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和懺悔：姚廣孝晚年心態考

北京市西北一隅，坐落著一座清朝雍正皇帝敕建的寺廟「覺生寺」，這種寺廟也被人們習慣性地稱為「大鐘寺」。

（北京大鐘寺）

（大鐘寺附近地圖）

大鐘寺的得名就是因為寺廟中有一口鑄成於明成祖永樂年間的大鐘，這口大鐘鑄造工藝精良、合金配比合理、鐘聲深沉宏遠，堪稱中國古代的一個奇蹟。

（大鐘寺永樂大鐘）

永樂大鐘由明成祖朱棣下旨鑄造，由其重臣姚廣孝負責監製。

姚廣孝就是道衍，本是元末明初的一個僧人，洪武十五年（1382），道衍「以高僧薦選侍燕王於藩邸」，成為燕王身邊的重要人物。按照明太祖的本意，這些派到秦、晉、燕、周等藩王這裡的高僧的崗位職責是「守藩府導善，歲以報政」，是引導藩王守本分效忠心的精神導師兼監軍式人物，說是高級間諜也未嘗不可，但是道衍不但沒有按照朱元璋的初衷行事，反而完全背道而馳，他成為明成祖朱棣「靖難之役」中最重要的謀臣和軍事參謀長，也最終因功被朱棣封為「柱國、太子少師」，位極人臣。

（姚廣孝，1335年-1418年，明初政治家軍事家）

但是姚廣孝雖然實現了個人的人生目標，也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卻處於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

《國朝典故》卷十九記載：

（成祖）遂命廣孝賑濟南直隸蘇、松等府。於是欽奉朝命，威聲赫赫，車從甚盛。及南行，有醜詆者，廣孝若弗知。從官欲究之，廣孝遽止之曰：「豈無同名者耶？」及公事畢，過蘇州省墓，暇日往謁郡中隱士王賓。賓素與廣孝友善，至是愧其所為，拒不肯見。後廣孝屏去騎從，乃衣短褐以扣門，賓閉戶不納。廣孝哀請甚至，賓始問為誰，廣孝曰：「是昔日道衍也。」賓不應。廣孝大聲曰：「光庵不棄舊日之雅，容我老僧一見乎！」賓隔戶謂之曰：「吾在此剖薪，忙不暇見。」廣孝於是哀鳴久之。賓憐其誠，因與之期而去。 至是天未曙， 廣孝已俟立門外待之。日出，賓方啟門，遂相與再拜。坐定，賓語不及他，但連聲曰：「和尚誤矣，和尚誤矣！」廣孝大慚。久之，進曰：「彼時老僧真是大誤， 蓋亦天命所關，實不由我也。」賓叱曰：「汝既大誤，尚何歸咎於天命乎！且一沙彌，特受高皇隆遇，既不能報，又反背之，不義孰甚焉！此心安忍致宗室傷殘，血流漂杵，天下為之痛心，皆由汝佛口蛇心也。汝萬世之下，烏得無罪於二帝，何可勝言哉？」廣孝聞之面赤，赧然求退。賓弗為禮，乃怏怏自恨而去。

姚廣孝被人醜詆，原來的老朋友將他數落得像孫子一樣，甚至出以「佛口蛇心」的評價，但面對「致宗室傷殘，血流漂杵，天下為之痛心」的罪行，姚廣孝除了「聞之面赤，赧然求退」、「乃怏怏自恨而去」之外，又能說些什麼。

如果說以前的老朋友還至少見了他，姚廣孝的姐姐此時已經是他唯一的親人，這位唯一的親人性情剛烈，根本沒有見他。

這些多方面的刺激，使得姚廣孝雖然不得已接受了官職，但是始終不畜發娶妻，平時也居住在寺廟，沒有接受永樂皇帝賜給他的位於崇文門的豪宅，也辭謝了皇帝「又為娶婦於功臣家」，朱棣賜他兩個宮女日侍起居，姚廣孝也始終不敢近之。

（朱棣和姚廣孝影視形象）

史書中還這麼說：

廣孝初心既許文皇謀圖帝業，功既大擴，事業已定，然居常輒自侮以咎，曰：「我誠得罪於後世，將何逭矣！」……尋復削髮自誓曰：「我當再墮輪迴於地下也！」

這就引出了我們要討論的下一個問題。永樂大鐘背後有沒有姚廣孝懺悔的因素。

清代乾隆皇帝曾經為覺生寺大鐘（即永樂大鐘）寫下這樣的詩句：

瓜蔓連抄何慘毒！龍江左右京觀封。謹嚴難逃南史筆，懺悔詎賴佛寺鐘。欲借撞杵散憤氣，安知天道憐孤忠！

弘曆層層遞進，寫出了永樂大鐘背後的歷史成因。

乾隆的詩中還兩次提到姚廣孝：

晁謀弗善野戰龍，金川門開烈焰紅。

道衍儼被榮將命，犍椎冶盡丹陽銅。

有學者認為，永樂皇帝和姚廣孝的懺悔並無史實根據，他們認為永樂帝不僅從未因「靖難之役」懺悔過，而且恰恰相反，反覆提到「靖難之役」的正當性。比如永樂十六年（1417）他為刻在永樂大鐘上的御制《諸佛如來世尊菩薩尊者神僧名經》所作的序文中寫道：

讒言君臣，誣毀善良，所造罪業，無量無邊，……今王法所誅皆不忠不孝之人，凶暴無賴，非化所遷。所以拔惡類，扶植善良，顯揚三寶，永隆佛教，廣利一切。

第二年（1418），姚廣孝以84歲高齡去世，永樂皇帝在御制《姚少師神道碑》中又寫道：

及皇考賓天，而奸臣擅命，變革舊章，構為禍亂，危迫朕躬。朕惟宗社至重，匡救之責，時有所在……內難既平，社稷奠安。

其實，官方說法如何，與本人的心態是兩回事。

雖然，對於靖難之役和永樂帝合法性的大明官方說法一直是：

建文中，信任奸回，以殘骨肉。朕於其時，迫於危禍，不得已起兵。賴天地祖宗之靈，克平內難。

但是，永樂皇帝晚年實際陷入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明通鑒》記載，朱棣後來曾經在午睡的時候，夢見被自己剁成肉泥滅九族的御史景清上殿追殺自己。

景清只是朱棣誅殺的無數建文帝忠良中的一個，時隔多年，還時時夢見其來討還血債，其內心的虛弱，可見一斑。

這些學者還指出姚廣孝雖然受到親朋冷遇和譴責，但並未消沉，還是積極幫助永樂皇帝處理政務特別是管理佛教事務，說明他並無懺悔之心。

其實，姚廣孝一直不願意接受官職，直到朱棣說出：

朕非少師默運神算，何能得天下大統？如此功烈，豈敢忘乎！今日屢欲加官以報，少師遽爾輒辭，將何意也？

野心家欣賞陰謀家，也無時無刻不防範著陰謀家，你不要官爵、財寶、女人，那還要什麼？

為朱棣鞠躬盡瘁地辦事，才使得這個獨居寺廟常年茹素的柱國、太子少師、僧錄司左善世讓這個心狠手辣的老朋友放心。這樣的格局下，姚廣孝確實又怎敢「消沉」，但不代表他沒有需要宣發表達的懺悔之意。

（姚廣孝墓塔，位於北京房山區常樂寺村）

永樂大鐘蘊含有懺悔之意何以數百年後的乾隆帝反能理解感悟，或許和他對父親雍正帝的晚年心態有所把握有關，這又是另一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