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2016年9月29日,簽訂歐盟條約的荷蘭馬斯特里赫特市,博尼范登美術館(Bonnefantenmuseum)將向藝術家蔡國強授予2016博尼范登當代藝術獎。兩年一度的博尼范登獎自2000年成立以來,是荷蘭最重要的國際當代藝術獎,包括五萬歐元獎金、舉辦一次個展,並出版畫冊。《蔡國強:我的繪畫故事》是藝術家在荷蘭的首次個展。


長期以來,世界對蔡國強的關注更多在他的大規模室外爆破項目和視覺奇觀裝置作品,此次展覽首度聚焦蔡國強的漫長繪畫旅行。蔡國強亦為此撰寫一萬七千餘字長文《說說我的繪畫故事》,首次細數他數十年來縱橫不同時空和深情的繪畫人生,對自己和今天的繪畫的思考和叩問,亦娓娓道來奶奶、父母、妻子和兩個女兒等家人的生活和藝術創作。讓人們看到一個藝術家的生涯中,家人是如何一代代伴隨他、相互影響,感受一位畫家人生旅程的細膩溫情、辛酸艱難。


由於文章較長,分為上下兩部分呈現。點擊原文鏈接,可閱讀另半部分。

題圖:《有蘑菇雲的世紀:為二十世紀作的計劃》。Hiro Ihara 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少年塗鴉:為歐盟25周年而作》,2016。火藥,紙,138 x 214 cm。趙小意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卡達,2016。蔡文悠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自畫像》,1983。油彩、帆布,40 x 31 cm。蔡工作室提供


這是關於我,還有我的親人之間的繪畫故事。我的畫箱、顏料——這些年輕時代「好朋友」的點點滴滴;奶奶的擦腳布、父親的火柴盒……今年6月父親去世,按照家鄉傳統,我們應該把他留下的衣服和畫具燒掉。我曾搖擺,是否留下一支他用紙卷的筆,自製的碳條,還有常用來擦去水墨畫底稿的一束鵝毛。但我想,這些是他的「朋友」,應該讓他帶走……


一 、故鄉泉州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泉州街景》,1981。油彩、紙,30.6 x 44.5 cm。吳達新攝,蔡工作室提供


泉州離北京很遠,天高皇帝遠。道教、佛教、摩尼教、伊斯蘭教等幾乎世界所有宗教,與媽祖、關帝等本地信俗,在泉州和諧相處。泉州工藝很發達,造船、建廟、做佛像,石雕、陶瓷、木偶、剪紙、花燈,豐富多彩……但繪畫是這些的基礎。如果說有泉州特色的哪種繪畫對我有影響,應該是磨漆畫和玻璃畫,這些也是工藝的一種,出現在家家戶戶的生活用品上。


我回憶不起泉州歷史上出過什麼了不起的畫家,但這裡確實有自己的文人追求,就是文人畫。記得大家都在畫畫,很少有人「搞創作」。偶爾入選全國美展,就已經不得了,別說得獎了。但大家並不很羨慕和跟風創作;因為明白雖然繪畫需要表現時代,但更要跨越它,才好玩,而這就關乎個人的情趣、天性,和小小的發明,畫法或材料上的。那時候,泉州的文化館職員、小學美術老師、劇團畫布景的,大家都是市美術協會會員;好像到省美協才成為「美術家協會」,也就可稱為「畫家」;改革開放後才有了泉州畫院。之前大家其實都是業餘的,基本是自娛自樂,互相切磋,既本質又普遍,我想古代也差不多如此。後來到國外,發現大多這樣,都是單幹戶。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克拉姆斯柯依,《無名女郎》,1883。油彩、畫布


父親的朋友們都是熱衷書法和國畫的。讓我受不了的是,現實那樣艱苦動蕩,但他們永遠高贊祖先文明,喝著小酒,沉醉過去難以自拔……我認準不要跟他們一樣,於是向家鄉老師楊振榮學素描、做雕塑,也畫水彩油畫。我們這些搞西畫的,雖然只能畫著故鄉,寫生中國人,但也總能找到俄羅斯名作臨摹,哪怕印刷很差。如克拉姆斯柯依的《無名女郎》(1883),坐在馬車上,很高傲的表情,我臨過幾遍。親戚結婚,送一張,他們都高興死了。


說這些,是想說,家鄉這個背景對我很好。多元開放、自由自在、個人主義、閒情逸緻,有社會鬥爭風浪吹不大到的死角。


二、童年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奶奶》,2012。火藥、紙,53.34 x101.6 cm。林淑雯攝,蔡工作室提供


我從小會畫畫,像我的小女兒一樣。她不大問我怎麼畫;有時叫我找一支細筆,我就知道她現在要畫眼睛了。


我的畫畫啟蒙是奶奶清末的睡床。這是她結婚的床,叫「十八圖眠床」,應該是挺高端的,奶奶很驕傲。我小時候跟她睡,睜眼就看到床圍一圈十八幅描金磨漆畫,各講一段才子佳人的風流故事。奶奶的父親是修造槍支的工廠老闆,據說百發百中,黑白紅道都要買他的賬。奶奶雖不認字,但會穿針引線,能用縫紉機,也愛打扮,每天起來花很長時間梳頭,在頭髮上抹木柴泡出的油,再插上花,用紅繩子扎得很漂亮,去自由市場賣家鄉漁村來的海鮮。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吳紅虹(蔡國強妻子),《奶奶的床》。布面油畫,46 x 48 cm。趙小意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和奶奶在講故事,中國泉州,2011。吳紅虹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陳愛柑(蔡國強奶奶),多張紙上作品,90年代末。蔡工作室提供


奶奶是我人生第一個粉絲和收藏家。她總說我父親的畫只合適給她燒飯起火用,而我以後會不得了,要我成功後別忘了感謝那些老師。她還自稱是我的藝術老師。我開始用火藥炸畫,但不懂得掌握,常把畫布燒破,家裡窮,看著心疼。一次奶奶進門看到畫布又燒起來,順手拿起擦腳布一蓋,火就滅了。確實是她教我,火不要光會點,還要會滅,滅火才是藝術家的功夫。奶奶90歲後才開始學寫自己名字,也畫雞、畫花……每畫一張就掛起來,我像她,好表現。


我家附近小巷裡有座小房子,裡面有個尼姑。有尼姑就是廟,因為大家常去燒香,房子就需要一尊神像。於是我爬到龕上,在牆上畫了個佛,一半臨摹一半自編。奶奶可驕傲了,大家都說,這孩子肯定受神保佑,將來要大展鴻圖。後來這座小廟失火,我們趕到時房子都沒了,只剩塌下的屋頂一點煙在冒,熏黑的殘牆裸露出來,佛像不見蹤影。聞到香味,因為老尼姑燒焦了。有時我想,也許她就想和廟一起埋葬。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東湖,泉州》,1978。水彩、紙,19.2 x 23.8cm。吳達新攝,蔡工作室提供


小學裡我是明星,開口閉口毛主席語錄,編造學習毛澤東思想的體會,被當成優秀孩子去別的學校講演,很會搞這套。畫畫也勤快,學校黑板報都是我負責,在家也練習,但都是臨摹工農兵畫報。主要畫畫工具就是學校的粉筆,也用蠟筆、固體水彩顏料和鉛筆,那時還不知道素描有專用鉛筆,而且很多型號,別人線條那麼粗黑,是用了5B、6B鉛筆。我還是會對畫報有所改造,大批判的動作下,一會兒畫美國、一會兒換蘇聯。也畫毛澤東,但父親很擔心,說我自己看著像,其實不像,會被抓起來的。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父親肖像》,70年代。油彩、帆布,34 x 30.5 cm。Ron Amstutz 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的父親蔡瑞欽寫書法,攝於70年代。蔡工作室提供


父親愛書,曾當過古籍書店經理,50年代建國初期是非常好的差事。很多人拿舊社會的古舊書來店裡當廢品賣掉,我父親常用工資買下古代字帖。後來「文革」時我幫他在家裡悄悄燒了幾夜書,之後發現鄉下還藏了一些。


父親最愛書法。家裡有塊方磚,缺個角,是開元寺和尚送的,七八十公分大,八九公分厚,有點彎,被父親當成桌面,大筆蘸水在磚上練字,寫完就干。如果用墨寫在紙上,哪怕用報紙,當時每份也就三四頁,不夠寫,更別說白紙。他最開心的就是新年時買很多紅紙寫春聯,鄰居都來要,他是有名的春聯好手。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瑞欽(蔡國強父親),《無題》(火柴盒畫),年份不明。蔡工作室提供


說到父親,總繞不過這樣的記憶。小時候我常被叫去坐他腿上給他捲紙煙。他邊抽兩口,邊在火柴盒上用鋼筆畫山水。火柴盒上的山水重巒疊嶂,海上千帆競發、海鷗拂空。有時單個火柴盒自成一幅,有時幾個串成一幅小長卷。我問他,你畫的是哪;他總說,是家鄉。每年清明節給爺爺掃墓都會回家鄉,後來意識到父親火柴盒渲染的家鄉跟實際天差地別。那是泉州海邊的小漁村,爺爺葬在大榕樹下,後面確實有山,但只是個小山包,更別說父親畫的那些松樹、瀑布;前面確實有港口,但只是小海灣上幾戶人家和小船,再加幾隻海鷗。藝術路上我才慢慢理解父親,那是他家國情懷的表現。畫畫是寫心寫意,方寸之間,天涯萬里。火柴盒雖小,情感和世界卻既深又大。再後來又意識到,父親的火柴盒還讓我在世界點火……


記憶中,一直有當地的文人騷客來家裡和父親讀書、畫畫、寫字,還帶小酒來,用奶奶的海鮮小炒。在那個貧困的年代,我父親是這樣的人。我家成了文化沙龍,我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


三、少年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泉州畫室》,70年代。油彩、帆布,29.5x 35 cm。蔡燦煌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磚瓦廠外》,70年代。油彩、紙板,19.5 x 27 cm 蔡工作室提供


父親開始叫我練我們的家寶「宋拓多寶塔碑字帖」,所以年輕時我比較欣賞胖胖的字。但永遠都只寫頭幾個字就練不下去。隨著小學畢業,進入逆反期,開始對社會制度和父親口中的偉大時代產生懷疑和對抗。


「文化大革命」開始,停課鬧革命。我應該還是小學三年級,以為自己懂了不少字,可以看很多書,常被父親笑。初一下半年,開始逃課去釣魚游泳和練拳,以為這樣就不受這個社會擺布。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智取威虎山」氣氛圖》,1976。水粉、紙,17.2 x 26.2 cm bonnefantenmuseum maastricht提供


1971年我考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當演員。開始兩三年幾乎斷了畫畫。但我很反感當演員跑龍套,對革命樣板戲也不夠有激情;開始又瘦又小,後來猛地又瘦又高,只能演些反派角色。逐漸向領導要求去幫我父親的朋友、劇團的舞美設計陳逸亭畫布景、調顏色、打底稿。我受他影響很多,搞美術的還堅持練武,又打沙袋又拉提琴;給自己安排功課表,從早到晚滿滿的,從晨起環城跑步,直到黃昏在隔壁院子練舉重,河裡游泳,晚上找朋友海聊,日復一日。


畫布景是很重要的轉折,我可以去為劇團買顏料了。國營的百貨商店裡有「文具櫃檯」,主要針對學生。如果是專業的人買整箱布景顏料,或需要各種型號的大筆,要提前訂貨,約好時間去拿;我就經常騎自行車去看看來了沒有,東西多了還要雇三輪車拉回劇團。這些顏料是粉,要自己泡才能畫,都是上海美術用品廠的。


每次買布景顏料,我都爭取不要超過比如一百塊,因為太多就容易被查賬。畫背景時盡量節約,山石都畫很薄,再撒些色點,顯得豐富有質感,省下的錢買自己的畫畫用品。櫃檯的服務員也盡量睜一眼閉一眼幫忙造發票。我的老師也一樣,他畫國畫和水彩的所有畫具都從布景里來,做布景報預算都說要好幾百塊。被人懷疑有問題,我們就反問,平時不練習,怎麼畫布景?就這樣,我水彩水粉一直畫到76、77年。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白茶花》,1982。油彩、紙板,31 x 26 cm bonnefantenmuseum maastricht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養魚場》,70年代。油彩、紙板,18.5 x 26 cm bonnefantenmuseum maastricht提供


當時油畫顏料又少又貴,也是上海美術用品廠的,偶爾碰到天津的更難得。顏料大家都互相擠著用,誰有一支很好又難得的顏料,比如紫羅蘭色,大家都想去向他要一點試試。我開始畫油畫時,因為白色用得多,就自己做,立德粉加亞麻油拌,但不靠譜,不容易干,還會發黃。畫布買不起也買不到,就用木工骨膠燒開刷在各種包裝紙盒上,干透就不吸油了。再高級一點就是在紙板上裱醫用口罩紗布,用膠貼在紙板上,滾筒滾平,再用立德粉塗一遍,彷彿是油畫布,聽筆在上面的「嚓嚓」聲很爽。還整天釘木頭內框外框,做工匠活。開始意識到油畫是很燒錢的啊。


毛澤東去世,「文革」結束,市文化局也慢慢有所鬆動,在新華書店隔壁租一個小房子,專門賣美術用品。承包人叫吳泰山,是父親的朋友,自己畫國畫,特別擅長雞冠花,算下海經商藝術家的先行者。我當然從此只向他買顏料,發票也都開成舞台用的,油畫顏料就寫「布景用水粉」。後來連我練武術的劍,他也幫忙做手腳。


最大問題是我拿了他一個上海造的油畫箱。他似乎要被人查賬,應該泉州畫畫找他這樣做的很多,就容易出問題。記得他主持這個店後,我們這幫人吃飯喝酒好像都是他買單。終於有一天,他說要來拿回畫箱;我們趕快擦洗乾淨準備好,也沒太奇怪,因為畫箱很貴。他把畫箱放在自行車后座,沒走多遠又折回來說,你們還是留著用吧。第二天聽說他一夜沒睡,天蒙蒙亮時投在自家水井自殺了。我們嚇壞了,也難過死了。想來想去,他一個畫畫的,熱心支持大家,不懂經營,也不會做賬,一碰要查賬,愛面子,看不到出路,一死了之……他出葬時,我奶奶在路邊擺了一桌酒菜送他。走到這裡,他的家人都停下向祭台跪拜。這樣的事在我們家鄉通常是結拜兄弟才做的。一個畫畫的少年走到今天多不容易,有那麼多教你愛你的人,也有那些令人心碎的事。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參觀美院「黑白畫室」,北京,2010 蔡國強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千人小孩畫大衛》 (影像裝置),義大利卡拉拉米開朗琪羅石窟,2010。錄像投影。Valerio Brambilla攝


我也從畫石膏像開始。石膏像最早被人從法國帶回,很快傳遍全中國,翻模再翻模,翻到已經很模糊,但泉州還沒的賣,要去省會福州買,坐四五小時長途汽車回來,一路抱石膏像在懷裡怕震壞。後來也畫過幾張大衛。2010年我還做了《千人小孩畫大衛》項目,拍了北京上千名年輕中國學生素描大衛石膏像的場景,投影在義大利卡拉拉的米開朗基羅石窟的岩壁上。這面誕生大衛石雕的岩壁上,大衛回來了,月光下,無數只手拿著鉛筆,「沙沙沙」畫大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賜恩寺日出》,70年代。油彩、紙板,25 x 33.5 cm Ron Amstutz攝, 蔡工作室提供


我是很小就有畫室的人,一個人霸佔了家裡的兩個房間。雖然也寫生人像,但相比人物畫常被用於政府要求的主題性創作,風景有更多的個人表現空間。所以我更愛畫風景,尤其是家鄉。母親在河邊洗衣服,我就在岸上畫畫;黎明前,母親悄悄去山裡的寺廟祭拜,我就在外面寫生陽光出現的第一刻。劇團經常上山下鄉演出,我就跟著寫生到高山大海;有些鄉下沒路,要把布景用船運去,我就坐在船頭寫生,在河水裡洗筆。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母親萬玉燕在泉州關帝廟求籤,2015 蔡工作室提供


母親不像奶奶那樣活躍和接受新生事物。幾十年來,她已習慣被人說,你兒子這麼厲害,你怎麼生的啊!她總是回答,平安最好、健康最好。今年新年前後,我幾趟旅行都出意外。直到一月去博尼范登美術館,竟然到了機場找不到護照。待到十萬火急重辦了護照和簽證,飛機落地,又碰上暴風雪堵在路上。媽媽趕緊去泉州最靈的關帝廟抽籤,是「上上籤」,意思是好事擋也擋不住。是呀!畢竟是為了拿獎的事。這次我把她求籤的照片和簽文一起展出。媽媽代表著我走遍天涯,來自家鄉的保佑從未離開。


1978年春天,《法國十九世紀農村風景畫》展覽到上海,我和同鄉好友王明勝一起去看。他和弟弟王明賢(如今是中國著名策展人和評論家)都是很有名的畫畫孩子,常在泉州路旁搭台表演畫老鼠,兩人都參加世界兒童展覽上百次,經常得獎。我們免費搭運煤火車去上海,代價是車一停,就要給煤澆水,因為車廂沒蓋,澆水後煤才不會被吹掉。那是我第一次離開福建,更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外國人作品,莫奈、畢沙羅、柯羅,還有一點野獸派。雖然是寫實為主,但明確體會到畫家風格真的不同,有各自的挑戰和精彩。自費出省觀展,在泉州還引起小小轟動,回去後也開始喜歡說外國人的名字。而那以前主流上更多介紹的是列賓、列維坦等蘇俄畫家。小時候我模仿列維坦《有磨坊的風景》,寫生家裡附近的池塘,黃昏里,水光粼粼,四周靜寂……後來我每次去莫斯科都會去看看原作,也是一次次和當年的自己相逢。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小河夕陽》,70年代。油彩、紙板,19.3 x 27 cm Ron Amstutz攝, 蔡工作室提供


馬克西莫夫是我繪畫路上繞不過的故事。1955-57年他被蘇聯政府派到中國,在北京中央美院舉辦「馬克西莫夫訓練班」,離開中國回蘇聯那年我出生。不只「馬訓班」學員,我、我們幾代人都多多少少受教於他。十幾年前我在阿姆斯特丹一個畫廊與他的一幅小畫相遇,之後共收藏他260餘件油畫、素描、水彩、水墨,這和《威尼斯收租院》等一樣,是我以藝術史等等為題材創作的計劃之一。當然,這不僅是題材,也是我藝術人生的一部分。特別是收藏老馬的作品,就像收拾自己的回憶,是兩個不同時代藝術家命運的對話,尤其是同樣出生於社會主義國家的藝術家。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同學》,1982。油彩、帆布,78.5x 49.5 cm。Ron Amstutz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追隨格列柯的足跡,西班牙托雷多,2009 蔡工作室提供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最崇敬的藝術家卻是格列柯。是因為我信風水的家鄉跟他的神秘色彩相近?或是他畫里孤傲的個性存在?09年我特意帶女兒從希臘他出生的克里特島,經威尼斯、馬德里,到他逝去的托雷多。我去找他畫過的地方,看他眼睛都看到什麼。那時候理解了,我從故鄉到上海,再到東京、紐約,冥冥之中走過了一條和他相仿的藝術行旅。


四、青年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自畫像(大學時代)》,80年代初。油彩、帆布,55 x 50 cm Ron Amstutz攝, 蔡工作室提供


我從小畫畫就有點感染力,畫得也比一般人更有情調。後來在劇團畫布景,布景設計圖叫「舞台氣氛圖」,讓我很會渲染。也很會找景,常有人要跟我一起出去畫畫,因為他們喜歡我找的地方。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未婚妻肖像》,1984。油彩、帆布,70 x90 cm。佳士得提供


和紅虹認識時,她十七歲,我二十一歲,相比非常老奸巨猾,在江湖裡混很久的樣子,可我還沒戀愛過。劇團有人跟我講,有個畫畫的女孩子想跟我一起結伴寫生,我第一反應是拒絕。感覺自己以後要走遍天下、大風大浪的人,不能在家鄉被這種事絆住。可是過一階段我又忍不住問,你說的那個小女孩還在畫畫嗎?人家就說:你不是不感興趣,怎麼又關心起來?要就帶來給你看看,這女孩可好了。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出演電影《小城春秋》,1978。蔡工作室提供


見面那天我在三樓光身子打沙袋。其實到今天,我除了沒打沙袋,其他各種習慣跟以前都差不多。我從小就這樣。音樂要學自己一人能做的,於是拉小提琴;體育選武術,因為其他項目,比如打球,都要有伴。後來我慢慢體會到,這些都是為我當畫家做的準備。因為畫家是孤獨的,一個人,像匹狼。之前我練過的沙袋上都是血痕。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和未來的妻子吳紅虹在泉州,70年代末。蔡工作室提供


樓下有人喊:蔡國強!我從樓上陽台看下去,紅虹從樓下抬頭斜著看我。這下就成了。很快我去向她父親「求婚」,讓紅虹跟我一起漂泊,他問,畫畫怎麼生存呢。說得確實對。沒想到岳父晚年自己畫得不可開交。紅虹兄弟六人,我這邊四個,從一開始這群人全上陣,成為我們最早的團隊。後來紅虹弟弟吳達新成了藝術家。我的小妹當美術老師,弟弟國盛成立了製作公司,專門為我在世界上天馬行空的實施奮鬥,最近他為我燒制的火藥陶瓷板《春夏秋冬》大獲好評,但緊接著他燒我要的巨形陶瓷《七頭龍》,卻一次次破裂,還在挫折中。


紅虹跟我不一樣,開始學畫的基礎是書法和工筆。也是我們劇團陳逸亭的學生,陳老師很會琴棋書畫,一手好字。紅虹跟我在一起後,更多畫石膏、水彩和油畫,變得海闊天空了。我什麼都會吹,畢加索、西方繪畫,哲學、科學,尤其政治……是我們當地著名的文藝青年,還拍過武打片,什麼事都干。那時我開始追求五花八門的藝術風格,印象派、點彩派,梵高、康定斯基,表現主義,當然蘇派的風格也還在畫。我的畫室也成了紅虹的畫室。我們家有很好的藝術氛圍,院里養著雞、種著花,每年梅花樹都開得很艷,吸引不同年紀的畫家來一起畫畫,泡茶聊天。當時找模特不容易,但我很會說服人,鄰居尤其是劇團的漂亮女孩都會讓我畫,畫畫的都來蹭。記得我的一個女孩子親戚叫「阿麗」,很乖,從鄉下來給我畫畫。開始還不知道她屁股生了膿包,直到發燒去醫院;因為我畫了古典風格,讓她坐著被畫了好幾天。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漁村一角》,1980。油畫、紙板,20 x 21.5 cm。吳達新攝, 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流水坑》,70年代。油彩、紙板,19.5 x 26 cm。Ron Amstutz攝, 蔡工作室提供


我的大學是去上海戲劇學院進修舞台美術設計,這是順著我在泉州的職業。旁聽生身份有一點不好,是要選一科不讀,我選了英語,就造成現在的英文狀態。優點是帶著工資,還可以和老師享受一樣的圖書館,看到外國雜誌和書籍,包括日本、香港的美術雜誌,甚至「文革」前的一些書。後來教務處告訴我,如果大學三年級轉為正式生,畢業時就能拿到學位;但要泉州劇團領導給上戲寫信,同意我轉正,意味著畢業後不回劇團,而由國家統一分配工作。可是劇團過去每月給我工資,還有一年兩次來回旅費,如果白白放我走,損失很大。所以終究沒拿成畢業證書和文憑。上戲常說,我是學到了東西,沒拿到證書。幾年後,他們向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申請,給我一個名譽博士學位;還說,儘管這已經對我沒多大意義了……我感到,雖然是「名譽」,但還是榮譽。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在上海戲劇學院的人體課上,1983。蔡工作室提供


之後回到泉州,可上海四年已讓我換了一個思想境界。那是思想很活躍的時代,聽許多西方哲學、美學講座,每晚還去黃浦區搏擊隊訓練。雖然我課上認認真真打繪畫基礎,畫得保守,但比我年輕的同學們,都已經叫我大師,常對我作品開玩笑:「太大師了,很大師!」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一位詩人》,1984。油彩、帆布,75 x 65 cm。趙小意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中午》,1983。水粉、紙板,39.4 x 45.6 cm。吳達新攝, 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上海教堂》,1983。油彩、帆布,63 x 55 cm。蔡工作室提供


上海有很多畫家,尤其是西畫。除了老一代留法留日的,之後都是受蘇聯影響,我的上戲老師周本義就是蘇聯列賓美院畢業。上海好像西方文化的一個真實存在,梧桐樹、外灘、白渡橋、各種教堂……我看很多電影,戲劇訓練也吸收各種流派,形式主義、結構主義……戲劇是多媒體、跨領域的,當時設計課就已經主要在想點子和如何做出來,已經會在演員的後面投影,和他們互動。這些都對我藝術的成長很重要。雖然舞台設計訓練和當代藝術不完全是一回事,但相比美院學生還在傳統水墨畫和蘇聯式的繪畫里訓練,這裡的教育確實為一個當代藝術家打下難得基礎。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吳紅虹,《青藏高原》,1983。油彩、帆布,36 x 40 cm。趙小意攝,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吳紅虹,《哈薩克男人》,1983。油彩、帆布,40 x 36.5 cm。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新疆寫生》,1983。油彩、帆布,61.2 x 45.6 cm。吳達新攝, 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炊煙》,1983。油彩、帆布,34.3 x 38.1 cm。馬小荔攝, 蔡工作室提供


大學期間暑假我都和紅虹到處旅行,美其名曰考察,花掉了母親準備給我結婚的費用。我是帶弟妹們去做證人,向母親保證再也不會來要錢。我知道自己很快要離開中國,趕緊向祖先借些力,更好地理解大自然——青藏高原、黃河流域、絲綢之路……一路寫生,也寫日記,感到這些東西到外國不會沒用。我和紅虹兩人去伊犁,一共只有九十塊錢。先從上海乘兩天火車到烏魯木齊,到伊犁還要坐兩三天的長途汽車。錢主要花在交通上。一路吃住,停短的就睡車站,停長的,就靠前一站有人介紹後一站的熟人照應,一路被「接待」下去。實在斷頓了,就問當地孩子他們學校的美術老師家在哪,直接找上門去,一般都會被熱情招待,還拉親朋好友來讓我們畫,陪我們去好景寫生。他們也喜歡聽我們說外面的世界,看我們送的美術作品圖片。四處顛簸,最辛苦的是紅虹。有一次在吐魯番戈壁沙漠,一個約十歲的男孩趕著馬車,紅虹在晃晃悠悠的車裡睡著,夢裡還喊著「煎包、煎包」……紅虹畫畫感性率真,色感好,用筆自然潑辣,比我有才氣。相比之下,我畫畫還是想太多。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母與子》局部,80年代初。油彩、帆布,尺寸不詳。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在和上海戲劇學院老師胡項城合作的《有龍鳳的船》作品前,1985。蔡工作室提供


在學校時我還跟老師胡項城一起合作。我們主流展覽難進入,就參加一些有個性能打擦邊球的,比如青年美展、體育美展,但就是這樣,還只能入選上海,就被刷下來,北京都送不到。我們合作的體育美展作品:一座大雪山,畫面上有個望遠鏡放大的圈,看得見雪山上一根冰鎬鉤在冰壁上,連著一根斷繩,近處雪地上一串腳印,表現體育的犧牲,最後人家說這樣子不太好。另一張畫,我自己畫的,參加福建體育美展:一個矮小的媽媽,旁邊站一個壯大的舉重運動員兒子,叫《母與子》,他們肯定感到有點搞笑,也只入選省展。還有一張也是和胡老師合作的,叫《有龍鳳的船》:太空里幾個宇航員向一艘長得像龍舟的太空船漂去;因為當時中國開始熱衷人造衛星,我們也想拿這個題材碰碰運氣。這些作品大多沒留下,可手法都相對新穎,比如太空浩瀚的藍色,就是用吹風機吹出來的……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颱風》,1985。油彩、帆布,78 x 100 cm。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蔡國強在泉州家中創作火藥畫,1985。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說說我的繪畫故事(上)



《楚霸王》,1985。火藥、油彩、帆布,155 x 150 cm。Hiro Ihara攝,蔡工作室提供


我一直堅持個人探索,新潮藝術蓬勃發展里,我不積极參加群體畫派,不會參加用藝術推動民主的活動,當然也不是體制內為政府創作的畫家。一個人用吹風機吹顏料,把油畫煙熏火燒,追求自然力量,減少自己對畫面的控制。當感到火燒風吹都還太控制,就想到火藥。開始是把畫布掛在牆上,用小火箭打去,但都燒破,什麼都不是。就把小火箭剝開,取出火藥,畫面上撒一個形狀,用香點燃。這樣要買很多小火箭,太花錢。剛好家附近很多孩子做鞭炮,他們可以給我一點,後來又介紹我去鞭炮廠買火藥。長途客車上大家都在抽煙,我很緊張,幾公斤火藥緊緊抱在胸前,因為從小就知道火藥會死人。表哥兄弟在地上撿了一堆除夕夜未炸的迎春鞭炮,再把藥粉裝滿一小瓶,插上導火線點火,本想扔一個響亮嚇人,未料在弟弟手上炸開,掉了三個指頭,一塊玻璃碎塊扎進哥哥的脖子,死了!


中國階段對火藥的使用,主要還是小孩玩具煙花里的鞭炮葯,威力不大,所以作品裡永遠只能做一個個圖形,也向軍隊要過一些槍葯。火藥是到了日本才產生巨大的變化。


商業合作或投稿


轉載:聯繫後台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理想國imaginist 的精彩文章:

一個道德幽靈和她的無愛婚姻
一遇到書,我便束手無策
我要做的,是不斷更新自己的故事
半價優惠 文學回憶錄
片刻而已,一生卻盡 著名導演阿巴斯逝世

TAG:理想國imaginist |

您可能感興趣

張丁元講述趙無極(上):為什麼說中國繪畫是更前衛的一種藝術?
美國繪畫:如此逼真的人物肖像
美國繪畫:亮麗逼真的寫實
美國繪畫:如此漂亮的圖像
法國印象派繪畫大師!柯羅曾對他說:「您是天空之王」!
俄羅斯繪畫:她們在畫布上 暴露了春天的野心
國外繪畫:在光之上——莫奈和塞尚
何家英:歷史上中國繪畫所打的草稿就是素描!
英國繪畫:格里姆肖描繪的風景
陳子庄:繪畫是無聲的語言
王雪濤:中國繪畫傳統是注重寫意的,講畫理、畫情、畫趣!
美國繪畫:芳香襲人的案上花卉
俄羅斯繪畫:姑娘站在竣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誰說德國軍人刻板的?來看看他們的繪畫天賦
中國繪畫簡史|兩宋繪畫大觀(上)
英國繪畫:可愛的喵星寶貝
澳大利亞繪畫:你所說的平凡 可以照耀黑暗
外國繪畫:致敬 我們偉大的軀體
美國繪畫:他畫的是蜜月般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