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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勞動關係的儒家視角

秋風:勞動關係的儒家視角



文化、傳統,影響著一個國家勞動關係的構建與運行,政治、經濟、市場都嵌入在特定的文化和傳統範疇內。儒家作為中國文化的最重要元素,一直在中國政治經濟與社會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長期以來,中國的勞動關係學術界和實務界都忽視了儒家,沒有深入考察儒家對於中國勞動關係運行的影響。當前,中國已經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國勞動關係格局迅速變化,面臨著許多新的課題和新的挑戰等待我們來解決。此時,我們必須回溯到中國文化的傳統之中,探討中國勞動關係變遷的動因及趨勢。


為此,《中國工人》特約評論員王侃博士於2015年3月25日對儒家權威學者姚中秋教授做了專訪,請他從儒家的角度,分析中國社會與勞動關係的運行。姚中秋教授筆名秋風,現就職於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姚中秋教授長期從事自由主義市場經濟、中國傳統文化方面的研究,發表和翻譯了大量相關著作和論文,是中國目前研究市場經濟和儒家思想的權威。


本文根據專訪錄音整理而成,並經秋風先生審閱。

儒家是因「變」而生的價值體系


王侃:現在,很多人在講新儒家。請問,新儒家產生的背景是什麼?新儒家和傳統儒家相比,有什麼特徵?


秋風:按照我的看法,儒家沒有「新」和「傳統」之分,我們就是我們,只是我們正處於新的環境。環境變了,我們就需要尋找新的辦法,解決新的問題。同時,我們也需要有新的理論來闡發新的環境,揭示環境變化的特徵。但無論有什麼樣的變化,我們還是我們,我們不可能突然成為其他人,我們仍在道上。中國人在這條道路上,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到孔子集大成,過去了兩千多年,我們都在孔子的道上。儒家有很大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從這個意義上看,是沒有新儒家的。


現在社會上的主流看法是,時代變了,傳統變了,儒家會泯滅。這是錯誤的看法。事實上,儒家本身不守舊,而重視變,「苟日新」、「日日新」。但儒家又說,有些東西是變不了的。從根本上看,儒家兼具連續性和創新性。孔子說過,「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殷的禮樂制度承繼自夏,周的禮樂制度承繼自殷,但都有調整、創新,以便適應新的自然環境與新的社會環境。因此,儒家有連續性,會承接前代的經典,同時,儒家也有創新性和發展性,會根據新的情勢不斷修正傳統,去除傳統中不適合的東西,從而引領變化,塑造變化,這就是「易」。儒家之「易」,不守舊,又不激進。


王侃:很多人認為,儒家是在要求我們回到過去。請問,回歸傳統,是否會違背社會發展規律?在全球化的今天,傳統和發展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秋風:打個比方,我們面前有一個杯子,裡面盛了半杯水,另一半空著。有人看到了半杯水,就說,這杯子有半杯水;有人則說,這個杯子半杯是空的。今天,我們爭論傳統和發展的關係,就好像是在爭論杯子里到底有沒有水。在爭論的過程中,我們往往忽視了社會的本質,也就是傳統和發展總是相互交融的,我們不可能把兩者分離開來。


當今社會處在不斷變化、高速演進的進程中,由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再到網路社會。在這個背景下,人們通常強調「變」。但是,我們要把握住「變」的規律,從「變」之中發現「不變」。其實,不論社會如何變化,作為社會中的人是不變的。我們作為人的情感、理性是不變的,我們自身就是這個「變」的社會中的「不變」。


儒家關心的就是這個常在的人,闡明人之為人的常道。這個常道能幫助立定自身,把握變化,從而掌握變化的規律。把握了「常道」,才能在不斷變遷的過程中,形成並保持良好秩序。儒家強調秩序建設,從漢儒、宋儒到近代的儒者康有為,都是主張建立良好的秩序,這就要通過「制」,也就是制度。秩序要由制度來構建,而制度構建要反映「常道」,秩序才有可能穩定。


隨著技術的進步,生產方式會不斷改變,但是,「道」沒有變,社會治理的核心——「為人之道」沒有變。關於儒家產生的背景,很多人的認識是錯誤的,比如人們說,儒家產生於農業文明。其實,儒家不是發端於農業社會,儒家誕生於「周秦之交」,那是一個政治、經濟、社會大變革的時代。那個時期,中國社會正在經歷從「井田制」到「郡縣制」的大變化。儒家是為了回應這個大變化而誕生的,是為了在新的社會關係和社會治理環境中重建良好秩序。


很多人說,儒家植根於農耕社會和農耕文化。錯了。從生產方式上看,中國從來不是單純的農業社會。根據《論語·先進篇》中的記載,孔子的弟子——子貢就是商人。《史記·貨殖列傳》記載了戰國到秦漢的農業和工商業,從中可以推算出來,在這個時期,工商業的產值恐怕要佔到該時期總產值的一半以上。中國古代具有高度發達的工商業,而不是一個單純的農耕社會。西方學者的研究也證明了這一點,比如,Angus Maddison和Mark Elvin對於中國經濟史的研究都表明,諸如宋代這樣的中國古代王朝,往往具有堅實的工商業基礎,市場繁榮,並且具有很強的國際化取向。

隨著「井田制」在春秋末期的崩潰,中國便產生了私有產權、資源流動,因而也就有了相當完整的市場經濟。而歐洲的封建制是到15世紀才結束的。更不要說宋、明,都屬於工商業社會,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商幫,在中國歷史上是非常活躍的。商幫興起的背後是工業,以及工業產品的交換體系。商幫的繁榮,不僅帶動國內經濟繁榮,還成為聯繫東、西方的紐帶,把中國的工業產品輸送到阿拉伯市場和歐洲市場。很早以前,中國就是全球經濟體系中的發動機。在明清時期,中國就是世界工廠,大量製成品出口到西方和東南亞國家。


對繁榮的市場體系的維護,儒家發揮了積極作用。在明清時期,中國生產體系和交換體系的基礎都是儒家的價值,企業是靠儒家的價值才組織和發展起來的。正是由於儒家價值滲透於企業之中,在企業家和員工群體中培育出君子意識,才有效降低了解決企業內部委託-代理的難題,提高了企業運行效率。同時,儒家價值也降低了勞動關係風險。儒家認為,利益不是企業內部的紐帶,互敬互愛之情才是企業內部的紐帶。基於儒家的價值,一個紛繁複雜卻具備高度誠信體系的企業組織網路得以形成,並在此基礎上,構建出穩定、發達和遠距離的交換體系。


儒家之所以能夠兼具傳統和創新,在於儒家始終以人為中心,把握了「常道」。「常道」是針對「人」而言的,人是它的載體。「常道」討論的是個體的人之間如何形成良好的秩序。《大學》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個人修身,做好自己,自然會改進與他人的關係。而在社會關係和社會互動過程中,個體生命有了永恆的意義。儒家不是個體主義,也不是集體主義,而是「中道」。這就把握住了傳統和發展的核心。


大轉型時代儒家最後登場


王侃:按照您的說法,孔子的「變」,就是轉型。轉型的軸心,就是儒家的核心價值。具體來說,儒家的核心價值是「中道」。那麼,該如何衡量「中道」?如何外化「中道」?


秋風:儒家價值觀貫穿於中國的歷史、現在和未來之中。「中道」是一個基本範式,也是一種處理問題的方法。「中道」與「道」不同,後者是規律性的東西,前者是一套方法論。


面對變革,人們會有三種回應的態度:第一種是守舊,拒絕變革。這種態度沒什麼市場,守舊不會具有很大的社會影響力。此外有兩種態度,在春秋時期就存在了。一種是法家的觀點。法家主張,要變就徹底變,翻天覆地,破除傳統,打散原有的社會基礎。法家只看到了「變」,認為我們只能順應潮流,而不能引導「變」。在中國最近一百年間,幾乎所有人都是法家,強調「大破大立」。結果,原有的社會基礎被打破後,新的社會基礎並沒有建立,反而造成了持續的動蕩,社會處於不斷的「變」之中,人們沒有歸屬感,社會發展也缺乏持久動力。


第三種態度是孔子的觀點。孔子是最早感知變化的思想家,早在法家之前,他就認識到了變化及其本質。孔子從「變」中看到了「不變」,把握住了平衡。孔子是如何做的?他的分析方法是什麼?孔子回頭看三代——夏、商、周,分析了其發展軌跡,力圖回答幾個問題:三代是什麼?三代的變化是什麼?不變的是什麼?孔子力圖由此揭示中國社會發展變化的本質。


按孔子的觀點,易中有不易,要變,又要把握不變的常道,依託傳統而又追求革新。但是,很多人不喜歡孔子的觀點,即便在孔子所處的時代,人們也多不喜歡這個觀點。人們總是看到「變」,「變」經常掩蔽人們的視野與思維,讓人走到極端。然而,走到極端之後,路就走不通了,這時候,就又「變」了。


「秦二世而亡」,就是這個道理。春秋戰國時期,秦國為了回應諸侯國之間的激烈競爭,通過以商鞅變法為代表的一整套強權式政策,使用什伍連坐等一系列社會統治手段,削弱了社會原有的信任體系和關係網路,從而建構出以國家需求為中心的、高效的資源動員體制。國家對人的控制力超強,體現了國家主義原則。君主控制官僚體制,再通過官僚體制來確保個人財富由國家支配,個人的身體被國家隨意支配。秦的崛起是國家能力的表現,國家主義幫助秦國贏得了激烈的跨國鬥爭,並最終打下天下。

但是,在沒有敵人之後,秦朝自己就死了。古人說,打天下和治天下是不一樣的。所以,經歷了秦末漢初的動蕩,到漢武帝時期,就有了儒家的登場。儒家能夠登場,是漢朝統治者和中國社會共同尋求穩定、發展的客觀需要。之前的國家主義統治,其統治成本極高,國家和民眾的承受力達到了極限,國家主義模式最終無法維持。秦否定了個人財富的合法性,否定了「人之為人」的愛,到了漢武帝時期,則回歸「常道」,即鼓勵社會自治。


縱觀中國歷史發展,「常道」的外化形式,就是社會自治。大多數時候,社會自治是在宗族制度的基礎上運行的。


需要注意的是,漢以來的宗族社會,是儒家自覺構建的。三代有宗族,但商鞅變法,要求男子成年後必須分家,如果不分家,則稅負增加一倍,這就破壞了家族內部的團結;又要求五戶為伍,相互連坐,這就破壞了鄰里、社區的團結。秦的做法,阻斷了傳統的延續,嚴重破壞了社會內部的結構。所以,漢初是沒有什麼宗族的。直到漢武帝尊儒以後,形成士族,宗族才逐漸恢復。宗族制度重建,這是儒生自覺努力的結果。由此,也就有了基層社會自治的制度依託。


唐代的安史之亂以後,士族為中心的宗族社會又遭破壞。到宋代,才由儒生努力,再次得以重建。宋儒重建了基層社會。宋儒構建的基層社會,是以祠堂為中心的宗族制度。其實,在南宋之後才有祠堂。在此之前,法律規定,「庶人不得立廟」。但士族崩潰後,宋儒出於政治和社會需求的考慮,讓庶民能夠「立廟」,宋代社會也就自下而上地組織了起來。


從歷史上看,儒家總是在大轉型時代顯示出其意義,而其作用正是重建秩序。在每個時代,儒家總是最晚登場。急功近利者先來,由此出現了國家主義政治;國家主義走到了極端,必然破產;政治上走投無路,才有儒家的登場。儒家登場,以最為平實的方式重建秩序。


當前,我們仍處於這個歷史鐘擺周期中。百年以來,我們處於國家主義之中,國家掌控著社會財富以及每個人的生活。在新中國建立初期,工人是國家的工人,工作由國家分配,人員不能自由的流動。後來,國家無法維持這麼高的成本,轉向改革開放。不過,改革過程中,中國社會也出現了各種問題和困境,我們仍在努力探索解決問題的途徑和辦法。


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基層社會如何組織?這是沒有現成答案的。此時,我們應該注意儒家說了什麼,中國歷史上類似的時代發生了什麼,這樣才能不走彎路。改革開放以後,隨著社會財富的積聚,儒家的復興就是大勢所趨。改革中遇到的問題,都是在歷史上發生過的。在歷史上,一旦政治統治和社會發展出了問題,人們就會「回頭看」,從歷史中去找答案和辦法。現在,社會又處於「變」的過程之中,新的轉型要開始了,儒家復興的趨勢也比較明顯了。


儒家在大轉型時代的努力是安頓人心,組織社會,重建制度,其中,組織社會是一個關鍵環節。社會如果有效組織起來,自我治理,既能有效調動人的主動性,又能制衡權力的不合理行為。


士君子是社會持續進步的保證


王侃:當前,中央力圖通過深化市場經濟改革、加強法制化和社會治理創新等方式,來推動社會進步,其中,社會主義民主是一個重要內容。請問,儒家價值觀下的社會自治與民主的關係是什麼?

秋風:這些年,儒家在復興,首先是在社會層面,然後到了國家層面。在中國,國家與社會的關係是非常緊密的。在西方社會,教會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紐帶,在中國,士大夫作為儒家的一部分,聯繫著國家與社會。


儒家不是從社會自治與民主的關係來考慮這一問題的,儒家的思考角度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儒家認為,制度是重要的,但是制度的設立和維護都依靠人。《中庸》說,「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故為政在人」。不論是自治,民主,關鍵都在人。


為了發展人、培養人,儒家創造了以養成士君子為宗旨的教育體系。在歷史大轉型時代,孔子主要做了兩項工作:一是闡述六經,總結中國古代文明;二是興辦教育,培養踐行常道的士君子。士君子以學「文」養成,以行道天下為己任。從孔子以來,社會階層分為士、農、工、商四民,其中,受過教育的士,發揮著領導作用。士君子承擔著組織社會、管理國家的職能。在過去的兩千年里,士君子管理社會、運行政府,使得中國社會有了比較好的秩序。士君子推動了各種制度的建立,確保了制度在基層社會的運作。在鄉村,宗族制度是靠讀書人來支撐的,讀書人構成了紳士。中國的宗族制度不是靠老百姓眼中的所謂老頭子或老爺子,而是靠有修養的、掌握儒家價值觀的紳士,這些人使得宗族制度既承接了傳統,又保有了持續的活力。


我們討論儒家和民主、政治制度的關係,需要明確一點,雖然儒家重視國家層面的制度,但儒家不是以政體為中心的,而是把民主制度作為其社會治理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制度不是全部,制度是手段,不是目的。


王侃:現在還存在養成儒家士君子的社會基礎和條件嗎?


秋風:當然存在。孔子的士君子養成機制是很簡單的,依靠的是「學文」——孔子之教就是「博學於文,約之以禮」。換言之,就是讀書。因而,在社會中,農、工、商都能成為士君子。


中國在封建解體後就沒有了貴族,士君子代替了貴族。貴族是靠血緣,士君子是靠德行和能力。今天有很多人羨慕西方的貴族精神。其實,貴族是世襲的,你羨慕也沒用,你爸爸不是貴族,你就不可能成為貴族。但在中國,誰都可以成為士君子。「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很普遍的現象,中國社會精英的流動性很強。由此,古代中國社會就是平等的,有很高的社會流動性,又由於文化的包容性和多元性,有更多不同出身、不同背景,甚至不同種族的人進入社會上層階層。


即便在今天,士君子的復活也不是一件難事。企業家、公務員、教師,乃至普通工人,通過讀書、修身,齊家,都可以成為士君子。你是企業家,治理好企業,之後,再承擔公共責任,成為社會的領導者,也就是士君子化了。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教育體系的變革至關重要。我們現在的教育體制既沒有反映西式教育的精華,也沒有傳承中國傳統教育思想的好東西。教育體系亟待變革。


王侃:《中庸》中談到了「人亡政息」,您也提到了士君子的重要性。然而,人是易變的。如果缺乏有效的制度制約,如何確保儒家價值觀的持續?如何確保統治者不會變質?

秋風:制度是人的制度。制度不是不重要,儒家強調典則的重要性,也就是法度的重要性。但中國人從來不認為制度是神聖的。長久以來,在中國的基層社會,利益協調主要靠天理、人情,之後才到法條。因此,企業規章、國家法律要順乎人情,國家法條不能太抽象;法條也要合乎中國人的理。中國人不會迷信法律、法治,而特別重視「天理」、「人情」。情和理是要高於法的,不合情、不合理的法就是惡法。很多時候,面對情、理的壓力,法不得不做出妥協或調整。


問題是,這種「天理」、「人情」的思想,是否能形成一套好的秩序?我對此是肯定的,因為在過去兩千年中,中國社會形成了一個高效運行的良好制度。


王侃:那麼,為什麼出現了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的衰落呢?


秋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果在宋、明時期,西方人來到中國,就會發現一個超級大國。可是,歷史總是呈現為興衰、往複的過程。在清朝末年,西方與中國正式開始全面接觸,而那時,中國正好處於歷史的低潮。


不過,中國社會具有極強的韌性。在二十世紀初,很多人都說中國要滅亡,但事實是,中國人打跑了日本,後來又成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人羨慕美國,再看看現在,我們已經擁有了與美國相比肩的經濟實力和財富。


按照古代的說法,韌性是「往複」。中國過去一百年的處境,發生了劇烈的變化。為什麼中國在過去三十年能夠發展?我們不應該持有「失敗論」,而要有文化自信心和世界責任感。歷史證明,中國社會極具韌性,而中國社會的韌性來自於儒家。


王侃:歷史上的尊儒背景是什麼?是否具有機會主義和實用主義成分?


秋風:各個歷史時期的儒家復興,其背景都差不多。國家層面的尊儒,其內在和外在的原因都有。現在的儒學復興,從外在層面看,源於中國經濟取得了巨大成功,但隨之又有了文化身份的焦慮。作為一個被別人認為是成功的國家,你的形象是什麼?你如何向世界推介你自己?國家要表達自己,就需要有一個價值觀定位。


在內部層面,中國基層社會的崩潰、潰散,導致了社會失序,這些都是大難題。二十世紀中期以來,國家權力替代了傳統社會組織形態。但這些國家權力機構,如人民公社、單位制等,現今都已解體。於是出現了制度真空,也就有了社會失序。在鄉村,從人民公社發展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公社制沒有辦法維持了。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嘗試村民民主自治,但效果並不理想,基層民主的運作相當低劣。可以說,中國由蘇聯式治理模式到西方式治理模式的諸多嘗試,都是失敗的。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全社會才有了回歸傳統的想法,人們開始呼喚「鄉賢」,呼喚新的禮樂秩序。


從組織社會的角度看,復興傳統文化的力量已經形成。很長一段時間裡,整個中國社會缺乏價值觀的凝聚力,每個人都處於焦慮的狀態。只有回到自己的文化,才能化解人們的焦慮,讓每個人回歸安定與平和的狀態。現實的困擾促使我們往回看。我們發現,儒家是一種平和的藥方。雖然儒家的療效比較慢,但它最符合中國人的本性。正因為儒家方案的慢效果,故而儒家總是最後登場。傳統的復興是情勢所迫,現在的情勢發展已經證明,我們只能試試儒家了,而事實將會證明,儒家是最有效的藥方。

工人組織要突出情感聯繫而非利益導向


王侃:從儒家的角度,您如何判斷中國工人的狀況?


秋風:當前,中國工人問題的核心是組織化。從儒家的角度看,中國工人組織化,應該放在重建社會秩序的框架內來討論。


關於這個問題,自由主義也在討論,焦點集中在工人組織與國家權力的關係問題上。儒家的關注角度不同。儒家關注的是,工人如何組織起來,自我生產公共品,過上更好的生活。


儒家每次介入社會治理,都是從社會秩序重建來入手的,工人組織應是建構秩序的基礎組成部分。在宋、明時期,鄉村建立了以祠堂為基礎的宗族社會。在城市,則有商會和會館,這就是行業協會、同業者聯盟。今天,這個經驗還是有借鑒意義的。


我們正在經歷城市化、工業化和網路化,人口的地理分布有了巨大的改變,大量人口進入城市,鄉村轉移人口進入工廠或現代服務業,工商業界的勞動關係成為重建社會關係的核心內容之一。因此我認為,重建社會的重點在城鎮:一個是在社區,我們需要鼓勵城鎮社區自治,重建親近而良好的鄰里關係;另一個是在企業,使企業成為一個內部關係良好的社會組織。工人的組織要放到這個框架中思考,建構可持續的勞資互信關係。


王侃:儒家的觀念是否適用於現代的勞動關係系統和工人組織形態?


秋風:只有回歸傳統,建立儒家體系和價值觀,才能重建人與人之間的有機聯繫。從歷史上看,每次儒家的做法都不一樣。現今應具體如何做?具體的方案,還不清楚。最近一百年來,儒家蛻變為哲學,儒家很少切入快速變化的實務,而一般的政治和社會精英則沒有儒家思想的自覺。


要改變這種狀況,要重建社會,重點應是重建士君子的養成機制。只要養成一批批具有公共精神的士君子,他們自然會有辦法。我們不需要搞頂層設計,而是要用制度來養成合適的人,也即士君子。合適的人發揮其主觀能動性,自然會找到合理的解決途徑。


在這個方面,我們可以看到一點希望。過去十幾年,很多企業家轉向學習中國文化,學國學的人多了,國學在企業管理中的作用不斷提升。在勞動關係領域中,也有人倡導國學的理念,用以整合員工,效果不錯。這是很好的趨勢。還會有更多的企業家學國學、用國學。但是,不能指望三五年內就有成效。宗族的建立花費了一個世紀的時間。與政治制度變化不同,社會變革是多中心的局部變化,再彙集成模式,這期間,還會有不同模式的競爭。

我認為,應該以學為中心,以某種形式的禮樂為載體,探索融會傳統和現代的企業文化。傳統社會中的企業,企業家作為令人尊敬的士君子,以必要的禮樂,在員工中創造公共生活,讓大家有共同體的感覺,使企業家與員工之間、員工與員工之間,有互敬互愛之情。國有企業的優點之一就是有公共生活,能夠做到守望相助。後來,私人企業忽略了這一點。今天,要讓企業內部形成良好秩序,就應該重建有溫度的公共生活。為此,要重建禮樂,對於任何人來說,儀式是必不可少的。感動人的儀式性活動,可以加強人與人之間的有機聯繫,並在此基礎上,提升工人的組織化程度,加強勞資之間的感情聯繫。


王侃:以儒家價值觀為核心建立的勞動關係秩序,與其他西方市場經濟國家的勞動關係相比,會有什麼不同?


秋風:勞動關係有兩個中心元素:一個是利益,另一個是信任。有生產和交換,就會有利益。在勞動關係中,利益至關重要。但同時,信任也不可或缺。只有利益,沒有信任,勞動關係就無法穩定存在。


工人組織同樣建立在信任基礎上,並通過組織形式,來參與利益分享。這種信任,也藉助於情感、價值的紐帶。要提高工人的組織化程度,信任的作用遠遠大於利益。任何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不可能單純依靠利益。在工人罷工中,工人領袖可以依靠利益來動員工人,但是,如果只有利益,那麼這樣的工人動員網路,用不了幾個月就會潰散。長期的工人組織,要靠情感來維繫,靠價值來凝聚與發展。


在西方,工人組織出現之初,其內部信任是通過宗教來維繫的。西方工會與教會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係。在某種意義上,西方工會是由教會而延伸為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的。


中國有其自然的聯繫紐帶。我們看到,老鄉會比其他社會組織更有力量,是因為老鄉會是基於情感聯繫而組織起來的,然後再生出利益。利益總是信任的延伸。老鄉會有其背後的社會機制。在老家,人們之間真正存在,或者假設存在有一種長期的獎懲機制,有一套情感體系。當來自同一家鄉的工人進入現代勞動關係系統,情感也就由家鄉延伸到工廠和工人社區,並由情感帶來了相互之間的利益認同。當某些工人利益受損時,基於工人之間的信任,他們可以集體行動。歸根到底,信任是集體行動的核心,信任是組織的基礎。


今天,我們需要讓種種自然的信任、情感的作用得以正常發揮。同時,通過儒家的價值觀,啟發人們的道德自覺,提升人們之間的相互信任。


通過漲工資實現和諧是沒有未來的


王侃:從儒家的角度,您如何看待集體談判?


秋風:對於工人組織而言,集體談判不是目的,工人組織的基礎是友情,而不是要對抗或者談判。

在陌生的環境中,工人之間需要心靈的慰藉。在具體情況下,工人組織的行動可能表現為罷工或談判,但這都不是工人組織的目的。工人組織,應當主要為工人提供公共品,這是根本目的。


當然,工人組織應當維護工人的利益,但維護利益,可以通過有前提的協商,而不應當把鬥爭作為維護利益的主要手段。可以鬥爭,但不應當崇拜鬥爭,把鬥爭當成道德的事情。熱衷於鬥爭,不一定能很好地維護工人的利益。


要避免對抗,避免鬥爭式工人組織的出現,就需要復興儒家的價值觀。首先是企業家的教育,自我教育,同時社會和政府也可以推動企業家的教育。權力大的人要承擔更多的責任。改善工人處境,是企業家、各級管理人員的責任,在企業中居於領導之位的人要有士君子的意識。


在此基礎上,再談工人組織的問題,之後,才是集體談判。工人有必要組織起來,但是,工人組織要以友情為主要紐帶,並藉助工人組織,與資方進行常態化的協商。比如,管理層開會,可以讓工人代表參加。勞資談判以協商為主,對抗與和氣相互交織。其中,「對抗」 是為了相互了解、相互理解,是為了要形成和氣;和氣不是否認利益的不同,而是在長期交往中形成「情義」。培養「情義」特別重要。傳統的中國企業,在二十世紀上半期就是這樣做的。即便在西方,企業家們也在思考如何與工人建立和諧的關係。企業不是鬥爭的載體,企業完全可以成為一種培養情感的場所。


我認為,中國企業中的勞資關係、工人組織,最好是儒家式的,那就是和氣生財,有話好好說,凡事多商量,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從儒家的角度分析,中國人處理人際關係的這些方法是普世的。我們現在看到的「土豪式」企業家,他們剝削工人,這種現象是儒家價值觀遭到破壞後的表現。解決這個問題,需要靠時間,靠社會有一套好的文教體系,讓企業家學習,形成自覺意識。我認為應該做到三點:第一,工人中要有士君子;第二,資方要有士君子意識,這個最重要,因為資方掌握著勞動關係的主導權;第三,由勞資雙方的士君子階層協商彼此的權益。這樣才能夠規避急功近利的傾向,構建和諧的勞動關係。


王侃:如何在勞動關係領域培養士君子階層呢?


秋風:士君子的養成,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課題。《論語·學而篇》中講到,要讓窮人、富人都有超越物質的更高追求。然而,我們的時代並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今天,中國的社會集體心理嚴重失衡。不單是中國,在世界範圍內,技術越發達,財富差異會越大,這是社會治理要解決的問題,即價值和理念的問題。


單純通過漲工資實現和諧,是沒有未來的。利益的物化會讓人「比著變壞」。儒家有諸多管理原理,比如,反求諸己、以情動人等,其價值觀在企業管理和勞動關係管理中的運用,有利於市場的良性競爭,防止出現各企業和各階層都奔向道德底線的困局。


由於儒家價值的影響,在中國,國家與社會的關係不是對抗性的,而是分工合作的。形成分工合作關係的原因,是有一個士君子階層的存在,他們將國家與社會聯繫起來。在政府和社會中,都是同一群士君子在發揮作用。與我們不同,西方的國家與社會關係起源於國家與教會的分治,其對抗性因素大於我們的社會。在企業中,管理者和員工中都有士君子,那就可以協商。


士君子的養成,還是要依據儒家的理論。儒家講究「學」,主要是自己「學」。我希望看到公務員考試、高考的變化,從而真正反映儒家的「學」的效果。另外,勞動關係管理部門要有意識地進行相關培訓,比如中華全國總工會、企業家協會等,都可以組織這方面培訓。當然,這種培訓不可能立即見效,人們要有耐心,因為養成是需要一個過程的。

在具體做法上,我相信人民群眾的創造力。在第一線的工人和企業家,他們能夠重建社會。靠頂層設計是很難有持久和諧的。從本屆政府的作為來看,我持比較樂觀的態度,因為這符合歷史的大勢。在這個過程中,居上位者的文化自覺是關鍵,士君子的養成也需要有自上而下的帶動。


歸根到底,從中國文化角度、從儒家角度研究勞動關係問題,還遠遠不夠。勞動關係學科受西方理論和價值的影響太深。這個領域,也需要文化自覺,需要做好本土優良勞資關係的調查,總結經驗,抽象理論,這樣才有可能在中國文化環境下建立並維持良好的勞動關係。


註:原文來源於《中國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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