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劉擎、高全喜、許紀霖:理性是否弱爆了

劉擎、高全喜、許紀霖:理性是否弱爆了

雲也退:在反宗教這一點上,三位老師都給出了相對來說比較一致的觀點,即我們要運用我們的理性。理性這個東西是可以在上帝之外為我們自己創造出更多選擇的。我們的政治性社會也需要建立在理性的制度上面,這樣才有可能延續下去。而這個理性又跟當時牛頓的科學,跟笛卡爾一脈相承。三位老師是不是可以從當時啟蒙哲人對理性的態度,談一下他們對社會的構想。


中國需要警惕的仍舊是激進主義


高全喜:確實,啟蒙思想中強調理性,但問題在於強調理性這只是我們大家的基本感覺,若大家來讀蓋伊的這本書,或者讀當時啟蒙思想家的著作,我們會看到他們並不是我們所說的那種一切都以理性為評判尺度。特彆強調理性的一脈可能是法國,尤其是法國的百科全書派,但是實際上啟蒙思想的大部分內容,並不是理性獨斷論,尤其是英國和德國思想,以及特別是我要強調的蘇格蘭啟蒙思想。蘇格蘭的啟蒙思想並沒有把理性抬得很高,相反,他們認為理性是情感的奴隸,他們大多強調激情,比如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里德的感覺論,還有休謨對於人性的分析。乃至再往前追溯,霍布斯建構的一套政治秩序也是基於恐懼,洛克的政府論也是基於感知經驗,這些東西都來自人的情感與經驗。當然,從思想史角度來說,從剛才大致談到的反神權、反王權來說,確立理性的權威,恢復自然法,把自然法、理性作為當時反教會、反封建的基礎,確立人的自主性,使之成為認識世界、衡量自然宇宙乃至人間秩序的尺度,從這個方面來說,理性當然有其必要性。強調理性是有對的一面,但是我們要警惕它有時很容易誤導人,會把問題簡單化到失去真相。當一個社會處於重大變革時期,理性的獨斷論會有很大的弊端,如果大家都按照一種理性設計的道路前進的話,這個社會實際上是很可怕的。

我們看到,歐美社會實際的演進方式並非如此。18世紀前後,在西方啟蒙思想中,理性和情感大體上是並行的,是二元的,很複雜。相對來說,法國強調理性,英國強調情感,德國強調意志。按照這樣的分析,看這三個國家的社會狀況,我們會發現他們致力於社會變革的圖景不同,而導致的社會生活秩序,甚至政治秩序,也是非常不同的。英國就是經驗主義和自由主義,歷史觀就是歷史演進論;法國是理性主義佔主導,強調理性建構,很容易走向專制主義;德國強調意志,最後是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結合,走向納粹極權統治。18世紀之後這三條線索一直在西方社會展開,當後發國家在向西方文明學習借鑒時,大家強調的側重點不一樣,變革的方式也就不一樣。相對來說,接受英美的經驗主義道路,比較能夠形成良序社會;效法法國和德國的路徑,若沿著他們的邏輯走到極致,所形成的社會將非常恐怖。


我近來總是有一點疑問,一般說來,英美的經驗主義思想很符合人性,甚至很契合中國儒家的一些道德原理,然而,為什麼中國偏偏捨棄了英美,先是找向了法國,後來又轉向了德國、俄國?中國近百年的路是怎麼走的?回到許老師剛才說的問題,我對許老師的擔憂並不十分贊同,我比較贊同劉擎的觀點。啟蒙思想的凱旋來得太快了,這導致其中一些優良的東西丟失了,而一些糟糕的東西,反而是被發揚了。中國道路中,把啟蒙思想中隱含的左的激進主義的這條線索發揮到了極致。


我認為,第一,保守主義,或者保守本身是啟蒙思想中一個內在的、基礎性的東西。雖然現在有所退敗,但在英美思想和制度中還是被守護住的,啟蒙思想本身就包含著保守主義的精神特質,對於當今的所謂全球保守主義的反彈,自由主義有什麼可擔心的?第二,在中國的語境下,情況則比較弔詭。我們對保守主義有這麼大的警惕嗎?中國目前仍處於激進主義的變異過程中,激進主義變成了一套非常頑固的制度,演化為了一種反動的保守。它既不是一般的保守主義,也不是一般的激進主義。我覺得在中國還是要反對或者警惕激進主義,因為我們的制度形態就是激進主義的固化產物,但這種激進主義又轉身成為一個極其保守的東西。這就在中國思想界產生了一個問題,激進主義轉身一變和極其保守的反動派結合在一起,我們看到國家主義和激進主義、共產主義扭結在一起,而兩派思想中,極其右的和極其左的,居然完全共享一套邏輯,為固化的制度背書,這非常奇特。這是一個變異的果實。從這一點而言,說警惕保守主義,我是不贊同的,我覺得中國需要找到真正的保守主義並把它發揚出來,而激進主義導致的狂熱源頭還是應該有所警惕,一個國家的民粹主義化,值得擔憂。


啟蒙內部存在著戰爭,不能抽象為理性

許紀霖:我們之前無論對歐洲的啟蒙運動,還是中國的啟蒙運動,都有一個預設,這個預設涉及對人的理解,人究竟是什麼。典範就是笛卡爾的那句話,「我思故我在」,人是有理性的動物。這固然不錯,當然這個理性有法國的唯理主義和英國的經驗主義的區別,英國最看重的不是情感人,而是經驗人,說到底也是理性的,只是不是法國唯理主義的理性。但無論是中國,還是歐洲的啟蒙運動,又是內在複雜的。剛才高老師說保守主義、激進主義都和啟蒙有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啟蒙就是現代性,它是各種豐富的、對立的思潮的共同源頭。各種思潮,無論是浪漫主義、理性主義還是其他思潮,雖然它們之間相互對抗,但它們共同分享了第二次軸心文明的軸心話題。但這些由啟蒙激活了的思潮在18世紀的時候,混沌一片,並沒有分離。隨著啟蒙的推進,三百年間,你們看到的是光明,我看到的是光明內部的分裂。既然保守主義、激進主義都內在於啟蒙的,也就是說啟蒙內在是有戰爭的。這促使我們反過來思考啟蒙本身,把啟蒙理解為理性,一方面是對的,但又太簡單化了。伏爾泰本身就很複雜,你很難用理性來完全抽象他,他還相信自然神。啟蒙的另一個傳統就是盧梭的浪漫主義傳統,這一傳統後來到了德國,與德國的虔敬主義傳統結合,發展出各種各樣激進的或保守的浪漫主義,導向了革命或納粹。


在今天這個世界,隨著全球化的深入,有一個問題越來越突出了,那就是認同的問題。「我是誰」?「我們是誰」?關於「我是誰」,你可以說,我是一個理性人,這個理性是每個人都具有的世俗的、普適的理性。但是我們知道,啟蒙不僅將人理解為理性的,同時還理解為情感的人和意志的人,這之間就有緊張。浪漫主義就認為人不是理性可以抽象出來的,人背後具有自身個性的能動性,有自身的意志和情感。第二個問題,關於「我們是誰」?浪漫主義講到最後,個性需要被放置在集體的自我裡面去理解。今天表現出來的文明之間各種各樣的衝突,都和這個自我認同有關。因為涉及對自我的不同理解,所以很難達成共識。況且啟蒙並沒有消解另外一個更深刻的問題,是理性人還是有超越的意識的宗教人?對超驗經驗的追求,是情感和意志無法涵蓋的。


所以今天西方文明內部的很多衝突,也可以理解為啟蒙內部的衝突。比如說美國,特朗普(Trump)在共和黨演講里,公開挑戰政治正確,而在美國,政治正確從1960年代以後,就成了公認的公共理性法則。政治正確背後是對人的理解。每一個人,不管你信仰什麼宗教,屬於什麼種族、民族,都需要被平等對待,所以對任何其他種族、民族的人的歧視,那都是政治不正確。但是今天的特朗普,開始公然挑戰這個法則,這意味著什麼?在挑戰的背後有一套美國盎格魯·撒克遜的中心主義。亨廷頓在世的時候寫過一本《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他旗幟鮮明地反對文化多元主義。他說,美國是什麼?美國就是盎格魯-撒克遜這個文化所塑造的美國,你如果要成為美國人,必須被這個文化同化。而文化多元主義最後讓美國不成為美國,美國很有可能會像羅馬帝國和蘇聯一樣,因為失去了自己獨特的文化而垮台。亨廷頓的論證很有力,很精緻,他背後有一套理念,而今天特朗普對政治正確的挑戰,只是一個粗鄙化版的亨廷頓,但是竟然在美國底層白人階層那裡獲得了普遍的掌聲。


現代性在科學與富強層面,的確所向披靡,哪怕是穆斯林世界,他們進入全球化,也接受這個東西,但一旦涉及精神、靈魂這些認同問題,不同宗教和民族就有了很大的分歧。這就是啟蒙的分裂,靈與肉的分裂。涉及肉體的那一部分,我們都擁抱全球化,但涉及靈魂這一面時,卻不那麼令人欣喜。關於啟蒙的寬容原則,你可以寬容同樣寬容你的人,但當碰到一個不太寬容的一神教文明,你怎麼辦?你寬容還是不寬容?這是今天遇到的一個很大的問題。比如說婦女能不能在公共場合里戴頭巾,這是個體權利還是集體權利?當我們說權利時,我們一般說的是個體權利,這是因為啟蒙把人化約為理性的人。但是今天各種各樣的所謂集體權利出現以後,這些集體權利能不能得到法律承認?這些問題恰恰是今天遭遇到的,18世紀沒有遇到。彼得·蓋伊只是從西方文明內部討論啟蒙問題,但到了今天,當全球化將各種不同文明與文化的人緊密結合在一個世界的時候,它們之間不僅僅是擁抱、交易,而且更多的是一種內在的緊張衝突。物質的層面可以交易,但是認同可以交易嗎?今天很多的緊張和衝突就涉及這個無法交易的認同層面,這是沒有辦法用理性的方式來解決的。當啟蒙讓一個文明從內部走向第二次軸心文明的時候,必然會遇到原來第一次軸心文明的幾大文明之間的衝突,我們怎麼來理解,怎麼來超越它?從這一點而言,我沒那麼樂觀。


理性的有限性讓「尊重」成為西方思想界的「默認設定」

劉擎:這不是什麼悲觀和樂觀的問題。因為我從不認為一種文明的無限制擴張是什麼好事,如今遭遇到挫折,也就根本談不上什麼悲觀。啟蒙主導的西方現代文明,在兩三百年的時間裡,在全球有這麼廣泛和強勁的擴張,走得太快了,會產生很多問題,這會讓西方人停下來想一想自己的問題,反思西方現代文明的許多內在矛盾。這未嘗不是好事。文明的衝突發生了,許老師問怎麼辦?有一個古老的辦法是戰爭,這個辦法很簡單,也很常用。而啟矇事業的一個偉大思想就是,不用戰爭行不行?我們如何與人和平相處?同一個教派、同一個教會,共同生活相對容易。對任何一種宗教來說,問題是,遇到異教徒怎麼辦?其他宗教的教徒怎麼辦?無神論者怎麼辦?啟蒙的傳統尋找到一種方式,有時相當脆弱,但在一個廣大的地區實現了一種共存的秩序,這是非常了不起的遺產。


許老師剛才講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的問題,我覺得不太準確。這裡面有一個複雜狀況,就是啟蒙傳統受到源自其自身的某些思想的影響,比如強調理性的有限性,開始反對「理性的自負」,西方思想界有許多人現在不敢言說普遍真理,再經過後現代主義的洗禮,警覺西方中心論和文化霸權。於是,遇到異己的文化,就先不問、也不管是非對錯,先「尊重」再說,這成為目前西方開明人士的「默認設定」。現在這個設定已經變成教條,以至於除了尊重意外,是非對錯是不能說、不能問的,這使得「政治正確」變成一個有問題的詞語。比較左翼的政治哲學家邁克爾·沃爾澤曾指出,伊斯蘭教是不能批評的,因為這涉嫌「恐伊症」。他問了這樣的問題,為什麼質疑和批評基督教,不一定意味著是敵基督的,但為什麼一旦批評了伊斯蘭教,就很容易被視為伊斯蘭教的敵人?再比如,針對穆斯林女性帶頭巾的規則,我看見有人質疑「現代文明」的偏見:為什麼遮蓋是落後,而暴露就是文明?可能,問題的要點並不在於遮蓋和暴露,而在於遮蓋戴頭巾,不會有人強制施加任何宗教懲罰,而但暴露了不帶頭巾就有被施加宗教懲罰的風險?這才是要點所在。文化完全不能談論對錯嗎?某些激進主義理論家認為,判斷文化的高低就是文化帝國主義。但是,我們真的不能評價文化中的某些習俗的對錯嗎?因為文化是珍貴的和神聖的?那麼,激進理論家應該問一問自己擅長的問題:對誰珍貴、對誰神聖?女性割禮或「榮譽處決」是不是神聖,不該問問那些被傷害的弱勢女性嗎?


但實際上,我們也許並沒有深入研究伊斯蘭文明的發展,許多流行的見解包含著許多成見。伊斯蘭文明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內部也有多樣性。我也曾讀到有伊斯蘭學者自己發展的自由神學思想。但現在,佔據新聞頭條的永遠是恐怖襲擊,是ISIS。但ISIS到底是不是正統伊斯蘭?大部分穆斯林說他們不是,說他們是異端邪說,是背離傳統的。但也有位教授說,ISIS依據的是對伊斯蘭經文某種特定的闡釋。這裡就涉及到教義之爭,那麼理性對話在此能不能起作用?是不是能幫助澄清問題在哪裡,哪些問題很難解決,哪些問題能夠解決,哪些問題我們可以轉變?理性對話如果要起作用依賴一些前提條件,前提之一是承認「我可能是錯的」,我對經文的闡釋可能不如你正確,但要接受這個前提,非常非常困難。理性對話、妥協讓步、和解,都非常困難,達成的共識或臨時協議,往往也很難維持,這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啟蒙思想主張的這些東西都「弱爆了」。那麼,什麼是強的?就是暴力和戰爭。但我們會發現,理性解決不了的許多問題,戰爭也解決不了,或者只是假裝解決了。兩伊戰爭解決教派的爭議嗎?人類可能並不是天生愛好和平,或者好戰的衝動與和平的願望同樣屬於人性。只是在經歷了最深的戰爭創痛後,才會珍惜和平。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搜狐新聞 的精彩文章:

七夕養生食物
今夜,我們使出洪荒之力!全力保障母嬰平安!
訂製屬於你的月子餐
拔過火罐的菲爾普斯看上去更可信
為什麼醫生總叫你多喝水

TAG:搜狐新聞 |

您可能感興趣

鄧超:又理性,又魔性
IQ高的人未必理性?
理性討論,張無忌、何書桓、賀涵、秋水,誰才是最大渣男?
幸福的女人靠的是理性和智慧,而不是命運賜予的
陳嘉映:哲學和理性是為了探尋人類究極真理
唐明偉:極冷理性中的浪漫情懷
感性、理性、詩性的美——評《吳冠中畫韻美文》
豆瓣日記:王小波:清澈的理性和天真的熱情
為什麼理性的人不訴諸理性
新精氣神理論趣解男女——本能與理性的戰爭,誰贏了?(六)
沈曾植:非理性的碑學之風
《人民的名義》:梁璐的任性毀了婚姻,為何理性的學姐也不能自保
韓水法:啟蒙和理性
再理性的女人也是感性的,再感性的男人也是理性的
理性分析:日本公開賽,林高遠輸給李尚洙很意外嗎?
站在理性的高度適時向健康低頭,你今天理性了嗎?
金牛座的淡定和理性,真的很恐怖
美文:女人越理性,活得越高級
女人最高級的性感是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