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唐朝第一奸臣？還是背黑鍋大俠？

高成 時拾史事

誰是唐朝頭號奸臣？

什麼？秦檜？對不起，他是宋朝的。

李鴻章？抱歉，人家清朝的。

李林甫？有可能吧…….

對於這樣問題，恐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莫衷一是。

既然不知道，那就看看史書，恰好《新唐書》有《奸臣傳》。翻開一看，發現作者也沒說誰最奸詐，只是羅列了幾位心目中的奸臣，如果從先後順序的角度出發，第一個奸臣是許敬宗，因為此人出現的最早。

就這樣，老許幸運地中了大獎，為什麼呢？因為《新唐書》之前的正史，像什麼《漢書》、《三國志》、《晉書》……哪怕是同樣寫唐朝的《舊唐書》，都是沒有《奸臣傳》的。正史中出現《奸臣傳》，正是從北宋歐陽修、宋祁編撰的《新唐書》開始，而許敬宗，「光榮」地成為正史《奸臣傳》中的第一位奸臣。

那麼許敬宗到底是不是奸臣呢？許多人肯定會斬釘截鐵地說：「是！」，因為《新唐書》是正史，想必錯不了，許多號稱專家的人也持同樣觀點，在「權威」面前，不信也得信。但是，如果對書中羅列的許敬宗「罪狀」仔細分析，很容易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老許被冤枉了，他不僅不是奸臣，還是忠臣，一個給皇帝背黑鍋的忠臣。

（閻立本《歷代帝王圖》局部）

老許的三宗罪

毋庸置疑，老許在高宗朝為相多年，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咸亨三年，他老人家剛剛去世，朝堂上就有人對他表示不屑。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許敬宗生前當過宰相、正二品的特進，死後又陪葬太宗昭陵，做到了「活著進中南海，死了進八寶山」，如此高級別的官員去世，朝廷要給他選個謚號。這時，太常博士袁思古發話了，他說：「敬宗位以才升，歷居清級，然棄長子於荒徼，嫁少女於夷落。聞《詩》學《禮》，事絕於趨庭；納采問名，唯聞於黷貨。百圭斯玷，有累清塵，易名之典，須憑實行。按謚法『名與實爽曰謬』，請謚為『謬』。」此番言論一出，許敬宗的孫子許彥伯不幹了，如果皇帝真採納了袁思古的建議，許家哪還有臉出去見人，當場就和袁思古吵了起來，說袁思古因為和許家有恩怨，所以才這樣，請改個謚號。

見狀，另一位太常博士王福疇也力挺袁思古，認為他說的有道理。雙方爭執不下，戶部尚書戴至德就問了：「高陽公任遇如此，何以定謚為『謬』？」王福疇回答說：「以前西晉的司空何曾去世，太常博士秦秀便請求追謚為『謬』，論忠孝，何曾一點都不差，只是因為生活奢侈，就得到了這麼個惡謚。如今許敬宗的忠孝比不上何曾，但論生活的奢靡程度，卻在其上，所以給這麼個謚號，是完全對的起他的。」

有人主張給許敬宗上惡謚，李治是什麼態度呢？他當然是不同意的，許敬宗是自己和父皇的功臣，朝廷表彰的人物，現在他剛剛駕鶴西去，葬入昭陵，你就給人家一個惡謚。消息傳出，群臣、百姓會如何看待重用過他的皇帝呢？君明則臣直，主昏則臣庸，你否定許敬宗，不就相當於打皇帝臉嗎？於是下詔讓尚書省五品以上官員重議，討論來討論去，最後改謚為「恭」。

按照袁、王二人的意思，許敬宗主要有三宗罪：

1.把長子拋棄在蠻荒之地，毫無父子之情

2.將女兒嫁給少數民族，貪圖錢財

3.生活奢侈

（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

冷酷無情？好色無度？

咋一看，許敬宗真的好壞，但如果了解前因後果，會發現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許敬宗的長子叫許昂，「頗有才藻」，曾任太子舍人，可以說有背景，有能力。既然如此，許敬宗為什麼要上奏皇帝，把他流放到嶺南呢？因為「敬宗好色無度」，那到底有多色呢？史書是這麼說的：許敬宗的原配妻子裴氏早亡，而裴氏的婢女有姿色，許敬宗就把她娶了，作為自己新一任夫人；可是萬萬沒想到，許昂竟然也喜歡裴氏，面對許家父子的愛情攻勢，相比於老臘肉許敬宗，裴氏更喜歡小鮮肉許昂，就這樣，裴夫人與許昂私通了。

兩人做也就做了吧，可惜忽略了保密工作，當聽說自己被戴了綠帽子，許敬宗勃然大怒，一不做，二不休，果斷把裴氏休了，並以不孝的罪名，上奏皇帝，請求把許昂發配嶺南，李治得知後當然准奏。由此可見，許昂被流放並沒有什麼問題，純屬罪有應得，許敬宗的做法是正確的，至於他娶裴氏，老夫少妻，這樣的事情有什麼好奇怪的，男人一般不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嗎？娶個貌美的，就是「好色無度」了？選擇與誰結婚是人家的自由，我們外人不應該說三道四。

（《驪山避暑圖》）

生活作風？

「嫁少女於夷落」又是怎麼回事呢？史書說許敬宗把女兒嫁給了少數民族酋長馮盎的兒子，收了人家許多彩禮，做的不對。這樣的理由同樣蒼白無力，古代的婚姻本來是就是由家長包辦的，不是自由戀愛，身為一個父親，把女兒嫁給誰，那是人家的家事，又不違法，收多少彩禮，也無定額。再說男方雖然住的偏遠，可家境不錯呀，馮盎是冼夫人之孫，少有謀略，英勇善戰，治理有方，曾因平定獠民叛亂，受到唐太宗嘉獎，貞觀二十年病故時，李世民追封他為左驍衛大將軍，荊州都督，可以說在嶺南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且許敬宗身為中央高官，願意把女兒嫁到嶺南，實屬不易，馮家多給點彩禮錢也合情合理。婚後，許家女兒幸福與否，不得而知，這跟地域沒關係，反正都是父母包辦的，嫁給中原的官二代也未必幸福。

對於第三個問題，《新唐書》是這麼交代的：「敬宗營第華僭，至造連樓，使諸妓走馬其上，縱酒奏樂自娛」。批評人家住豪宅、飲酒作樂，生活作風有問題。許敬宗都做到了宰相級別的高官，又受到李治的重用，「朝廷重足事之，威寵熾灼，當時莫與比」，過高大上的生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像魏徵、于志寧一樣，能夠在發達後依然保持清貧，不注重物質享受，畢竟是少數人。

許敬宗很有錢，又很喜歡花錢，錢多錢少不是問題，關鍵看他是否取之有道，是不是貪污所得，如果來源於合法途徑，又有什麼好苛責的呢？那麼許敬宗的財富來源於哪裡？他掙了多少錢？史書中沒有他貪污的記錄，倒是有受賞的記錄，兩唐書多次記載許敬宗受賞，比如貞觀十七年，他按照李世民的要求編好了國史，李世民看後非常滿意，封高陽縣男，賜物八百段。後來又幫朝廷修《晉書》、《西域圖志》、《文思博要》等書籍，「前後賞賚，不可勝計」，皇帝賞的錢，數都數不過來，而且他還有自己的爵位、俸祿，以及嫁女兒等獲得的資金，所以說，想要維持高水平的生活並非難事。

（清代余集《十八學士圖》）

篡改歷史？

除了以上三條，還有一條對許敬宗的指控，說他為人不厚道，亂改歷史。封德彝因為和他有個人恩怨，許敬宗公報私仇，在寫歷史時，「盛加其罪惡」；錢九隴本是皇家奴隸出身，許敬宗因為和他結為兒女親家，便在史書中蓄意拔高，說他是門閥出身，尉遲敬德也因和許家有姻親關係，被隱瞞罪惡；唐太宗賜《威鳳賦》給長孫無忌，許敬宗改成賜尉遲敬德；白州人龐孝泰，被高句麗打敗，因為給了許敬宗錢，卻在史書中說「漢將驍健者，唯蘇定方與龐孝泰耳，曹繼叔、劉伯英皆出其下」。

看完這些，你肯定會有一個感受：許敬宗好牛啊，歷史他想怎麼寫就這麼寫。感慨的同時，問題是也隨之而來，這可能嗎？事實上，許敬宗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自由。首先，這是唐朝官方編撰的歷史，不是個人著作，對許多歷史事件的定性，要看統治者的態度，就好比黨史研究室請你去編寫黨史，難道長征、抗日的歷史會隨便任你寫嗎？其次，編撰史書並非許敬宗一人的工作，如此浩大的工作量，他一個人做早就累死了，除了許敬宗，還有房玄齡、敬播等人也參與了，史書出問題，大家都有責任，不是許敬宗一人之過。更何況李世民、李治都看過大臣們編的國史，貞觀十七年李世民還表示相當滿意，賞賜了房玄齡、許敬宗，既然皇帝、同僚都會看，如果許敬宗肆意篡改，極有可能會被發現，最後吃不了兜著走。

既然如此，封德彝、長孫無忌為什麼會被黑?錢九隴、尉遲敬德為什麼會被捧？因為在許敬宗編書時，封德彝、長孫無忌都是被朝廷否定的人物，封德彝的事發生在貞觀十七年，據知情人士爆料，玄武門之變前夕，李淵曾想立李世民為太子，結果因為封德彝的阻撓而作罷，聽聞此事，李世民相信了，立刻採取報復措施，下詔廢黜追贈給封德彝的官職，削奪封戶，改謚為「謬」；長孫無忌則是以謀反罪被殺，對於這些有過之人，唐朝官方編修的史書當然要對他們加以貶低。

而錢九隴出身雖低，卻是開國戰將，死後陪葬李淵獻陵；尉遲敬德跟隨太宗皇帝多年，死後陪葬昭陵，龐孝泰則陣亡於高句麗戰場，和13個兒子一同為國捐軀，可歌可泣，對於這些朝廷肯定的正面人物，官修歷史對他們的先進事迹往好的說，同時將劣跡予以淡化，是難以避免的，自己人寫自己人，肯定希望多寫正面。同樣的事情，就算許敬宗不做，也會有其他人做，基調已經由官方給出，是好是壞的決定權根本不在許敬宗身上，他只不過奉旨行事罷了。

所以許敬宗在國史中描述尉遲敬德、錢九隴等人時，往好了寫並沒有什麼問題，政治因素決定的。更何況在此基礎上，許敬宗和他們還是兒女親家，主觀上更傾向於往好的方面寫了。當然，有時候事情也會發生轉機，比如到上元年間，許敬宗已死，長孫無忌被唐高宗平反，政治態勢又發生了變化，如此一來，國史中對長孫無忌的負面描述就顯得不合時宜了，於是李治讓劉仁軌等人修改，保證國史與中央最新精神保持一致。

（西安小雁塔）

入《奸臣傳》的真正原因

什麼長子與老婆通姦，女兒嫁入嶺南，生活奢侈，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私事，既不違反法律，也不禍國殃民，你要批判他，頂多是站在道德層面。真正讓許敬宗成為奸臣的，還是武則天。眾所周知，當初李治想立武則天為皇后，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反對，許敬宗、李義府等人支持，最終皇帝一方取得了勝利。多年後，武則天登基稱帝，許敬宗則成為了有功之臣，被《新唐書》編入《奸臣傳》。

在這個過程中，實際上是有問題的，永徽末年許敬宗支持立武則天為皇后，當時他怎麼可能預料到，三十多年後武則天會稱帝？武則天只是個昭儀，從感業寺回宮前，她是個尼姑，再往前數，是個卑微的才人，與政界、軍界皆無來往，朝中連個有影響力的外戚都沒有，手上哪有什麼權力呢？許敬宗支持她當皇后，並非因為此人是武則天，他的目的是通過廢后一事，幫助高宗打倒長孫無忌等人，自己好晉陞為宰相，他效忠的人是皇帝，不是皇后。至於新皇后的人選，對於他來說根本就無所謂，只要是女的就行。

在太宗駕崩後的三十多年裡，李治始終都握有大權，武則天並不能怎麼樣，顯慶以後，讓武則天參政，是因為唐高宗有心腦血管疾病，每當疾病發作的時候，就需要有人幫著代理朝政，處理一些不是很緊要的事情。這個活，與其讓給朝臣、太子，還不如讓皇后干，皇后是女人，唐朝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當過統一政權的皇帝，理論上威脅最小。麟德二年殺上官儀，也是李治的意思，如果武則天被打倒，李治就沒有人幫他處理朝政，隨著年齡漸漸增大，病情逐步加重，大權就有旁落的危險，許敬宗彈劾上官儀，不僅僅是為了皇帝、皇后，也是為了自己，因為當年他支持立武則天為皇后，一旦皇后被廢，下一個被清洗的就是他。

所以說許敬宗促成武則天最終稱帝，只是客觀上有這樣的作用，主觀上不可能有這個目的。廢王立武時，人們無法預料三十多年後會發生什麼，看看長孫無忌、褚遂良反對立武后的原因，有王皇后沒有過錯、武昭儀並非出自名家、她給先帝做過妾，影響不好，沒有一條說武則天可能會篡奪李家江山，如果李治能夠預測未來，肯定也不會立武則天。那有沒有人預測到了呢？還真有，誰呀？一說你就知道了，就是袁天罡，史書記載，武則天尚在襁褓，袁天罡就預測：「必若是女，實不可窺測，後當為天下之主矣。」故事的真實性令人懷疑，會不會是武則天稱帝後找人編造的呢？若是假的也就罷了，假設它確實是真的，那也說明只有像袁天罡這樣，有特殊能力的人才可以預測武則天稱帝，許敬宗一個凡夫俗子，預測不到，很正常。這就好比20多年前，你無法想像現在的互聯網購物會如此盛行。

（唐高宗乾陵）

皇帝的忠臣

許敬宗不僅僅不是奸臣，相反，他還是李治的忠臣，廢王立武期間，許敬宗散布輿論，為皇帝的政治行動造勢，說農夫多收了幾斤麥子都想著換妻納妾，為什麼九五之尊的皇帝反倒不行？處理長孫無忌前夕，李治怕殺舅舅，名聲不好，許敬宗旁徵博引，舉出漢文帝殺舅一事，排除了李治的後顧之憂；後來要處理上官儀，也是許敬宗調查的罪狀。老宰相干的如此賣力，李治自然不會虧待他，讓他位極人臣，大富大貴。但與此同時，陰毒的手段也敗壞了名聲，比如勸皇帝殺舅舅，挑破離間，明顯不是什麼光彩的形象，容易為人詬病，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政治鬥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四百年多年後，《新唐書》的作者以李唐為正統，反對女人稱帝，為了警示後代的統治者，防止第二個武則天出現。他們對相關人物進行了醜化，武則天被刻畫為強勢的毒婦，皇帝下旨誅殺的大臣，全變成她和許敬宗殺的，李治則成為懦弱不堪的「昏童」，當初做秀流下的的淚水，竟然被視為軟弱的鐵證。明明他是主謀，武則天、許敬宗是從犯，可在《新唐書》中，他活生生變成了一位受害者，殺人之事通通都是武后、許敬宗乾的。如此一來，許敬宗進《奸臣傳》便顯得順理成章。

封建史書出於政治需要給歷史人物下的結論，自然是不可取的。說到這裡，我們可以做個簡單的總結了，許敬宗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首先，他是個老於世故的宰相，兢兢業業為皇帝辦事，使用各種手段，斗死了政敵，保障了榮華富貴。其次，他是個文采斐然、博古通今的文豪，生前參與編撰過多本史書，許多知名人物的墓碑碑文也是他寫的，比如《程知節碑》、《周護碑》，今天依然可以看到他的不少作品；最後，他當然不可能是個完人，也有缺點，具體表現是生活過於鋪張，日食萬錢，貪戀財物，道德水準不高，因此被袁思古等人瞧不起。儘管他有不對的地方，但無論如何，也擔不起「奸臣」二字。

（周護碑）

最後，我們欣賞一下許敬宗的《奉和登陝州城樓應制》

挹河澄綠宇，御溝映朱宮。

辰旂翻麗景，星蓋曳雕虹。

學嚬齊柳嫩，妍笑發春叢。

錦鱗文碧浪，綉羽絢青空。

眷念三階靜，遙想二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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