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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為民主育人

撰文:伯特蘭?羅素


翻譯:藍旭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今天的話題是「為民主育人」,讓我先把民主看作理所當然值得嚮往的目標,而且假設民主可以實現。對此,我很願意在別處詳加討論。現在先假定我們樂於維護民主政治,假定這是件好事,而我們只想知道怎樣使民主切實可行。


民主在我們的時代正面臨挑戰,考慮到它在十九世紀的勢如破竹,這一點真叫人驚訝。所以我們不得不重新考慮民主的基礎,考慮怎樣捍衛它。顯然,要建成切實可行的民主制度,教育有重任在肩。一群文盲,成就不了民主;無法讀書寫字,民主所需要的機制就不能運轉。人得受過相當程度的教育,民主才有可能,這是簡單明白的道理。但我關心的,不是這類基本條件。世上有些錯誤,不少民主社會沒能倖免,不少地方還因此走向獨裁。為了避免這些錯誤,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教育?這是我要關心的。


說來古怪,要成就民主,頂困難的事,是怎樣在心理上劃一條界線,因為民主需要兩種品質,而彼此方向相反。一方面,每人得有一定程度的自立和自信、一定程度的願望,來堅持自己的判斷,提出自己的觀點,來捍衛它,宣傳它,必要時甚至組織宣傳,如此等等。民主政治的日常事務,不用說,事事要人對自己的判斷有自信。但還有另一面:想要民主行得通,人就得願意服從多數,即使多數的意見與他相左。


這兩件事,沒有一件容易辦到。有些人過於恭順,領導人如果堅決有力,他們就一路跟隨,直到身陷獨裁;有些人又一意孤行,太過專斷——這都不是服從多數,最終會導致國家陷入混亂。有這兩種相反的危險威脅著民主,教育要貢獻於民主,就該培養出另一種品格——準備盡最大可能,堅定有力地提出自己的意見;一旦自己的意見與多數相悖,又樂於服從多數。

要培養出這樣的人來,教育的任務有兩方面(人要做事,總有這兩方面)。其一關乎性情,其二關乎理智。性情主要不是由學校來養成,而是較多地取決於家庭,雖然如此,我也願意說一說。家庭的影響舉足輕重,我們沒法置之不理,不過在這方面,教育家長的學校,跟教育孩子的學校一樣必要。


我們想要民主行得通,人民就應該儘可能脫離仇恨與破壞,免於恐懼與恭順。這些情感雖然應該避免,卻是現在的教育反覆向孩子們灌輸的,從很小就開始。做父母的,即使並不特別粗暴,教起孩子來,總要他先學會徹底服從。殊不知這等教法,不是養成奴才,就是培植造反派。民主社會卻不要奴才和造反派。公民是另一種人,既不是奴才,也不是造反派。公民有恰當的情感,專制而粗暴的家長卻沒法培養出來,專制而粗暴的學校當然也不行。


我可以順便一提,在這一點上,歐洲的獨裁者全都認同我的意見。戰後有一段時期,歐洲國家幾乎都有許多自由的學校,紀律不太苛刻,對教師也不必特別恭敬。接著,所有的軍人專制國家,包括俄國在內,一個接一個地全面壓制學校里的自由,恢復了嚴苛的軍事政權。教師進門時,學生全體起立,教師受到格外尊敬,此外還有許多老式的繁文縟節。可見大陸的軍事獨裁者顯然全都認同我的意見,他們也相信學校的自由跟社會的民主有關係。人應該時時樂於向對手領教。


要培養出能受用民主的人群,太多的紀律就不是什麼好事,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們想要民眾養成自主的習慣、自己拿主意的習慣,而不是照搬別人的意見,就先要培養他們不卑不亢的態度——面對權力既不卑躬屈節,也不一味造反。人感到自己是權力的一部分,自然會有這種態度。


民主社會,人人有主人翁的心態,只不過或多或少罷了。所謂主人翁心態,在沒有民主的地方,就是主人對僕從的心態,這在民主社會卻不合時宜。民主社會需要的是平等合作,這包括堅持個人意見到一定程度,但不過分。

這就不能不談談所謂「原則」——在許多民主人士看來,它們是紛擾的起因。說到原則,說到為某個理想自我犧牲、英勇奉獻,諸如此類的話頭,其中多數,我們最好抱幾分懷疑態度詳細審查,這才明智。顯得英勇慷慨,貌似無私奉獻,如果目標欠妥,就總是別有蘊藉;對它做一番心理分析,就會發現它可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樣。究其實,正是人們的傲慢、仇恨、復仇的慾望,在全國上下一經理想化、集體化、人格化,就成了高尚的理想主義。這是極其危險的。我們要做一番心理分析,才能判斷某種情感是好是壞。當我們看到有人滿懷愛國熱情地獻身祖國,且先問問自己:「如今他心甘情願為祖國所做的,究竟是什麼?」納粹想做的,似乎就是殺人。他呈現給祖國的「無私奉獻」,真實含義不過如此。殺人這種事情,假如不是聲稱為了祖國,大家是不會欽佩的,在我看來,許多人一起干這件事,也決不會使它顯得好一點。這種行為,他們全都相信是高尚的,其實禍害人類。我們滿有把握認為,它所憑藉的激情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假如一群人秉性善良,打小就受到善待,假如他們在幸福中成長而想像這世界是友善之地,決不會有那麼一種特殊的理想主義——要大家一起大開殺戒,而且稱之為「愛國主義」。我自己是不欽佩這種理想主義的,我想,你也不可能在身受溫良家教的人群里看到這種理想主義。跟它形影不離的,是這樣那樣的殘酷、不幸、得不到滿足的需求。早期教育如果培養了恰當的情感,這樣的理想主義就會銷聲匿跡。


還是不要在這個問題上走得太遠吧,這跟學校教育倒也沒有太多關係。讓我盡量把話題集中到只跟學校相關的事情上來。在現實生活中成就民主所需要的理智,其品格跟認知領域中科學的品格恰好相似。有科學精神的人,既不是徹底的懷疑論者,也不是完全的獨斷論者,他住在二者之間的客舍。他不像懷疑論者那樣,斷言「一切知識皆不可能」,也不像獨斷論者那樣,宣稱「我已認識了真理」。他總是介於二者之間,他說:「真理難以弄明白,說實話也不可能完全弄明白,不過,在某個程度上,其中有一部分是可以通過艱苦工作搞清楚的。」這就是科學的態度——真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確認,但不徹底,而且困難重重。


不難發現,所有獨裁統治的國家,總有跟獨裁統治分不開的教條。追隨希特勒的人有一套教條,追隨墨索里尼的也有一套,追隨斯大林的另有一套,其餘可以類推。我說的教條,是指如此這般的一整套信念——在孩子們還小,小到不懂得思考的時候,就灌輸給他們,而且日復一日,持續不斷,以致日後也不能擺脫早期教育中靠催眠術施加給他們的影響。這些信念靠灌輸得來,而不是給你這樣那樣的理由來說明它們確實可信——這可不是他們的教育機制。他們只靠鸚鵡學舌般的重複、固執、集體歇斯底里、大眾意見。我要說,這不是民主社會追求的東西。因為這種辦法教給人的,是信從什麼東西都不必憑證據,只憑那是催眠術所教就覺得可信,而且不能自拔。如果有兩種對立的內容,都靠這個辦法來教導,就能教出兩群互相衝突的人來,誰也調和不了他們的衝突。受了催眠的機器人,個個覺得最神聖的事無不與自己的勝利息息相關,最可恨的事無不由對方現身說法。宗派紛爭狂熱到這種地步,就喪失了彼此見面開會的能力,也根本不會說:「讓我們來看看誰是多數。」——這些都太乏味,太世俗了,要知道,他們每一派,都自以為代表神聖的理想。


倒不是說世間不存在神聖的理想,我要說的是,人要十分謹慎,才敢聲稱自己的靈藥秘方是個神聖理想,別人的葯卻惡毒而可憎。對待別人我們得有幾分寬容,這種寬容很容易獲得——只要這樣想:好吧,歸根結底我可能搞錯了。人是可能犯錯的,而我是個人。不難想像我也許是錯的。


當然,在獨裁統治下,這種態度人家受不了。假設你是德國人,同胞就指望你贊同希特勒,因為大家相信希特勒錯不了。如果你確信自己是對的,這就意味著,誰跟你意見相左,你就有權利拿刺刀刺他,甚至用毒氣窒息他的孩子。這樣武斷的確信,有賴於至高無上而萬人景仰的「偉人」,是格外危險的。我認為我們不該放任自己抱這種態度。說實話,對誰都不該抱太多敬意——這是民主的要義之一。我當然不是說你要鄙視他,我的意思是,尊敬某人到這種程度——「某某人這樣說,那一定是對的」——可不值得稱道。我們如果看重民主,就希望大家兼聽多端,自己拿主意,自己做結論。

我樂於看到人們在學校時,在每個問題上都接觸到爭論各方的激越論證和滔滔雄辯。希望你們這個組織——中學校長協會,搜集各種想像得到的觀點及其雄辯的論證,向全國所有學校廣為頒發。這些觀點最好針尖對麥芒,個個辯才無礙。接著,我又希望教師對孩子們說:「好,現在你們已經聽到某某人是怎麼說的。輪到你們來分析他的論據了,把這些論據寫到紙上吧,看看結果是怎樣。」孩子們很快就會發現,乍聽之下最有效果的演說家,能寫到紙上的論據最少。如果你在每個問題上都能彙集不同觀點,那些針鋒相對的宣傳家就會彼此折中,最後你將看到這樣的人:他們能聽取雄辯卻不為之裹挾。這是最重要的東西之一——學會對雄辯產生免疫。獲取這種能力,靠的不是對雄辯閉耳塞聽,恰恰相反,是多聞多見。我主張所有學校聽取所有類型的雄辯,需要在意的只是它們應該各不相同,彼此對立。


現代政府的全部技巧,從它最壞的各方面說,都得自廣告。廣告人是我們這時代卓有實效的心理學家,把弗洛依德和研究潛意識的其他心理學家遠遠甩在後面。廣告人發現,要人信任一項主張,靠的不是什麼確鑿證據。一句簡單的話,提到某種肥皂或藥片,把它沿著鐵路立起牌子來,一路長旅,這名字總在那兒——光是這樣,就可以叫人心想:那是些很好的肥皂、很好的藥片。


同樣的事情正好適用於政府。關於總統,我們早就知道是這樣。你在硬幣和郵票上都看到總統的頭像,而總統一直都知道,廣為人知是值得嚮往的。現代獨裁者做的就是這種事。你到處見到他們的畫像,到處聽到他們的名字,這跟藥片或肥皂的廣告對你同樣有效。你開始心想:「他是個很好的獨裁者,因為我老是聽到他的名字。」


如上所說,廣告人找到了怎樣培養非理性信念的技巧,在這方面他們起了示範作用。我想,關心民主的人必須做的,是要審慎地構建一種教育,用來抵制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天性中的輕信和輕疑。這是因為,沒有受過教育的人有兩個相反的缺陷:沒有證據便相信某個主張,有證據時又懷疑這個主張。於是你也有兩個相反的任務:讓人在沒有證據時懷疑,在有證據時信從。自然人的輕信和輕疑同樣錯誤。如果確有「原罪」這回事的話,它的活動範圍大概就在這裡——要麼輕信,要麼輕疑。

我要從孩子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假使我辦一所嬰兒學校,我是老師,我要有兩種糖果,一種非常非常棒,一種非常非常糟。那款很糟的糖,我請世上最能幹的廣告師,想盡辦法做廣告。而那款很棒的糖,只用冷冰冰的科學陳述,羅列成分,介紹良效。讓孩子們去選。當然,我會每天變換種類,但是過了一兩個禮拜,他們就可能選中附有枯燥的科學陳述的糖果。這就算初見成效。我要用同樣的辦法一直繼續下去。


再想像一下短途旅行上哪兒去的問題。我想這麼辦:給那個非常討厭的地方做絕妙的廣告,彩頁印得絢麗奪目;另一處呢,只有地圖和粗略的輪廓,交代周邊的植樹總量,陳述時語言盡量枯燥。當然,我用枯燥語言做廣告的,是好地方,另一處卻令人不快。


我還要用同樣的辦法來教歷史。既往的重大論戰,我要帶他們身臨其境。今天已經無人贊同的立場,我要給他們讀昔日的滔滔雄辯,比如美國內戰前南方的演說家,他們為奴隸制辯護的說辭,就極其動人,不同凡響。今天再讀那些演講,你幾乎要相信,奴隸制一定曾是個好東西。我要給他們讀各式各樣極其雄辯的說辭,而這些說辭所辯護的見解今天已經沒人支持,比如焚燒女巫有多重要。


等他們對這些東西開始有點無動於衷,我再給他們讀當今的言論。這些言論同樣雄辯,形成對立的意見。我總是把雙方的意見一起給他們,在歷史課上每天都讀,就像給他們可口的點心——比如《紐約美國人》對勞資之爭首先說了什麼,而《工人日報》又說了些什麼——只要勞資之爭仍在繼續,或不管爭論的是其他什麼問題。然後我會問:「你們以為事情真相如何?」我設想,他們遲早將學會從這些針鋒相對的言論中推斷真相。


從報紙中發現真相,的確是個難以掌握的本領,也是每個民主人士應該受到教導的。作為某個事件的目擊者來讀報,是極有教益的實驗。我要儘力一試,好讓學生有這種經歷——他們先是目睹了事件,隨後又讀了彼此相反的報道,這樣就能懂得:真相差不多總是介於二者之間。


如果我們希望民眾掌握對政治問題做出判斷的能力,上面這種方式的教學還有很多事情可做。我不想把這樣那樣的觀點教給別人——這不是教書育人,教書育人是要教會學生形成自己的意見。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們必須不受雄辯和宣傳的左右,必須對潛在的誤導隨時警惕,而且懂得什麼才算得上真正的證據,並以此為立足之地。


我還要回顧既往戰爭的歷史,給他們讀雙方的宣傳材料,看看這些東西全然失實、遠離真相到怎樣的地步。有時我要給他們讀一讀大戰期間的報紙。不知近來你們有沒有人讀過大戰期間的報紙——不管哪一天?要是讀過,你會大吃一驚。你們中間年長的人還經歷過那段時間,你會心想:「天哪,我那時真的讀過這份報紙嗎?而且合情合理地考慮過嗎?」因為只要你開卷一覽,一股神智錯亂的熱流便從字裡行間迎面撲來。很難相信,我們的確曾經處在那麼一種集體狂熱的狀態,以致不能把事情看個明白。為民主育人的要義之一,就是先要預防大家太激動;但這是一門難以掌握的本領,因為你也不想叫大家變得冷漠無情。


在這一點上,我要為自己設一道防線。不管你想為這世界取得哪一種改善,獲得哪一種美好生活,沒有情感做基礎都行不通。但你要保證這基礎是個好基礎。照我看,只有一種情感可以稱為善良,那就是希望人人儘可能幸福、開明,過上體面的生活。這願望不該只跟你的親人朋友相干,也不該只是跟你認識的人相干,而是期望人類全體都如此。要是你發現另有一些理想(其實這樣的理想很常見),不管用什麼名義給人誇得上了天——道德高尚也罷,民族復興也罷,還有這樣那樣的勝利——只要這理想必須有另一群人為之受苦、毀滅、不幸,那就得說:「這不是我想要的理想,嚮往民主的人沒有喜歡這理想的。因為民主的精髓,是我們認為每個人分量相當。」


一個目標,對一群人合適,卻要另外一些群體付出代價,我們對這樣的目標不滿意。所以,任何狹隘的愛國主義,不管在此時此刻從現實上說有多麼必要,都不配做我們的理想。一定能激勵我們去實現目標的情感,是別人受難,我便痛苦;別人幸福,我才快樂。這才是唯一堪稱美好的情感基礎。


如果上面所說不錯,你就得有個信念——要人類活得比現在幸福,是可能的。許多人悲觀失望,覺得似乎辦不到,努力爭取也沒用。他們認為這世界糟透了,而我們什麼也做不了。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意見。無論最近的將來會是怎樣——據我看將是非常危險的——我也決不懷疑:人類生活的世界將比我們已知的任何年代幸福得多,芸芸眾生、男女老幼,都會比從前更美好,更自由,更健康,更少破壞,更多善良。


要不是我們見識不夠,僅憑現有知識本來可以擁有幾乎人人幸福的世界。唯一阻止這世界到來的,是人群間的相互仇恨。這些仇恨,我認為以民主為宗旨的教育應該既從情感上,又從理智上剷除它的基礎。我們既應該引導大家養成善良的情感,來使他們不再對另一群人懷有殘暴的仇恨,還應該引導大家進入理智的狀態,這樣他們就能看出為了跟別的人群作對而提出的理由有多荒唐。


我看我們的教育在某些方面有許多可以指責的地方;別的國家更多,不過貴國也是如此。比如,有些信念,給政府很多方便,給權力很多方便,在理性上卻未必站得住。而這些信念,學校一直鼓勵,包括給愛國主義塗脂抹粉的一整套信念、對國旗的敬意等等。其他還有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國旗如果待在它自己的地方也許妥帖合宜,但是在教書育人的地方,請考慮一下要靠它刺激什麼情感呢?


有許多偉大的美國人,大家也很高興本來是該有這麼多。不過,也還有許多偉大的法國人、德國人、俄國人,這是一樣好的事情。那些偉大的人是美國人,這是個事實,不過這件事跟國家的目標不相干,然而一旦把他們集合在國旗下,正是這個不相干的特徵得到了強調。何況,國旗暗示你欽慕的美國人,往往是另一些人。你也許欽慕愛迪生、伯班克,可是一見到國旗,想起來的倒不是他們,而是謝爾曼、格蘭特。國旗跟一個國家的聯繫,就其本質而言,是在軍事方面。


我們活在這世上,大概不得不承認國家得有軍隊,不過依我之見,愛迪生、愛默生、梭羅比謝爾曼和格蘭特更值得驕傲,所以我認為,把孩子們的情感集合到國旗周圍不是什麼好事。


現在讓我換個話題。我們教書的自然都知道,受人尊敬,教起來就方便些,維持紀律也容易些,何況我們還想叫人相信所言不虛。一個班裡的孩子,全都自己拿主意,又覺得你也不比別人高明多少,總有些不便。所以我們擋不住誘惑,在我們所教的範圍內,全都當起了小神。這麼一來果然方便得多,不過這對教書育人可沒什麼幫助,除非為了教學任務可以展開而不得不這麼干。


我記得有人寫過托爾斯泰教書的學校,說除了托爾斯泰以外,不管是誰在上課,教室里總是一片嘈雜。托爾斯泰上課時,孩子們便絕對安靜,絕對尊敬他。大家都感到奇怪,後來才發現,只要有人吵鬧,托爾斯泰便暴跳如雷,所以孩子們個個怕得縮成了一團。


可見教師要受到足夠的尊敬,教學才能進行。但也不必很多,因為我設想,教師並不願意自立為當然正確的形象,也不想在孩子們尋求思維獨立時叫他們感到氣餒。當然,這不僅跟教師有關,也跟整個社會的現有結構有關,跟權力有關。我們要小心的是,不要反覆灌輸不假思索的敬意。敬意應該是理性的,應該建立在對某某人的優點的確有所認識的基礎上,而不只是根據傳統、虛誇,或催眠效果。在你們美國,大家為此所受的罪比別的國家少得多,不過你們還沒能完全補救這一點,尤其在那些傳統比較悠久的領域。你們對某些事物的敬意,也不免超過了它們所應得。


孩子們是樂於懷抱敬意的。有的孩子不願致敬,多半是因為看透了徵求敬意的意圖。有人要他們尊敬這個尊敬那個,結果他們發現這個那個全不配受尊敬,於是學會一種凡事看破的態度,什麼也不信。但是如果你不是強加給年輕人,不是設法欺騙他們,而是讓他們自己去找到尊敬的對象,把值得尊敬的東西放到他們面前,放手讓他們自己去選擇,以我的經驗,他們很樂於尊敬那些對象,跟他們應該做的一樣。沒有必要反覆灌輸矯揉造作的敬意,這種敬意如果超過界限,就會抵制思考。


大家知道,如今的大學教育跟從前有多麼不同。大學教師不得不向聰明人施教,所以從不指望從學生那裡得到哪怕極其微弱的敬意。學生有時會揪出他的錯誤,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在他看來全是理所當然。我們在早期教育中也該盡量在現狀允許的程度上向這種態度靠近。你們是想要鼓勵學生獨立自主、自己拿主意的人,你們也要鼓勵學生懂得:誰都會犯錯。不要希望他們以為凡你說的都對——只是因為這是你說的。更何況你還可能說錯呢。當然,如果你只是陳述事實,你是對的;如果你說的是意見,就該意識到,三百年前大家的見解,只有極少極少,今天你還認為是對的,同樣,我們今天的意見一定只有極少數是正確的。


理智以外的話題我談得很少,不過在結束以前我願就此多說幾句。因為,雖然我說過我希望看到的,是儘可能接近科學態度的某種東西,但我同時也希望學生有能力去領悟人生的目的,領悟什麼是人生中重要的東西。這是教育事業里跟文化相關的一面,我認為不是只靠了解事實就可以獲得的。不同的人,通過不同的途徑獲得。許多人得之於音樂和詩歌,有些人從天文學獲益良多。有時我想,我們有些人把這微不足道的星球上的分歧看得很重,假如大家仔細考慮過天體的尺度、宇宙的古老,也許就不會如此,也許還能從我們的紛擾中清除一點點尖刻和狹隘。我們所需要的,從消極的方面說,是懂得我們的爭端不像看起來的那般重要;從積極的方面說,是靠美術、音樂、詩歌及其他,來明白確有供人受用的無價之寶、待人成就的名山事業——這可不是政治領域裡引起衝突的勞什子,也不是戰場上發生的那點兒事,而是個人的事,發生在你自己的心智、領悟、情感、洞見里。所有這些,我們都要它保持活力,不要它為共同體中集體化、組織化的生活而犧牲。社會生活是必需的,今後也該繼續存在,但不是我們生活中最高級的成分。我們生活中最高級的成分,跟宗教老師通常所說的好有一比。那是些更加個人化的東西。有些人信仰團結,信仰跟團結相關的一切,我覺得以上所說的一點是我跟他們最深的分歧。他們大概覺得最高級的生活在集體活動,我卻一點兒也不信。我認為最高級的生活是更加個人化的生活,我還認為,團隊合作固然十分重要也極有必要,卻不是我們天性中最高方面的常態,因為我們所有人,是在略有不同的事情上各臻極致的,所以一旦我們一起工作,就幾乎不可能各盡天性之所能。


我認為將來所有的教育應該對這一點銘記不忘,還應該關注個體臻於卓越的可能性。職此之故,教師資格種種,頂重要的是對學生心懷由衷之情,他要對每個學生懷抱這種情感:「這是個有才能的人,能做出一番事情,他有權利在這世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不是說,「這是軍隊的一名戰士」,也不是說「這是塊搞宣傳的料子」,或「這個人可以培養出來,讓他去身居高位,好乾這個,干那個。」這都不是雕琢璞玉的恰當方法。恰當的方法是近於宗教的方法,是悟到每人各有所長,各有某些可能性,而教書育人無非是叫它們呈現出來。

羅素:為民主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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