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曉丹：冒天下大不韙之皮草

冒天下大不韙之皮草

文|於曉丹

（時裝設計師、作家）

在所有的服裝材料里，皮毛跟人的關係可能最為複雜。

有年冬天，我戴著自己做的一頂狐狸皮毛帽下班回家，碰上一條被主人牽著遛彎的狗。那尾巴撒著花的傢伙迎面走過來，突然停在我前面，抬起眼睛，迷惑又溫柔地歪著腦袋盯著我看了180度；脖子都快擰斷了，似乎仍難決斷是不是應該撲上來跟我打個那種通常兩條狗之間才會打的熱烈招呼。那個瞬間我真有種感動，「啊，原來我們是一夥的」，待他走過去後仍對他頻頻回頭張望。那就是皮毛的神秘力量吧，有點像人在荒野中與動物對立時的那個中間地帶，隨時可能成為危險，但也隨時可能成為保護。既害怕，又想佔有。

有了它們，什麼天氣都不怕了。

女人跟皮草的關係就是這麼微妙。

由於動物保護主義的存在，我現在寫這個題目時心情很是惴惴不安；可今年在紐約經歷近八十年來最寒冷的冬天，出門前，摸出皮毛的帽子、護手，甚至我自己給自己做的腰護，心裡感覺到的卻是最溫暖的安心。

有了它們，什麼天氣都不怕了。

最近幾年，二月的紐約時裝周好像都趕上紐約史上最低溫度，很多重要秀場還安排在靠近東河或哈德遜河邊碼頭倉庫里，要抵禦那樣一種從四面八方大風口捲來的、帶著粗糲的雪砂、能把像我這種體量的人瞬間掀翻的風，沒有一件厚實的皮毛襖壓身還真夠一嗆。別人不知道怎樣，皮毛帶給我的這份溫暖很單純，就是把體溫維持在舒服狀態，跟其他都不相干。更微妙的是，與動物保護主義說的相反，每次我穿上皮毛，倒偶爾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體會到一種跟動物的親近之情。開頭說的故事就是如此。

這種材料帶給他們快感。任何其他服裝材料都不會如此。

現代社會關於皮毛的種種爭議，我覺得還沒爭論出最後的意義。皮毛的本質就是一種容易引人犯罪的材料，而犯罪傾向、犯罪感，常常是時尚追求的至高境界。很多設計師即使知道冒的是天下之大不韙，也仍要使用這一材料，就是因為這種材料帶給他們快感。任何其他服裝材料都不會如此。

前幾年，秋冬季的幾場時裝秀看下來，我總是不斷感嘆，Donna Karan是美國女性設計師里最愛皮草也最尊重皮草本質的一位。尊重本質，其實通俗說，就是她喜歡皮毛的原始形態。

前年冬天的一個周末，我去她在西村的家裡參加活動。她出場時，肩搭一條貌似沒有做過任何加工或裁剪的皮毛圍巾，一拖到地，一副邋裡邋遢的美國大妞相，不過淳樸、憨厚，讓人不得不說，她自己才真是她的品牌最好的代言人。看見那條圍巾，我本能想到的是，那麼長，會是哪種動物的呢？似乎只可能是馬皮。可馬皮的毛應該也沒有那麼長吧？這也是只有皮毛這種服裝材料才能讓我們產生的想像力，而有想像力的時尚通常總是更有趣。

2011年donna karan 秋冬高級成衣系列

以往每年一入秋季，曼哈頓島上屬於Donna Karan品牌麾下的幾家DKNY店裡，就一定能見到皮毛皮草的影子了。上城麥迪遜大道Donna Karan旗艦店裡，皮草系列更是最讓人心動的主角。可是這兩個品牌現在都已不為Donna本人所有，她曾經做過一段時間兼職設計總監，現在也已徹底退下，為2016年春夏季時裝秀出來謝幕的，換成了兩個年輕的設計師Chow與Osbourne。可是年輕的設計師並未能堅持多久，處女秀後不足兩年即宣布離職。今年原本計劃2月15日在紐約時裝周上出場的2017秋冬季大秀，也因為公司易主，導致突然宣布取消。與這種混亂相對應的，島上帶DK字頭的店鋪到去年夏天已關得七零八落，只在下城西百老匯大街上保留了惟一的一家。不過，即使只是一家，即使DK字頭已沒有多少實質意義，NY（紐約）兩個字頭所代表的風格仍然被所有人堅持著，甚至有人說，Chow與Osborne的離職就與他們過於偏離DKNY原本的風格有關。

紐約的風格是什麼？街頭，刺青，汗衫汗褲，到秋冬還有什麼是必不可少的行頭？皮草無論如何要算一個。

世界上有些地方的人好像天生就是不能離開皮草的，比如大家都知道，俄羅斯人，中國東北的很多女人。像Donna Karan這樣出生在紐約的女人，對皮草發生興趣一點也不奇怪，因為紐約幾百年前開埠時，就是皮毛貿易的重要商港，與皮草建立了很深的關係；幾百年後，這座城市自然要培養起一個深厚的懂得皮毛、崇尚皮毛的老派女性階層。假如有機會在紐約秋冬季時裝周看上幾場秀，你會發現，觀眾席上最時髦的裝束一定是皮草，最容易引起街拍攝影家注意力的也一定是皮草，而且穿著者男、女、老、少皆有。

像Donna Karan這樣出生在紐約的女人，對皮草發生興趣一點也不奇怪。

其實，每年世界任何一地的秋冬季時裝周秀場，皮草肯定總是重頭大戲，幾乎所有品牌都不會輕易放過它。紐約的幾個大牌，Ralph Lauren，Micheal Kors，Marc Jacobs，甚至後進服裝領域的Coach，都祭出豪華的皮毛單品。不過，品牌對於皮草總表現得小心謹慎，要麼在衣服的洗標上註明「非原始動物皮毛「成分，要麼在發放的目錄頁尾標明：我們「長期堅持不在服裝服飾上使用皮毛（fur）產品。在這次展示的系列裡所有像皮毛的單品都是用羊剪毛（shearling）加工製作的。」也就是說，動物保護主義者並非對中文說的「皮毛」全面封殺，他們反對的只是fur，不反對shearling。Fur跟shearling譯成中文很難區別，常常籠統地被譯作「皮毛」（香港人喜歡稱「皮草」），可英文傳達出的不同卻很明確：前者是動物因為各種原因死亡後的產物，不可再生；後者不以動物死亡為前提，可以再生。也就是說，任何一件fur在人類歷史上都是獨一無二的；而shearling卻有進入批量生產的可能性。

我一直欣賞Donna Karan的一點，是她以前很少做這樣的標註，對於自己熱愛皮草的事實，不虛偽掩飾，喜歡就是喜歡，用了就是用了。大概因為此，動物主義者過去最喜歡拿她作攻擊靶子。當然攻擊她，效果也肯定最好。誰讓皮毛的受益人主要是女人呢，而女人又身負生兒育女的天職，兩者如此矛盾也就更富戲劇性，抗議起來就愈發有效。抗議的人群里往往以男性居多。

信奉自然主義的人也有另外的說法：如果取之得當，皮毛還是最天然最少污染環境的材料。

話說「9·11」過後的那個感恩節，我和朋友去拉斯維加斯賭場度假。有天坐在牌桌上，手裡拎著我自己設計製作的一隻手袋，沒想到即刻被男性發牌員注意到。他冷著臉問：這是真的兔毛嗎？我立刻把包從桌上收到桌下，意識到動物保護主義者對女性的格外警惕。

於是我撒了謊。

雖然按照抗議者的說法，皮毛工業在過去（沒說多長的過去）總共殺死了五千萬隻動物，其中大部分是被活活剝了皮；可信奉自然主義的人也有另外的說法：如果取之得當，皮毛還是最天然最少污染環境的材料。

關於皮毛的爭議暫時還無法有絕對的結果，紐約頂級高檔百貨店Saks Fifth Avenue和Bergdorf Goodman里的皮草專櫃就仍然大張旗鼓地存在著。Donna呢，也還在努力賦予她的皮毛一種健康的生活形態。雖然以她名字存在的Donna Karan International公司，已易主給了川普女兒「伊萬卡川普」品牌背後的公司。Donna在西村的家裡開了一個很小的店鋪，叫作「城市禪」（Urban Zen），更加毫無顧忌地傳播著她對皮草的熱愛。這個家實際是她第二任丈夫生前的藝術工作室，現在二樓可以居住，一樓開闢成一個相當大的畫廊和展示廳，「城市禪」就在展廳旁邊割出的一個小小空間里。有意思的是，展廳里的展品，多是從非洲原始部落收集來的，希望引起世人對原生態民族生活形態的關注，表明Donna本人對生態保護的堅持態度。在這樣的展廳旁邊出現皮草，有人覺得諷刺，可也有人覺得再合適不過。

到現在為止，我還從來沒有真的因為穿皮毛而被貓啊狗啊撕扯的經歷。

不管怎樣，每當秋冬季來臨，「城市禪」里跟服裝有關的部分，最奢華的，永遠是fur與shearling。不過Donna現在已經學會解釋說，這些衣物全部使用的是回收材料。那種襦軟的手感，隨意的剪裁，奔放到搞不好就會顯得邋遢的風格，只要不翻開價簽看，每個人都會在心裡希望自己能擁有一件。

我也一直有此希望。雖然尚未實現，不過，自己也會偶爾客串皮草設計和製作。當將這些製作穿戴上身時，如果被人問：「這是Donna Karan的嗎？」我會高興地把這當作一種誇讚。畢竟，到現在為止，我還從來沒有真的因為穿皮毛而被貓啊狗啊撕扯的經歷。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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