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播中國文化，竟要靠網路小說？

你最近也被這條新聞屠屏了吧？

美國小伙沉迷中國網路小說戒除毒癮

事情的經過大概是……

我叫卡扎德，來自美國，是一條IT狗。三年前我女朋友不要我了，之後我為了治療情傷遇到點麻煩，我一不小心……愛上了吸白粉。我被白粉糾纏得欲罷不能，直到我清醒過來發現……我的心臟怎麼跳得那麼快！醫生說那都是焦慮的錯我的心臟很好很健康。

流動的水沒有形狀，漂流的風沒有蹤跡，當你面對一面巨牆，換個角度就能看見一扇大門。唯一看透真相的是外表看似阿宅智慧卻過於常人的我的網路小夥伴，他們勸我看《盤龍》，為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緊接著我又啃了《修羅武神》《逆天邪神》《我欲封天》……我慢慢忘記了白粉，感謝來自東方的神秘力量，你們救了我的命，阿門。

中國網文大戰可卡因？可以可以，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以毒攻毒」吧。

因為這件事，海外中國網路小說粉絲地下組織接連被國人們挖了出來，不挖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批像我朝兢兢業業的字幕組一樣義務翻譯中國網路小說的「普羅米修斯」。

01

道友，你聽說過Wuxiaworld嗎

卡扎德看小說的網站名叫「武俠世界」（Wuxiaworld），是北美訪問量最高的中文小說翻譯網站，每天有三十萬訪客嗷嗷待哺。其中30%-40%訪問量來自北美，20%來自西歐，20%來自東南亞。

網站翻譯的小說雖有諸如《天涯明月刀》之類的武俠經典，但多為起點中文網風格的「起點文」，如《斗破蒼穹》《逆天邪神》等，因此「武俠世界」又被稱為起點中文網的英化站。

武俠世界網站

黑龍滿滿的西方化的東方神秘感

一個冷圈能變成一個熱圈，必然有一個能吸粉無數的大手力挽狂瀾。起點文能夠在北美聚集這麼大一批粉絲，很大程度因為有人將《盤龍》完整地翻譯出來，這位譯者便是「武俠世界」的創辦人RWX——賴靜平。（網名RWX取自《笑傲江湖》「任我行」）

賴靜平是美國華裔中的精英階層，從加州伯克利畢業之後考入美國國務院，在馬來西亞、越南、加拿大當輪崗外交官。2014年，一個越南朋友推薦他翻譯中國網路小說《盤龍》，在粉絲催更中誕生了「武俠世界」網站，賴靜平也於一年後辭去外交官工作，專心運營Wuxiaworld。

《盤龍》，網路寫手「我吃西紅柿」創作的玄幻小說，講述一個擁有「盤龍」戒指的少年林雷·巴魯克的奇幻人生。因為涉及西方魔法背景，適合在西方的網路世界中傳播。

賴靜平翻譯的《盤龍》引發了很大的反響，許多人跟隨他來到了「武俠世界」網站。粉絲互稱「道友」（Daoist），其中一個道友還創辦了自己的翻譯網站gravity tales（引力故事）。

在「引力故事」網上佔據前三名的小說：《擇天記》《主宰之王》《全職高手》

道友們看待小說的態度非常認真，面對陌生的中國文化，老外們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

複雜的輩分

中式成語俚語

亂七八糟的武器

除此之外還包括什麼叫「內丹」，什麼是「氣沉丹田」，什麼叫「六道輪迴」……

除了修仙、玄幻類的「起點文」，以「情感」為主要賣點的「晉江文」（因多發佈於晉江文學網上而得名）也能找到國外的粉絲站，不過影響力較小。

volare novels網站頭圖，該網站多發布顧漫與「墨寶非寶」的網路小說

也顧偕《夢落芳華》翻譯頁面

然後，歪個樓……

在Asianfanfics網站上發現wuli韜韜，作者原創女主和黃子韜糾結的愛情故事

講到這裡問題來了，老外為什麼突然看起中國網文了呢？網文的興盛寓意著東方神秘力量佔領海外了嗎？這一切還要從網路文學的發展講起。

02

網路文學「彎道超車」

最近幾年，我們見證了網路文學的爆髮式發展。尤其在互聯網資本介入打造「IP」產業以後，網路文學的版權價值突飛猛進，寫網文從以前的「不務正業」漸漸成為許多人重要的謀生手段。

網路文學的發展與中國特殊的文化體制背景緊密相關。網路還未興起之時，出版的話語掌握在精英的手中，出版商主要生產精英式的文化產品，忽視了大眾的閱讀需求。

社會固然需要精英文學，但大眾也需要通俗文學作為日常的消遣。「看得爽」「情節刺激」「故事發展太快停不下來」……這類通淺顯易懂的作品往往會比精英文學更容易獲得大眾的青睞。然而體制壓抑了大眾的閱讀需求，直到市場化改革之後才逐步釋放。

改革開放以後，國內引進「類型小說」的概念，港式武俠、台灣言情等類型小說佔據了通俗小說市場。但市場的潛力還未被徹底挖掘，直到網路時代的到來。

金庸和瓊瑤的小說一度被視為「毒草」「禁書」，上不得檯面。改革開放初期二人的盜版書曾風行市場，後來被正式引進，成為那時商業通俗小說的代表人物。

互聯網興起帶來了巨大的產業變革，文學創作門檻變低，文字作品複製、傳播的成本極低，大眾對通俗小說的閱讀需求被集中釋放。從90年代痞子蔡《第一次親密接觸》開始，到21世紀初今何在《悟空傳》、慕容雪村《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再到如今晉江文、起點文遍地開花，中國原創網路文學與互聯網一道歷經了蓬勃發展的20年，閱讀網文已經成為許多人重要的消遣。由於寫手眾多，中國網文市場競爭也較為激烈，一批文筆、故事相對出色的作者脫穎而出，獲得了大批粉絲。這批所謂的「IP」也為資本市場帶來了巨額財富。

熱播大劇《琅琊榜》改編自同名網路小說。在資本的運作之下，網路小說逐漸演化出一條「版權售賣——影視劇製作——書籍出版——周邊產品製作」的商業變現模式。

同時期歐美的網路文學市場看起來則沒有中國這般繁榮，原因在於發達的資本主義地區已經建立了完善的商業出版體制和暢銷書營銷渠道，無論是作品發掘還是讀者細分都運營得相當完備。網路時代到來之後，由於版權保護周到，電子書市場發展良好。正規出版渠道已經能夠滿足讀者們對通俗閱讀的需求，同時歐美其他娛樂工業發展也較為完善，所以受眾對網文的需求不大。歐美的網文主要是一些「上不得檯面」的低俗小說，或者個人出於愛好創作的「同人小說」，即以原作人物、劇情為基礎進行二次創作的小說。

特殊的環境令中國網文得以彎道超車，成熟的原創網路類型小說能超過部分歐美網路文學。這方面最知名的例子大概就是《五十度灰》系列了。

《五十度灰》是受《暮光之城》啟發創作的網同人小說，講述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大學生跟霸道總裁夾雜色情元素的相遇、戀愛、分手、和好、再分手……的無腦愛情故事。

這部小說在網上大受歡迎後由蘭登書屋出版，並被改編成電影。電影上映之初有好奇的吃瓜群眾跑去翻了翻英文原版，評價其用詞貧乏比不上十年前的台灣小言，套路生硬還不如晉江文學網的小說。

網文市場火爆，擁有達到一定質量標準的作品，可以與某些國外部分網路作品一較高下，中國網文從而具備了對外輸出的資質，萬事具備，只欠翻譯。

03

套路貴不在「溜」，在新鮮

在一些對中國文化有親近感的華裔的努力之下，中國網文進入到海外亞文化圈子當中，一些網文作品，諸如《盜墓筆記》成功在線下出版。

然而不是所有的中國網文都能受到熱捧。2011年，《盜墓筆記》英文版在美國亞馬遜出售後反響平平，至今第一部《七星魯王宮》只能看到8條評價。翻譯不好要負一定責任，更重要的原因是「盜墓類」小說在國外已經屢見不鮮。

《盜墓筆記》英文版封面

「武俠世界」網站能吸引目前的讀者，主要原因在於其新鮮的套路。外國人沒見過仙俠修真類的小說，套路跟常見的西方小說、日本輕小說大不相同。歐美網站上受歡迎的「起點文」，又被稱作「爽文」，男主一般背負深仇大恨忍辱負重，遇神人獲神器之後一路開掛，升級神速，砍誰誰倒霉，它內容雖沒太多營養，但「治癒」效果良好，極易令讀者產生代入感，得到心理滿足。還有修仙，煉丹，名稱複雜的兵器，道家世界觀，龐雜的中國歷史……這些我們耳熟能詳的套路，放在外國人那裡卻新鮮得很。

「武俠世界」網曾討論過喜歡中國網文的原因，不同於西方小說和日式動漫、輕小說的套路，是吸引外國讀者的重要原因——

我討厭死廢柴主角了，尤其是在日漫里經常出現的，再也不想看到了。雖然仙俠小說主角有時太沒節制了（咳咳，比如《修羅武神》的楚楓）但還是比以前看的好很多。我喜歡幻想、冒險、練級的故事，仙俠囊括了所有因素。——網友PandaBee

身為一個浸淫日漫輕小說許久的人，看到和日漫有巨大差別的強大主角和持續不斷前進的故事簡直像溺水後呼吸到新鮮空氣一樣爽。不像英文小說，仙俠小說里狗屎一樣的惡棍很少。儘管劇情很弱，但主角能把一切噁心巴拉的事搞定，這大概是仙俠吸引我的原因。——網友Vexram

日本和韓國小說里的主角性格單面，從來不做錯事，像被洗腦的基督徒，他們是特別nice的友善的人，沒有決斷力。西方小說也差不多，跟東方小說相比缺乏創造力，主角是被民主馴化的動物，不殺人，不偷不搶，人人平等，所有人都是友好的bulabula，中國小說更傾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殺我一人滅你全家」「我牛我說得算」……中國小說沒有被民主思想馴化，人跟人之間的互動關係複雜混亂，看起來更有意思。——網友somethingsomething123

這些想法可取不可取暫不討論，「爽文」確實給這幫外國人帶來了新鮮酣暢的閱讀體驗，套路貴不在溜，在新鮮，外國人讀罷能感受到滿滿的創意。

這種感覺應該就像我們在懵懂無知的年少時代第一次接觸日本動漫——原來名偵探可以是外表看似小孩智慧卻過於常人的眼鏡小鬼，友情和羈絆可以勝過愛情戰勝一切，網球也可以打得像世界大戰一樣激烈……長大以後可能會發現它們在可惡地拖劇情，套路一遍遍重複，然而剛接觸的時候就是愛得不行。

總而言之，新鮮的劇情，酣暢愉悅的閱讀感受，能接受的質量，再加上幾位熱心腸人士的義務翻譯，這幫對中國文化有好感的外國人沒能阻擋住我國網文套路的攻勢，向起點、晉江的「精神鴉片」「繳械投降」了。

04

文化逆向輸出？還不夠規模

見中國網路小說在國外越來越受歡迎，網路討論大致有兩派觀點，一派認為中國網文質量上乘，逆向文化輸出有望；一派認為中國網文還屬於「小白文」，夠不上文化輸出的級別。

這兩種觀點談及的是兩種層面的文化輸出，前者是大眾通俗的網路文學，後者是精英文學，就目前情況來看，二者還未達到「大規模文化逆向輸出」的水準。所謂「中國網文攻佔海外」的新聞，很遺憾，是標題黨。

近幾年來，除了莫言、劉慈欣等獲獎作家獲得西方關注之外，中國文學在西方世界並沒有得到廣泛傳播。因為冷戰的緣故，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西方眼中的中國文學總帶有與「宣傳」對等的刻板印象。另外中文翻譯為西方文字難以做到完美複製語境，文化上的疏離感也阻礙了中國文學向西方傳播。

網路文學在文化親近的東南亞地區（尤其是越南、泰國）能稱得上大規模逆向輸出，越南政府甚至還頒布禁令禁止傳播低俗的中國網文。在禁令之下，仍然有不少愛好者觸犯規定，有些越南讀者還不懂中文，靠網路軟體機器翻譯再潤色發表。

越南作家、翻譯Trang Ha因翻譯中國網文而受到政府譴責。越南政府禁止出版大量的中國網路愛情小說，政府稱其傳播錯誤的愛情觀，內容過於污穢，會荼毒越南青少年的內心。

但在歐美地區，中國網文還處在小眾亞文化的圈子當中，不成規模，影響力還不能與日本輕小說、動漫同日而語。日本輕小說、動漫傳入較早，已經擁有了較大的粉絲基礎，中國網路文學剛剛傳入不久，尚待發展；其次日本輕小說、動漫有發達的商業體系背書，產品製作精良，官方翻譯迅速，而中國網路文學在歐美的粉絲基礎仍顯薄弱，而且還沒有發展出完整的商業體系。

建立商業體系的基礎是翻譯大量的質量達標的作品，只有翻譯質量達到線下出版的標準，讀者才可能願意付費。然而目前翻譯中國網文的多為業餘愛好者，困難太大。翻譯還影響到「武俠世界」網站與起點中文網的商業合作，雙方日前簽下了20部小說的翻譯版權。沒有簽下大量的小說，就是因為翻譯的人手不夠。

翻譯《盤龍》前RWX嘗試翻譯過《天龍八部》，其中枯榮大師和鳩摩智在天龍寺前的一段對話的翻譯花了兩天時間，初看「當年世尊釋迦牟尼在拘屍那城娑羅雙樹之間入滅」一句時，他釋迦牟尼指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單「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一句的翻譯，就花了3個小時。（最後翻譯為：Eternal yet ephemeral, the twin trees wither and bloom.North and south, east and west, neither false nor empty.）

此外，如何讓老外對陌生的中國文化感興趣也是難題之一。就像對中世紀完全不感興趣的中國人看不進去《魔戒》一樣，啃下四五十萬字的長篇網路小說，需要有熱愛做東方功課的毅力。

網友們產生興奮情緒可以理解，中國流行文化一直都不是歐美日韓的對手，如今反向輸出有望，但仍需要正視目前中國網文所在的處境。套路新鮮只能帶來一時的好奇，如果後續翻譯質量不上升，作品情節套路固化，行文質量不提升，老粉肯定會失望轉戰新的領域，新的粉絲又培養不起來的話，中國網文在國外還是有可能沒盪起多大的水花就撲街的。

同時，文化輸出肯定不是單網路文學就能擔起的重任，在流行文化場域，影視、音樂、綜藝等的大眾娛樂形式會帶來更廣泛的影響。中國影視作品也開始對歐美、亞洲地區輸出。無論何種形式的文化輸出，過硬的內容質量都是基礎。雖然目前大眾視野中還充斥套路生硬、質量低劣的娛樂產品，但我們也看到有些創作者在帶著鐐銬的前提下創作出質量上乘的作品，看到想用抄襲來的老套路糊弄觀眾的文化商人從巔峰跌落谷底……所以未來還是有希望的吧。

文化輸出，道阻且長，雖然目前還遠不到中西文化權力對等的時候，但一切都剛剛開始，日後的發展值得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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