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彼得洛夫

見到彼得洛夫之前，他只是視頻網站一部紀錄片中的模糊影像，長的是歐洲人模樣，卻說一口地道的東北話。很多人從這部紀錄片才知道了中國的俄羅斯族，中國五十六個少數民族中的最後一個。

紀錄片記錄了彼得洛夫2013年春節前後的生活，這是他們一家在農村過的最後一個春節，春節後，他們就要搬去遜克縣的新房。和所有家庭生活一樣，影片中彼得洛夫經歷的都是家長里短的瑣事，但就是這半個小時，讓人覺得和他熟絡了起來。真實的彼得洛夫什麼樣？被他的幽默坦誠吸引，也出於對僅有1.5萬人口的俄羅斯族的好奇，我們決定去東北走一遭。

街頭前蘇聯製造的拉達牌小轎車提醒著人們這裡離俄羅斯有多近。

飛機降落在黑龍江北部邊境的黑河璦琿機場，正是2017年元旦前夕，一年中最冷的時刻。乘務員通報著機艙外零下30度的氣溫，地勤人員每個都裹得嚴嚴實實的，領子上的翻毛被風吹起，地面的雪粉揚到天上。

晚上，彼得洛夫出現在了我們酒店的門前，因為走得太快，長長的金色睫毛上結了霜，一雙藍眼睛很難不讓人多看兩眼。他咧嘴笑，一邊握手，一邊東北話就蹦出來：「唉呀媽呀！你這小手兒都怕給你整壞了！」見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燒烤店，中國北疆深冬的夜晚，消遣方式並無太多選擇。酒過三巡，話題自然開了。

肉串就是東北邊疆漫漫黑夜的安慰劑。

吃完肉喝完酒，尋找彼得洛夫小分隊才有足夠的熱量在深冬的黑龍江畔踟躕一下，但仍然挺不過半個小時。

被誤解的彼得洛夫

對於家人和朋友來說，彼得洛夫就是董德升。他是在中國的俄羅斯人的第四代後裔，太奶奶為了躲避內戰，帶著他的爺爺和二爺爺從俄羅斯移居到中國。爺爺叫彼得洛夫伊里奇，董德升不會俄文，問了人，才知道自己也應該叫彼得洛夫。雖然年輕的時候他也是金髮碧眼的英俊少年，人到中年，在酒精的作用下還是發了福。

董德升對我們的到來有點意外，雖然已經約好了，但他以為我們會和其他人那樣，聯繫了一下就沒了下文。那部紀錄片播出後，董德升時常會接到媒體的邀約，他總是欣然接受，但最後按他的話說「都沒成」。一開始會有點失落，後來他不抱太大希望了，就像拍戲，很多時候選不上。他又補充說：「很正常。」

看著我們在酒精下愈發渙散的目光，他才有些放心地說：「有時候你們這種正直我接受不了，因為我們怕，你們不怕。」

很多年前，董德升和幾個俄羅斯族兄弟去北京拍戲。第一次到北京大家都很興奮，剛拿到工資便一起約去三里屯喝酒。回去的路上兄弟之間起了口角，動了手。第二天北京的報紙就登出了一則報道，稱一群說東北話的俄羅斯人在京酗酒鬧事，擾亂社會治安。這件事讓他心寒，至今對媒體記者心有餘悸。

董德升對誤解並不陌生，中國的俄羅斯族在歷史上也曾被深深誤解。文革時期，如今的俄羅斯風情村，當地人口中的邊疆村，曾被稱為「特務村」，無他，僅僅因為村中的俄羅斯族人長了一副西方面孔。

冬季的俄羅斯族風情村十分冷清，此時遊客很少，很多村民選擇到縣城過冬。

村委會前廣場上的套娃雕塑，雕塑和鮮艷的房屋是中國人對俄羅斯味道的解讀。

現在的年輕人覺得中西混血兒可愛，審美都是偏西方式的，但對董德升來說，他最希望把自己的面孔變成大部分中國人那樣。他自己改變不了，就從下一代開始改變，他娶了來自山東的漢族媳婦，兒子和女兒身上歐羅巴人種的特徵漸漸變淡了。

現在在外旅行，碰到檢查身份證，董德升還是會被耽擱一會兒。因為身份證上寫著「漢族」，名字也是漢人名字，但長相完全對不上。「如果上面寫著俄羅斯族，就好理解多了。」他說。但他還是在最初選擇民族的時候，選擇了漢族，因為他不想再特別下去了，他是中國人，他想徹底融入這裡。

演員董德升

董德升說自己是農民。在這片廣袤的黑土地上，農民是每個人最基本的身份，但在春耕和秋收以外的時間，他們還要尋找另一份生計。我們的包車司機張師傅農閑時當司機，專跑黑河市到遜克縣這條線，一年能跑十萬多公里。董德升仗著自己歐洲人的長相，出去當了演員。

更確切地說是群眾演員。2009年起，董德升在哈爾濱的同族朋友於哥開始介紹他拍戲。他參演的第一部戲是電視劇《大掌柜》，在裡面飾演土匪甲。劇中，一大群土匪拿槍指著主角，董德升的臉就在畫面的邊緣閃過去了，甚至還沒看清他的樣子。

彼得洛夫和他的表弟，表弟當群眾演員的時間更早，也娶了漢族媳婦。

大多數時候，他只需要站著，不用有什麼表情或動作。但他會為別人著急，有一次，一名群眾演員死活搞不清楚自己應該走幾步，導演都不耐煩了。董德升撿起一根小樹枝走到那人身邊，彎下腰「啪」一下把樹枝插在他腳邊，說：「你就走到這，停！」

在劇組裡，拍戲之外還有大把時間可揮霍。他和幾個兄弟沒事就拍拍照，其中一張照片上，他們把道具組的槍全掛在了身上。董德升搓著手說：「最大的遺憾就是沒使一回波波沙，那玩意兒可過癮！現在都拍抗日神劇，沒我們的事兒了。」他哈哈笑起來，露出孩子氣的天真和調皮。

這就是彼得洛夫所謂的把全劇組的槍掛在脖子上，有圖有真相。

董德升的妻子有著山東梁山女子飽滿的額頭和樸實的性格。生活中她照顧著兩個孩子和一個老人，幸運的是兩個孩子都乖巧聽話。上高中的兒子學習成績不錯，長得又帥，總有女同學給他送禮物；小女兒的眼睛是深棕色的，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出異國的色彩，但面部輪廓上還帶著俄羅斯族的特徵，顯得精緻可愛。

對於「演員」丈夫，妻子很是不以為然。在她眼裡，董德升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當初結婚的時候，認識董德升的人都說他心眼好，把他介紹給她，她也覺得雖然長相不太一樣，但心眼好、人可靠才最重要。沒想到，還是遭到不少非議。在那個思想保守、交通閉塞的年代，人們對「不一樣」，總是敬而遠之的。

演員身份讓董德升得以離開家鄉，發現豐富而廣大的世界，積攢了遠超身邊人的眼界。這也算是相貌帶給他的恩惠吧。

他翻著相冊，介紹著跟各路名人的合影。他演電視劇《東方》的時候看到唐國強，喊了一聲「毛主席」。唐國強看著他，問他怎麼會說中國話，他才說：「我是中國人，俄羅斯族。」董德升遇到的大多數人，都只聽說過有俄羅斯族，但誰也沒見過。

彼得洛夫的家庭相冊里珍藏著和各路名人的合影。

彼得大叔的真人秀

董德升有個微博，七千多個粉絲親切地稱他彼得大叔。2015年，董德升經歷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次出走，被許多人認識也結交了一群特別的朋友。

那是一檔頗具實驗性質的真人秀，一群來自各行各業的陌生人被關在一個破舊的農場，為期一年。他們生活中的一舉一動由120個攝像頭24小時不間斷地在網上直播。不同經歷不同背景的人，生活在一個資源有限的地方，就產生了競爭。節目制定了非常殘酷的規則，每個月會依據貢獻和人際關係等因素，互相投票淘汰一名成員，勾心鬥角和生存壓力都考驗著每個人的極限。

董德升第一次離家這麼遠，第一次跟一群陌生人生活在一起那麼久。他第一次經歷了崩潰，第一次感到絕望，無數次痛哭流涕。他不怕吃苦，卻難以承受情感的背叛和離別的感傷。出人意料的是，董德升以一個農民身份留到最後，原因是他就像個太陽，給別人溫暖，吸納和化解所有的傷害。

雖然這段經歷獨一無二，他和藝術家、設計師、企業高管甚至億萬富翁做了朋友，家裡擺著他們贈送的紀念品，但回想起來，仍然能從他的眼神和言語中讀出一點受傷的味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複雜，何況電視台導演了一出人性的濃縮劇。

彼得洛夫說喝啤酒太占肚子，還是改白酒吧，在遜克縣，點一兩瓶啤酒是要被笑話的，至少一箱。

在董德升新家的樓房裡，充足的暖氣讓室溫高達30度。董德升脫光了膀子，抖著肚子和胳膊上的肥肉，說著笑話，坦誠得毫無保留。這才是他最舒服的樣子。

最後的告別宴席上，並無知無不言，散了席，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軌道。

八位俄羅斯族人的肖像

採訪、撰文：王瀟音 攝影：莊嚴 編輯：陳晞

2017 年獨立發行

關注手工藝、本土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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