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恨血千年土中碧

詩鬼李賀，因其詭譎瀲灧的文風標新立異於詩史之中。李賀天賦極高，又異常勤奮。據李商隱作《李長吉小傳》記載，李賀「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所見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而已？」

短短的二十七載歲月，他留下了將近四百多首詩。非但如此，這些詩篇想像力異常豐富，用詞之誇張，措辭張力的緊張，都是絕無僅有的。藝術思維的逸出常軌，遣詞造句的刺激狠透，修辭設色的慘淡經營，意象結構的古怪生新，是其詩歌的基本特色。但縱觀李賀一生壓抑苦悶，將一腔抱負內化為詩歌中的驚人異語，正如他自己詩歌中常用的「塵土化碧」的意象，是自身對藝術貢獻的殘酷寫照。

一次詩歌的內化轉折

詩歌，作為中國古代最重要的一種文體，一直以來都兼具著重要的教化作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唯獨很少提到詩歌抒情達意的內化作用。「詩教說」一直以來都是正統詩歌的價值核心。

但在杜甫之後，安史之亂造成知識分子普遍的恐慌感，詩歌內容方面出現了諸多變化。唐憲宗元和前後所形成的韓孟詩派是唐詩發展史上相當重要的一環，因為這一流派大家韓愈提出了「不平則鳴」一說，更改了作詩的動力和詩歌承載的意義。

與傳統詩教說一脈並蒂而生的，還有詩歌的「緣情說」，毛詩大序有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都是在說，詩歌是表達內心情感的。

作為一種文體，詩歌源自於情感與載教都是可以理解的，這很像中國古代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但因為政治而影響的詩歌，我們就要有另一番看法了。

韓愈「不平則鳴」的價值在於，使詩歌出現了向內自我化的趨勢，拋開了言志與政教之用。還有一點，是通過主觀的創造性，用詩人自己獨具個性化色彩的詩性思維，對客觀意象進行描寫，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以內在精神感受探討為主的詩學風貌。詩歌由家國天下而變得個人。

莫忘作歌人姓李

新舊《唐書》都說李賀是「唐宗室鄭王之後」（據考證，其祖是唐高祖李淵的叔父鄭王李亮），杜牧在《李長吉歌詩敘》中稱：「賀，唐皇諸孫。」故在其詩作中曾多次提及：如在《唐兒歌》中結尾處提醒人們「莫忘作歌人姓李」，《仁和里雜敘皇甫學》直言：「宗孫不調為誰憐」，在《金銅仙人辭漢歌》里自稱「唐諸王孫李長吉」。因此，李賀對自己的前途滿懷希望，乃欲報國殺敵，投身行伍，建功立業，仕宦通達。他在詩歌《南園》中高呼，「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天眼何時開，古劍庸一吼。（《贈陳商》）」「我有辭鄉見，玉鋒堪截雲（《走馬引》）」《充分體現了其積極用世，欲有一番作為的心態。

只因其父名「晉肅」，與進士諧音，因此「父名晉肅，自不得舉進士」這樣荒唐的理由斷了仕途。《李長吉小傳》載其自幼體質羸弱，但天分過人，杜牧《李長吉歌詩敘》：「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他是詩界鬼才，天才與不得志的人生，都是讓他產生自己筆下奇崛世界的因素。在極度壓抑中，李賀年僅二十七歲便離開人世。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

或許是天命不可違，然而李賀的頑固與高傲亦不會讓他作出這樣的事。

李賀自幼體弱多病，流連於自然方物，亦馳騁于山水之間，完整的保持了詩人的靈性，不被世俗禮教所埋沒。他的詩歌令人誦之不忘，刻畫一瞬間景色和特殊的主觀感受往往有神來之筆，令人拍案叫絕。他能聽見「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啼露香蘭笑。」；他能看見「幽蘭露，如啼眼。」；他能感受「黑雲壓城城欲摧」；他能寫出自己一生的寫照「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

幾乎所有讀過李賀的人，都會被他的詩歌所震撼。然而身為皇族貴胄卻面對的是山河飄搖輝煌不再，欲有一番作為卻被無理阻塞，陰差陽錯的人生際遇，與其靈性與天分碰撞，勾勒出瀲灧的內化詩篇。

另一方面，他的詩情調幽深朦朧，內涵複雜，含蓄蘊藉，對唐詩發展過程中的意象內化產生了深遠影響。李商隱繼承其在意象上的精妙繁複朦朧，將不可摹狀的微妙情感通過用典或特殊意象表達出來，直接影響了其後的「江西詩派」、元好問以及楊維楨等。李賀用生命另其靈魂塵封在浩浩蕩蕩的詩歌史中，化作玉璧，高傲悲凄，深情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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