」的本意。人家旨在說明歷史描述的局限,不可窮盡,正如揭示的真理不可能絕對一樣。沒有絕對真理,歷史不可窮盡,都是宏觀而言,不應作拒絕追求相對真理、逼近具體史實的盾牌。還是有真理,還是有歷史。大家熟悉胡適的著名比喻,說歷史是一位姑娘,任人打扮;或像塊麵糰,任人揉捏。這個生動比喻竟常被誤解為可以無視客觀史實的存在。豈不知,任人打扮、任人揉捏,「任人」僅為道理的一半,還另有前提性一半是,打扮、揉捏對象必須是姑娘、是麵糰,不容他人他物替換。姑娘、麵糰即是歷史,即是本質所在。倘若打扮猴子,揉捏泥巴,任其如何打扮、揉捏,它也只是猴子,只是泥巴,決非姑娘,決非麵糰。


近年盛行傳記小說這名目,傳記而小說,令人好生費解。傳記本屬歷史範疇,小說則歸虛構性文學體裁,前者是必須發生過的史實記述,後者是子虛烏有的假語村言,兩者如何能夠融合一體呢?又要說到胡適,他是倡導傳記寫作的先驅,一九三四年初春在燕京大學演講《中國的傳記文學》,他演講這個題目似非首次。又鼓動梁士詒、蔡元培、熊希齡他們都來寫自傳,而且自己身體力行,撰寫了《四十自述》。起初「自述」嘗試「小說式」的文學筆法,欲以虛構的人名地名描寫具體故事。這樣的嘗試已見之「自述」開頭一章,然而,終究無力把史實與「小說」調和到一塊,無奈放棄了繼續嘗試,還是回歸了他嚴謹的史學原則。既要記述真實人生,又要虛虛假假,此類傳記作品必會無事生非。凌叔華的在倫敦出版的英文作品《古韻》,取材於她那非同尋常的高門巨族生活,漢譯回大陸深受喜愛。作者原是當它小說寫的(英文成書之前部分章節曾以幾篇中文小說發表在國內),讀者以至學者,常當她的自傳閱讀,原是虛構的人物關係,卻誤作史料,著作和論文多有引用引證,給凌叔華研究增添了不該有的混淆。民國時期女性作家多愛取材自身經歷創作長篇小說,於是自傳體小說名目應運而生。蘇雪林的《棘心》、楊剛的《挑戰》、王瑩的《寶姑》、蘇青的《結婚十年》陳學昭的《工作著是美麗的》,直至近年問世的張愛玲《小團圓》,其實都當不得女作家生平的依據。


傳記文學當然講究文學性,可文學性又被寫手當做胡編亂造的另一塊盾牌,以為文學性便是虛構內容,編造情節。此乃大大的誤解或曲解。有人還抬出《史記》作範例。司馬遷著史,確實摻入不少顯然非現實的記敘。然漢魏時代人們的世界觀、社會觀、人生觀,皆有別於今人,史學觀念、寫作觀念亦不同於今世。以先秦之古遠,事實和傳說以至神話摻和在一起入史書,是尋常事,當今史著不宜泥古。又有人引證三實七虛的《三國演義》,尤不足為訓。不能因為它成名著而忽略它史學意義的負面效應。太多的讀者以它為接受歷史教育的捷徑,實在步入歧途。要明白,為那「七虛」,史學家們被迫付出多大辛勞去澄清史實。《三國演義》不朽,它的成功,只能說是小說的成功,決非史傳的成功。史學家為糾正其「虛」恐永無止日,記得魯迅對「七虛」便不無微詞。


傳記文學或文學傳記,望文生義,以文學筆法立傳,或以傳主人生素材創作文學作品。文學傳記既為傳記,真實乃文學性馳騁的不可逾越的邊線,無論如何應該杜絕虛構。若求再現發生過的歷史場景卻史料欠缺,似乎不得不虛構,此虛構概念不妨以「擬實」代之。兩者大有區別的,虛構容易誤解成允許無中生有。「擬實」迥然不同,它是發生過的史實,由於史料記載簡略或粗疏,作者必須予以有根有據、合情合理的摹寫,復原再現。絕非《三國志》里「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一句,變為《三國演義》數千言的「三顧茅廬」。假設,史料記有某傳主春季天晴去過一趟西湖,傳記不妨據此寫寫春陽嬌媚,垂柳拂面,萬不可信口成了去廬山,秋雨綿綿,萬木蕭疏。要是史料失記是晴是雨,那就放寬一些,隨你寫晴寫雨,打個擦邊球吧。與其討論可不可虛構,不如討論如何不失實地「擬實」。


關於傳記文學的文學性,理應有專題探討。目前傳記寫作濫用、誤用文學性旗號,探討的實踐意義不言而喻,可說、想說的話多多。可是一時沒能想清楚想深刻,先此打住,以期高明。

(作者為南通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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