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麼才是根除瘧疾的終極良方？

這裡是坦尚尼亞的姆甘堡（Mgambo）。孔博·朱馬（Kombo Juma）虛弱地笑了一下，勉強從病床上撐起來。他的額頭微微冒見汗，對我說他覺得 「輕鬆多了」。這位23歲的坦尚尼亞人民國防軍的士兵已經在姆甘堡訓練基地的病房裡住兩天了，因為他得了瘧疾。

這是他第一次感染這種疾病，帶我來參觀的軍官解釋道，「因為他從桑吉巴爾來。」 說完他轉向另一個身材瘦小正在床上休息的男孩，問他從哪兒來。「桑吉巴爾。」 男孩回答到。同樣來自桑吉巴爾的還有房間另一頭的一個男生，以及他旁邊的士兵。

坦尚尼亞的高中畢業生會被強制服兵役，少男少女們通常會被送往瘧疾發病率中等的姆甘堡郊區服役 —— 如果他們是桑吉巴爾人，他們就很容易感染瘧疾，因為這個病症在桑吉巴爾已經徹底被消滅了。

昌歐比（Chang』ombe）是坦尚尼亞坦嘎地區的一個小村莊，瘧疾在這裡還很普遍。圖片來源：凱蕾·羅傑斯

坦尚尼亞人民國防軍的少將屋鈍高知（Yadon Kohi）博士解釋道，「我們的鄰國很多，地理位置上相距很近又都在同一片大陸上，彼此之間幾乎不可能徹底分開，比如你沒法阻止剛果的瘧疾傳播到我們這裡 —— 對於蚊子來說，不存在國界的問題，它們不知道國界在哪裡，也沒人查它們的證件。」

高知博士支持坦尚尼亞控制瘧疾的策略，並且認為我們需要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加強這些能救人命的措施 —— 這些地區每年都有幾十萬人死於瘧疾。但是當我繼續追問他的時候，他承認這些措施的作用也是有限的。

此時此刻，我們站在他空空的辦公室里，不遠處的大廳里正躺著那些來自桑吉巴爾的病人。想要真正在這個地區消滅瘧疾，或者有一天在全世界消滅這種疾病，我們還需要另一樣法寶：經濟發展。

高知接著說道，「為什麼美國就沒有瘧疾？因為他們妥當地處理了病毒攜帶者，沒有了病毒攜帶者也就沒有瘧疾了；只處理寄生菌是不大可能徹底消滅瘧疾的。我們必須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但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發達如美國，也曾經在控制瘧疾這一難題上受阻。1933年，有近12萬5千人在美國本土感染了瘧疾，多數集中在南部，其中近五千人病逝。這段歷史已經過去很久了，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瘧疾也曾肆虐美國，更不知道現在仍會出現小範圍的瘧疾偶爾爆發。事實上，瘧疾在美國的發病率自1933年爆發後穩步下降，到1949年，美國不再將瘧疾列為重大健康問題。

為了測試新機器首次噴葯的效果，美國的沙灘愛好者們噴著 DDT 殺蟲劑。圖片來自蓋帝圖像

為什麼我們可以在這個世界的某些地方徹底消滅這種災禍，而在另一些地方卻不可以呢？答案當然是很複雜的，這有氣候和文化的關係，更因社會的經濟發展水平而異。

研究如何消滅瘧疾的專家經常提到，我們可以從 「瘧疾周期」 的不同階段進行干預。瘧原蟲是被從蚊子從人體吸入再傳播到其他人體的。蚊子通常會從患病人體的血液中吸取可以繁衍更多寄生菌的配子體 —— 在蚊子體內，配子體繁殖產生孢子，也就是幼年期的瘧原蟲。然後當蚊子再次吸血時，孢子就進入另一個人體內，先是隱藏在肝臟里，之後進入血細胞成長、成熟後再繁殖，最終感染人體。

圖片來源：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

每個防控瘧疾的方案都旨在打破其中的某個環節，比如說，經過殺蟲劑處理的蚊帳可以防止蚊子叮咬人類釋放孢子，及時的診斷和治療則可以在感染初期遏制疾病，使感染者不至於危及性命。如果我們可以徹底打破這個循環，哪怕是暫時打破，我們就可以在疫區消滅瘧疾。

美國是通過簡單粗暴的暴力實現這一目的的 —— 通過降低蚊子數量來打破這個循環。他們成立了一個叫做 「戰區瘧疾控制辦公室」 的政府部門，最初設在亞特蘭大，它就是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的前身。辦公室派專員向居民家中噴洒長效的 DDT 殺蟲劑，瀝干水溝，防止蚊子產卵。他們還在池塘噴洒殺幼蟲劑，這樣即便成功孵化的幼蟲也會死亡。事實證明，這些措施都是很有效的。

不過，以上並不是我們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所採取的唯一措施。「那個時候被大多數人忽略的是社會經濟發展問題，這也對美國南部地區的瘧疾消除工作造成了負面影響。」 帕特里克·卡丘爾（Patrick Kachur）博士說道，他是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全球健康協調辦公室寄生蟲病部瘧疾研究主任。

帕特里克告訴我，「美國南部農村地區電器的普及慢慢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大家開始在室內度過漫長而無所事事的夜晚，並逐漸發現了更多待在室內的理由：先是收音機，接著又出現了電視機，之後帶紗窗的門窗變得越來越普遍，房子的封閉效果也做得更好 —— 不僅可以應對當地的天氣，還有阻隔蚊子的作用。為了降溫大家開始使用電扇，而這慢慢演變成空調。總的來說，房屋對人類來說越來越宜居，而蚊子則愈發地難以接近人類；我們消滅了不少攜帶瘧疾病毒的蚊子種群，同時也在逐漸減少和蚊子接觸的時間。

帕特里克接著說，「我們還沒能徹底消滅攜帶瘧疾的蚊子，他們還活著。但是通過長期減少蚊子數量，我們打破了傳播循環，所以起碼我們消滅了寄生菌。」

和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相比，在美國消滅瘧疾相對容易一些，因為這裡的氣候更溫和，人們可以氣溫降低的時候遏制蚊子種群的數量。同時，北美的蚊子選擇的叮咬對象種類更廣泛，而非洲大陸上攜帶瘧疾的蚊子則更鐘愛人類。但帕特里克也堅稱，社會經濟發展不可否認地幫助美國趕走了瘧疾。

在像阿魯沙這樣的城市中心，瘧疾正在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圖片來源：凱蕾·羅傑斯

然而，全球健康協調辦公室卻始終將 「防控發展中國家瘧疾」 的重點放在更簡單可行的方案上：蚊帳、殺蟲劑以及科普教育。這些措施的效果是不容忽視的，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每年全球的瘧疾致死病例從2000年的83萬9千人降低到了2015年的43萬8千人。不過，這並不能從根源上消滅瘧疾，因為隨著寄生菌逐漸產生抗體，我們面臨的壓力也日益增加，現在許多專家的共識是：經濟發展才是唯一的長效辦法。

著有《狂熱：瘧疾如何統治人類50萬年》（The Fever: How Malaria Has Ruled Humankind for 500,000 Years）的科學記者索尼婭·沙阿（Sonia Shah）肯定地說，「經濟是最重要的，其他所有的辦法說到底都是短期的權宜之計罷了。」

索尼婭認為，除了研發出高效疫苗（目前最有效的疫苗也只有50%的成功率，而且只對小孩子有效 ）以外，只有經濟的進步才能根除瘧疾 —— 儘管這個辦法需要很長的時間，不像分發蚊帳一樣容易做到，但放眼包括美國在內的很多國家，甚至地球上那些曾經瘧疾最嚴重的地區，我們不難看到經濟發展的力量。

索尼婭告訴我們，她在馬拉維的布蘭泰爾旅行時看到很多有錢人睡空調房，開空調車，坐空調辦公室 —— 這些人不需要任何預防措施也不會感染瘧疾。「馬拉維瘧疾的疫情非常嚴重，而真實的情況是：你可以生活在瘧疾肆虐地區的最中心地帶，只要你足夠有錢，瘧疾就不會找上你。」

索尼婭還說，「鼓勵發展」 之所以能更有效地抗擊瘧疾，是因為當地居民會樂於接受這個。儘管瘧疾每年會殺死43萬8千人，它每年實際會感染多達2.14億人，也就是說瘧疾致死率已經非常低了。但正因為這種疾病在某些地區過於常見，當地人並不會去重視它，更沒想過要根除。索尼婭將這種情況比作美國每年爆發的流感 —— 每年流感都會導致成千上萬人死亡，可由於人們對於流感已經十分了解了，而且流感發生得太普遍了，很多人甚至並不會去打流感疫苗。瘧疾和流感唯一的區別是世界上的瘧疾比流感要多，因此瘧疾致死人數會相應高一些。

瘧疾的猖狂讓廉價又簡單的（比如發放蚊帳）方法並不能被大多數民眾所接受，但是人人都會支持技術發展，以坦尚尼亞人口最多的城市達累斯薩拉姆為例：在發現被垃圾堵住的下水道是蚊子的溫床後，人們開始了一套垃圾管理的試點計劃。索尼婭分析道，「這個計劃可以帶來很多好處，每個人都很支持，它同時也是一個防治瘧疾的有效的辦法。問題在於，人們總是想要一勞永逸地通過政治訴求和經濟手段來解決問題，但實際上最重要的是那些細小的事。」

儘管全球健康協調辦公室還沒有意識到小事的重要性，很多瘧疾發病率高的國家都意識到了這個策略性問題。在部隊的訓練中心，高知博士告訴我，他希望國家在實施 「發展」 計劃的同時，也能繼續支持那些短期內減少瘧疾發病人數的措施。他還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坦尚尼亞一定會找到自己消除瘧疾的良方。

他指了指腳下的土地說，「這個國家很幸運，它有很多自然資源，我相信我們現在站的地方就能開採出石油和天然氣 —— 往這邊200公里有天然氣，往那邊500公里有石油，為什麼就我們這裡沒有呢？很可能也有啊。等哪天人們找到了，我們就可以更現實地解決瘧疾問題了。」

本系列採訪費用由國際記者中心（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Journalists）和非政府組織 "沒有瘧疾"（Malaria No More）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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