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日本的井單讀

文史 08-18

「井」是日本小說、動漫和電影中常見的一個元素，也為很多日本藝術家所喜愛。村上春樹就曾說：「一個人安靜地待在井底，是我做了一輩子的夢。」

「深邃」、「幽暗」是多數人對井的印象，而古代日本人認為，井不僅通向地底深處，還通向人內心深處，甚至通向歷史的縱深。井上是人界，井下是地域，作為暫時隔絕了人界與地域的中介，井本身有著宗教內涵，而後人又將這種宗教內涵運用藝術形式表現出來。

在神道教中，井是掌管水利的樞紐，因此具有靈性和神性；在佛教中，井則因為深入地下而代表著幽暗與恐懼。神道教與佛教中井的內涵相悖，顯示出「井」這一文化符號內涵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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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禱順產和孩子健康成長的御井社

日本《古事記》記載，「御井神」是掌管水利的神，此神的名字源於他為百姓挖井所修來的功德。御井神在民間還有著「生井神」、「榮井神」的別稱，百姓向二神祈求幸福安康，祈求孕婦順產、母子平安，至今日本還有專門給御井神建造的神社。

不同於神道教，「井」在佛教中寓意著死亡和恐懼，象徵著人內心深處的恐怖之處，滋生出邪念和罪孽，最終使人萬劫不復。佛經《法苑珠林》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有人獨自在郊外行走，突然遇到了一頭可怖的大象。被大象追趕好久，這人跑到一口枯井旁，無處可逃，他縱身跳入井中。不料井中全是怒目向他的毒蛇和獨龍，還有啃咬樹根的老鼠和從蜂巢中湧出的蜂群。此人在井底不堪痛苦之際，井外又躥起了火苗……

日本妖怪「狂骨」是居住在古井中恐怖的骨骸妖怪，由人心中的怨恨化成。鳥山石燕在《今昔百鬼拾遺》中寫道：「狂骨為井中白骨。世諺曰忒甚者謂之狂骨，或因其恨太過而稱之。」傳說「狂骨」會一邊在空中遊盪，一邊對通過的路人輕聲說：「喝水吧！」若照他的意思喝水，他便會消失；如果拒絕的話，「狂骨」渾身的骨頭便會發出聲響開始跳舞，看了舞蹈的人，會立刻發狂而投井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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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山石燕《今昔百鬼拾遺》中的「狂骨」

在以「井」為源泉而進行的藝術創作中，日本妖怪推理小說家京極夏彥曾以「狂骨」為原型創作推理小說《狂骨之夢》，借妖怪「狂骨」的皮囊來寫人心險惡。

《午夜凶鈴》中的貞子在從電視機爬出來之前，也從井裡鑽出來過。那茅草一般的黑髮和枯木一般的手臂從井中緩緩升起，不知佔據了多少人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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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凶鈴》貞子從井裡爬出來

村上春樹喜歡使用「井」的元素，從處女作《且聽風吟》到代表作《挪威的森林》，「井」已經變成了村上的一種執念。

村上的處女作《且聽風吟》虛構了一個名叫哈特菲爾德的作家，這位作家在他的短篇小說《火星的井》中寫了一位青年孤獨地在宇宙中遊盪，他厭倦了宇宙的浩渺，鑽入火星的井中想要尋死。火星中的井深不見底，而等青年走出井返回火星地面，時間卻流逝了 15 億年。火星上的風對他說：「你所穿行的井是沿著時間的斜坡開鑿出來的。也就是說，我們是在時間之中彷惶，從宇宙誕生直到死亡的時間裡。所以我們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青年聽完從衣袋裡掏出手槍，用槍口頂住太陽穴，輕輕扣動了板機。

2003 年村上春樹接受林少華的採訪，他認為人生基本是孤獨的，而同時人又能通過孤獨同他人溝通。只有在孤獨中深入自己的內心，才能擺脫孤獨。「人們總要進入自己一個人的世界，在進得最深的地方就會產生連帶感。或者說人們總要深深挖洞，只要一直挖下去就會在某處同別人連在一起。」這是村上將「井」作為人的「孤獨」的隱喻。

而在《奇鳥行狀錄》中，「井」不單單作為一種孤獨的象徵，還是作為一個通向異世界的通路。「井」在《奇鳥行狀錄》中反覆出現，主人公岡田亨經常獨自呆在井下思索，具有超人洞察力的老人本田告誡岡田：「不要逆流而動，該上則上，該下則下。該上之時，瞄準最高的塔上到塔尖；該下之時，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沒有水流的時候，就老實待著別動。若是逆流而動，一切都將乾涸。一切都乾涸了，人世就一片漆黑。」老人死後，生前戰友間宮給主人公講述了 1938 年外蒙古的戰爭記憶，便是通過「井」與現實中主人公的井相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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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果說井上是人界，井下是地域，井是隔絕了人界與地域的中介，那麼井蓋就是這個中介的入口。日本人對於井蓋的喜愛，絲毫不輸對於井的喜愛。

日本的井蓋設計獨具匠心、圖案繁多，據日本非官方組織「全國井蓋協會（全國マンホール協會）」的統計，截止 2016 年 7 月 3 日，日本全國至少有 10040 件「藝術井蓋」，它們的種類複雜多樣，主題多為植物、動物、名勝古迹，還有相當一部分井蓋上繪有現代漫畫、傳統物語，甚至是當地的土特產和傳統節日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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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縣山口市小郡下水道井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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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田縣橫手市下水道井蓋

這些井蓋是當地的名片。據統計，95% 的城市都在使用自己設計的井蓋，都道府縣把「什麼是名著」、「什麼最好玩」都花在了井蓋上。例如，作為歷史名城的大阪是欣賞櫻花的好去處，大阪市的井蓋上描繪的就是櫻花怒放的盛況。長野縣有一條富有北國風情的街道, 被評為古建築保護群, 他們的井蓋上就是小橋流水、古樓林立, 連街道的名字「海野宿」都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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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全國下水道井蓋圖案分析 2016 年 7 月 3 日數據

19 世紀 80 年代，日本的城市下水道系統和現在的中國情況類似，成本昂貴，卻毫不顯眼。為了讓這項龐大的「政府工程」受到更廣泛的民眾關注和普及，當時日本國家建築事務所的一名建築設計師希望「讓井蓋表面更加視覺化，更加吸引眼球」，他鼓勵各個城市、鄉鎮和農村自行開發具有本地特色的井蓋設計。

1977 年, 沖繩首先採用了魚形花紋設計井蓋，將建設美好生活環境的願望隱含其中。這種做法很快風靡全日本，各地均推出了自己的「個性」井蓋。而第一個製造魚形花紋井蓋的模具工人神山寬盛，則獲得了日本政府頒發的「現代名工」獎。

現在，日本人專門成立了井蓋研究會，收集了全國各地的井蓋照片，就連電視節目上也報道了他們舉辦的趣味活動。還有不少關於井蓋的紙質書、電子書、博客，甚至網路博物館。日本不少年輕人熱衷於收集井蓋圖片，類似於我國的文藝青年們在豆瓣上發布一個召集令，組織以井蓋為主題路線的城市暴走計劃，找到一個井蓋拍一張照片，而且一定要在網上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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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水道井蓋——展現匠心的日本文化和歷史》石井英俊

日本人「談井」，「觀井」，「玩井」，讓「井」以如此多樣的形態存在於自己的文化中，大概早就跳出了井作為一種裝置的概念。井這種深邃幽暗的通道究竟通向哪裡，不同的人給出了不同的答案：通向地底，通向人心，通向象徵生命力的水源……它的幽邃激發了人們的好奇心與創造力，讓人們的思想如同沿著井壁行走一般漸漸深入，探求黑暗中的未知。尼采說，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那麼我們凝視井的時候，是否也被井凝視呢？

編輯溫秋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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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讀 12 ·創造力之死》

本期《單讀》從文學寫作、歷史敘事、生活方式，從個人到社會等方面，在不同程度上回應了這個話題，作者以各自的方式，反思，批判，創作，抵禦著同質化的侵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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