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綠桑：那些奔走於假書店的假讀書人

文 | 小綠桑

家附近的購物中心，新開了一家連鎖書店，我慕名而去。

一到門口，就看見一個穿著入時的女青年舉著一個氣球在書店門口拍照，她先是背對著鏡頭，踮起腳尖，用手指向招牌，短款上衣和長裙之間露出一截蠻腰。然後再跳上書店的檯子上，和櫥窗里讀書的泰迪熊對望，咔嚓又是一張照片。拍完照片以後她就走了，我不知道她進沒進書店，反正沒有買書。

進了這家被文青追捧的書店，我愣了一下，它已和我腦海里書店的印象大不相同，布置得像個童趣樂園。牆上、地上、書架、圍欄都精心裝飾過，但顯得雜亂。我大概瀏覽了下它的推薦區，全是暢銷讀物，幾萬字就能撐起一本書，雞湯文字加上花哨的裝幀和名人推薦，賣出不錯的價格。時髦青年們正圍著書架，男青年向女青年薦書：「這本書豆瓣評分很高」、「這家出版社出的書品質都不錯」、「梁文道推薦過啊」。

豆瓣、出版機構、讀書人，已經成為買書的三大指標。

我有時懷疑離開豆瓣，一部分人就不會讀書了。買書之前必先查查豆瓣上的評分，超過4星的可以買，5星必買，如果豆瓣未收錄，就堅決不買。喜歡收藏「讀書人」列出的書單，尤其趕上電商打折，就會按別人的書單狂買一通。一旦有名人逝世、誕辰等紀念活動，也會臨時買幾本補課。買完以後必然要按步驟標記：想讀、在讀、已讀，還有工整的分類標籤，強調閱讀的儀式感。讀完還要評分，不相信自己的第一判斷，而是瀏覽一下大家都怎麼點評，如果大家都稱讚好，自己卻沒讀懂，就會產生自我懷疑。當然也有自信滿滿的，打出一星評價：什麼玩意，哪有吹得那麼好？

出版機構跟傳統的出版社不同，它們致力於打造鮮明的個性。直接宣布資本雄厚的出版機構不受待見，現在講究的是情懷。什麼是情懷？編輯給作者寫信約稿十年是情懷，理科生放棄高薪工作投身出版是情懷，虧本出書只因編輯童年記憶是情懷，所有人都不看好，老闆還堅持要出更是一種情懷。為了凸顯這種情懷，書出版時必定配上一段感人的編輯手記。

這種情懷能打動很多文藝青年，他們討厭冷冰冰的營銷，討厭書店裡侵佔性的堆放，只喜歡從書架的角落裡翻出一本書，放在咖啡杯旁，最好帶點塵土，透過燈光的照射，選個特殊角度，拍一張HDR效果的相片，發在朋友圈，配上淡淡兩個字：情懷。有情懷的出版機構不光出書，還得印書籤、明信片、海報，辦讀書沙龍。有情懷的出版機構不能起一個具象的名字，要用一些抽象的詞語，如「經典」、「理想」、「大方」，因為情懷要像一種生活的態度能被掌握。

過去以為「讀書人」就是「書獃子」，現在則不然，書讀得多也成了一種象徵資本。可以在微博指導別人怎麼讀書，在讀書沙龍里客串嘉賓，在專欄講述讀書心得，在視頻網站錄製讀書欄目，可以給出版機構擔任顧問。「讀書人」成了一種職業。讀書人往往因其專業性，推薦顯得更有分量。我自然是相信書讀得多，命運不會太差，書里給出了萬千可能性，讀書人應該比常人更容易做出對的選擇。可要防止兩個問題：一是讀書人可能過於狹窄的閱讀趣味，他往往特別偏好某一種書，貶低另一種書；二是讀書人往裡夾帶私貨，這種夾帶還不能被輕易識別，因為他們有一套特殊的話語方式，東拉西扯，避重就輕，把一本普通的書也說得天花亂墜。

還有一些人不能稱為「讀書人」，只能叫做「買書人」，他們常炫耀自己家裡的幾套房子都用來裝書，房子還是租的。一看照片往往是大部頭的古籍，乍看耀眼，細看卻發現塑封都沒拆，就那麼堆著落灰。他們一買書就拍照發在微博上，加幾句空洞的閱讀感受，還@相關人士，這幫人組成了一個小團體，互相激勵，靠著轉發量和旁人的讚歎，獲得一種想像性的滿足，支撐他們繼續買下去。

書店也得講情懷，台灣誠品書店的文案受人追捧，以至於成為業界標杆。

米蘭昆德拉和費太太相見恨晚，HEDIARD CAFE與誠品傢具趁夜團聚；

PARKER鋼筆和PICASSO再次相逢。需求重計疆界，感官互通有無。

張愛玲式的戀物情節復活，二十二次強烈狩獵的暗示不斷，

請帶著生物的直覺，全方位釋放您的生活慾望，

誠品九千九百九十九種繁衍生活的創意方式

——1996誠品敦南店全館開幕

雖然是20年前的文案，但現在讀起來恰好。因為我們的書店不光賣書了，LAMY鋼筆、Moleskine筆記本、帆布包、陶瓷杯成為書店的標配，有的還賣傢具、服飾。精神生活不再虛無縹緲，而是依靠物質生活落在實處。書店渲染著一種生活情趣，每件物品看似圍繞著書，但也隨時離開書。所以有些人哪怕沒有買書，也會買一點紀念產品帶走，彷彿這些物品也染著書香氣息。書店還開闢咖啡區，在書海里談論的話題肯定不能關於北京房價和X輪投資，只能漫無目的的閑扯，最適合朋友問候。在書店咖啡館裡，被生活逼得急紅了眼的人，也能平靜不少，書香倒真有改變氣質的功效。至於咖啡好不好喝，就不那麼重要了。

書店總會在周末舉辦讀書沙龍，吸引不少文藝青年。形式是作者和嘉賓對談，嘉賓的選擇多樣，從評論家、作家到企業家再到娛樂明星，能吸引到的讀者（粉絲）數目也逐漸增加。沙龍通常會圍繞著一本書，談論一個話題，話題設置得淺顯易懂，符合大眾的口味，但同時也蘊藏著無法深入展開討論的危險。

沙龍開始前，讀者會掏出手機對著宣傳海報拍一張照片，嘉賓入座後，他們會像拍攝明星一樣狂轟濫炸。文藝青年拍攝的對象並非是慷慨激昂的男作家跟溫婉的女作家，而是鏡頭後的自己，通過這些照片宣揚一種在場感——看，我在文學沙龍，我吸著北京的霧靄，心卻被文學浸染著。沙龍里有一部分人是沒有看過作品的，因為很容易能看出他們把照片上傳到社交媒體後的躁動不安，持續兩個小時的沙龍，對他們既是一種生理的考驗，又是一種心靈的折磨，他們只得一邊聽一邊擺弄手機，同時變換著坐姿。

沙龍的尾段，會安排提問贈書環節，這時候有人高高舉手，提一個和這本書無關的問題，或者僅僅依靠對書和作家淺顯的印象說點什麼，好比：「您寫這部作品的動機是什麼？創作時最大的困難在哪？這本書跟您之前作品比最大的突破是什麼？」還有一種提問方式就是談及自身——「XX老師，我知道您不是學中文出身，我也是這樣，但我熱愛文學，請問我該怎麼辦？」、「XX老師我看您微博上提到經常在夜裡寫作，我晚上也有熬夜的習慣，是不是夜晚更容易激發靈感？」而最讓人頭疼的問題莫過於：「XX老師，您怎麼看待XXX？」

對這類問題，作家並不難回答，但能看見他眼裡流露出的一絲失望和無奈。失望在於他期翼得到關於這本書最直接反饋的落空，無奈在於他在這個沙龍里所扮演的角色，不再是一個分享者，而是一個自我推銷者。當然越是年輕的寫作者越能適應這種角色的變化。

書店裡能買到的好書卻越來越少。書店背後的資本運作，使得它從選書、碼放都有更為商業的考慮，它喜歡進一些成套系的公版書，喜歡把封面花哨的書擺在顯眼位置，喜歡擴大兒童區壓縮文學區。選書人的角色越來越被大數據所代替，也就不再有人對書的品質負責，讀書人常講究的版本，也不被重視。至於一些小型的有品位的依靠老闆親自選書的書店，面臨被關停的命運。

我求學時常去一家叫盛世情的書店，那是我見過老闆態度最差的書店，他總是在干擾你買書，你掏出手機，他就會在旁邊嚴厲指出你要在網上購買的企圖，然後大吐實體書店艱難的苦水，他還會指責你的學校你的同學，會把絕版書賣高價，但就是在這種干擾下，我們依然感謝這書引領我們走入學術之門。幾天前我又去看了這家書店，老闆不知所蹤，書架上擺放著《極品傳人》《特血士兵》《成功是一種態度》等二手書，有些還是盜版的，他把主要業務轉移到了網上，實體書店變成倉庫，想想真覺得悲哀。

其實我也很少進書店了，轉戰網路。想買的書在書店見不到蹤影，只得圖書館借閱，或在孔夫子上買高價，有些書還得專程託人從台灣帶來。可逛書店是我小時候最美好的回憶，家附近就是三聯書店，進書店就像進了一個寶庫，三聯書店的書是開架的，不必求店員把書給你拿出來，也不必在她臉色變差時著急把書還回去。父母都不是讀書人，也沒打算培養我讀書的興趣，只不過我自己性格怪異，除了看書，什麼也不想做，買本《福爾摩斯探案集》和《自古英雄出少年》津津有味看上半天。

現在回想，那時我家的地理位置是每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三聯韜奮、涵芬樓、王府井書店，還有社科院考古所門口一家小書店。父母逼我學琴，我卻更愛讀書，當然由於沒人指導，讀了很多壞書。家裡的房子是借住的，上任房客留下一個大書櫃，都是些《苦菜花》《機械維修史》之類的大部頭，倒是有天我翻出一本小書，書的開始有一個讓我終身難忘的比喻：兩個棕色的小乳頭像皇冠一樣鑲嵌在潔白如玉的乳房上……我面紅心跳，趕快把書放了回去。

後來一趁父親去開家長會，我就偷偷把那書找出來翻看，每次看到這個比喻句就再也看不下去。對於只會把月亮比喻為銀盤、老師比喻為大樹的小學生來說，「乳頭像皇冠」是一個前所未聞的比喻，我腦子裡頓時浮想聯翩，一會兒出現個金燦燦的皇冠，一會出現個大饅頭般的乳房，然後兩個清晰的形象漸漸靠攏，模糊為一體。在第三次家長會以後，那書就神秘失蹤了。

幾乎是二十年後，我與人再談及那段經歷，發現居然山東的師哥也讀過那本書，他還替我複述了書里的情節，一個女星遭到了影迷的綁架。我把這段經歷發到網上，有讀者立刻提供了書名，我搜索了關於這本書的信息，原來是一本冒充「西村壽行」的仿書，曾經在90年代初的地攤文學風靡一時。我在孔夫子網上買下這本書，翻了翻，全然沒有小時候的心動。

最近身邊人都在忙著整理書，我們從買書變成了書籍交換。一天聽前輩說知道自己生命有限，心裡清楚能看的書還有多少，所以把有限的時間留給最好的書。難過自己過去看了很多不好的書，耽誤了太多功夫。如今成了專職讀書人，閱讀速度卻越來越慢，再也沒有過去一天一本書的效率，掐指一算自己能讀多少的書，對書的選擇也就更加嚴苛。讀書那麼好的事情，希望不被辜負。

【作者簡介】

小綠桑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學術女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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