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與賈珍：再豐厚的老本兒，也有吃完的一天

作者：夜何其

在曹公筆下，焦大與賈珍沒有直接照面。

焦大只在第七回末出過一次場。王熙鳳和賈寶玉到寧國府去玩，見到了秦鍾，天黑以後，興盡而歸。尤氏讓人先把秦鍾送回家，黑夜半夜送人，奴才們都不願去，總管賴二安排了焦大，焦大借著酒勁破口大罵，把賈府的主子「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也揭發出來，嚇得眾奴僕把他捆起來，塞了他一嘴馬糞。

目睹這個過程的有尤氏、秦可卿和賈蓉，偏偏賈珍這個一家之主沒在家。尤氏的解釋是，賈珍「出城與老爺請安去了」，請安怎麼會請了一天，晚上還不回呢？古代是有城牆的，到了晚上，城門關閉，裡面的出不去，外面的進不來，賈珍不可能留在城外，很可能他到某個娼妓家過夜去了，第二天尤氏問起來，就說老爺有什麼事留他。尤氏沒王熙鳳的膽氣，不敢深究，只要賈珍給個借口，讓她借坡下驢就行。可能尤氏從心底也不認為丈夫逛個妓院有什麼錯。

這就是曹公找個借口，把賈珍打發出去了。

這場戲，賈珍留在府中會很尷尬。

《紅樓夢》這本書，寫的是賈寶玉和一群男孩子女孩子的青春故事。

跟時下的青春故事相比，曹公筆下的這個故事太龐雜了，許許多多人物，生活在一個迷宮一樣的空間中，曹公不得不一邊寫賈寶玉的青春故事，一邊介紹這個迷宮的布局，他借林黛玉入賈府的機會，把賈府從外到內說了一遍，借周瑞家的送宮花的機會，把賈府內部又說了一遍，讀者對每個重要人物的住所位置，基本瞭然。

接下來，曹公繼續寫賈寶玉的青春故事，他要把賈寶玉的一個同性曖昧對象秦鍾介紹給讀者。

可是，還有一件事情也很迫切——賈府的歷史還沒有交待清楚呢。

貴族無不重家族史，他們的社會地位來自於祖宗的榮耀，他們的奢侈生活來自於祖宗的遺產，若沒有一個光芒萬丈的老祖宗，他們與街上的張三李四無區別。他們只有努力維護著老祖宗的萬丈光芒，才能現在過得踏實，未來日子光明。

寧榮兩府的榮耀與財富建立在太爺的赫赫功勛之上，若把太爺的戎馬一生寫出來，可以寫成一本比《紅樓夢》厚幾倍的書，曹公只能是以小見大，寫一個見證太爺百戰艱辛的老人，讓讀者窺一斑而知全豹。

曹公安排了焦大這個角色。

妙的是，秦鍾和焦大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曹公居然把他倆放在一起來寫，一切妥帖自然，看不出刻意痕迹，真是大家手筆。

第七回下半回，看似寫王熙鳳和賈寶玉，其實二人只是引子，意在引出秦鍾和焦大。因此，能省略的人物，曹公就省略。王熙鳳和賈寶玉到賈府做客，尤氏婆媳和賈蓉接待即可，於是曹公找了個借口，把賈珍打發了出去。

賈珍雖然不在場，焦大被塞了一嘴馬糞卻與他有關。焦大罵的「爬灰」之人是誰，大家心知肚明，賈蓉年少，無灰可爬，爬灰之人只能是賈珍。

賈珍若在場，聽到焦大罵「爬灰」，他是什麼表情？喜怒無形於色？他做不到，後來秦可卿死了，他哭成淚人，悲痛到路都走不了，只能扶杖而行，這會兒怎麼會神色平靜？他臉上紅一塊白一塊，那不是讓他當眾承認與秦可卿的不尋常關係？

總之是怎麼寫也不好，不如找個借口讓他走開。

從尤氏的陳述和焦大的自述來看，焦大除了戰爭年代救太爺，並無別的功勞，他在賈府囂張跋扈，一直是吃老本兒，從十七八吃到七八十，太爺入了土，屍骨化灰了，他還念念不忘於當年救太爺之功。

天大的恩情，也是有衰減周期的。清代爵位，除了幾個親王世襲罔替，別的都是一代降一級，幾代以後，就會降至一個很低爵位。打天下用人，治理天下也要用人，總要騰出一些爵位，賜給治理天下有功之人。爵位讓老臣的兒孫都霸佔了去，皇上治理天下靠誰呢？

可惜，這個道理，焦大不明白。他以為，他的救主之恩，賈府的主子會銘記於心，永世不忘。沒去想：換一代主子，他的恩情減一分，寧國府換了幾代主子，他的舊日恩情衰減無幾，沒什麼老本兒可吃了。

跟焦大一樣，賈府的主子也是在吃老本兒。若說有不同，那就是：焦大是吃自己掙的老本兒，賈府的主子是吃老祖宗掙下的老本兒。如今，賈府的主子換了幾代，皇帝也換了幾代。賈府的主子文不成，武不就。沒有在皇帝的恩情簿上再添一筆，也沒多少老本可吃了。

賈府的主子跟焦大一樣不醒悟，除了賈政有點憂患意識，別的一個個醉生夢死，認為他們的兒孫永遠有官兒做，好日子永遠過不完，對那些勤奮讀書的清寒人家子弟，他們不是心懷敬意，而是嗤之以鼻。

若只是不努力也罷了，老祖宗留的底子太豐厚，再做上幾代富貴人家沒問題，可他們不僅無節度享樂，還無節度作惡。如賈珍，人也不壞，就是沒有人倫底線，兒媳婦也睡，小姨子也調戲，這要被人抓了把柄，可不是小事。再如賈赦，賈雨村把石獃子關入獄中，抄沒家產，奪來石獃子的祖傳扇子討好他，他竟誇賈雨村能幹。王熙鳳逼死人命的事情也幹了不止一件。

這種種惡行，比焦大喝酒罵人嚴重得多。

賈府的主子們，功勞不比焦大更大，惡行比焦大更嚴重。焦大能被賈府的主子「遠遠的」打發到莊子上，賈府的主子就不能被皇帝遠遠地發配到台站、海疆去？

在高鶚續書中，賈府查抄時，焦大還在賈府，還是一腔忠憤。這顯然不是曹公本意。曹公借王熙鳳之口，兩次說把焦大打發到莊子上，一次是對尤氏說，一次是對賈蓉說。只有賈珍沒在場，不知他的態度。

王熙鳳不說，尤氏會向賈珍彙報。賈珍一次次被焦大罵，都忍著。這次，焦大當眾揭他隱私，他不可能再容忍了。

焦大被打發到莊子上已成定局。

焦大那火爆脾氣，豈肯乖乖到莊子上去，他原先威脅賈蓉要「紅刀子進，白刀子出」，聽說打發他到莊子上，恐怕真的拿刀子去跟賈珍父子拚命，被奴僕們抱住奪下刀子，他就跳著腳罵：「你們這沒良心的東西，也不怕遭報應，我焦大的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

沒過幾年，賈府被皇帝抄了家，賈赦和賈珍一個發配台站，一個發配海疆。台站是軍事站點，海疆是海邊要塞，都在偏遠之地，環境惡劣，跟賈府的莊子差不多。

焦大可能看不到這一天了，莊子上的人對他這樣的失勢老奴豈會客氣？給他間破屋子住著，給他些粗糙飯食，就算是養他。焦大很快氣出毛病。某一天，人們想起好久沒見焦大了，推門進去一看，他不知何時已經死了。

沒有人出席焦大的葬禮，也沒有人給他祭掃墳墓，只有無名的野花草，在他的墳頭寂寂地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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