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醫生變成患者——我的同事有艾滋

丹尼爾·貝爾格是以博士後的身份來到了我的臨床醫學實驗室的。作為研究組新的成員，第一天報到他就幹練地安排好了與研究和實驗相關的具體程序。通常，研究人員初次報到時，會在辦公室有序地擺放與研究項目相關的本學科基礎書籍、科研參考資料、文具、計算器和筆記本等。丹尼爾與其他人的風格君然不同，辦公桌上很醒目地擺放著精緻的小型咖啡壺，兩包錫紙包裝的法國焙烤的咖啡豆，一個黑色的研磨機，玻璃壺和咖啡過濾器放在圖案典雅的托盤裡。兩個陶瓷咖啡杯托盤和與之相襯的精美杯子，托盤和杯子上均設計有生機勃勃的鳶草花圖案。

「我將實驗室當成自己的第二個家了，」丹尼爾解釋說，「作為一位好奇的科學家，剛到一個新的研究所我對所有的同事充滿了好奇，希望能與他們結識，彼此多一些了解。如果你什麼時候有空，也過來一起喝咖啡。」

有關他辦公室的陳設，在休息時別人已經向我描述過了，出於好奇想順便看一看。我發現芳瑞妮與丹尼爾正在一邊喝咖啡一邊愉快地聊天。芳瑞妮是我實驗室血液病課題組的實驗指導教授，在丹尼爾開始實驗之前負責為他制定研究方向和具體的研究計劃。

「吉瑞，我希望你對我選擇的研究方向不要介意，在加拿大做研究生課題時我主攻的就是這個方向，它讓我感到心情放鬆。因為有以前的理論和研究基礎，做起來會更有信心，而且延續以前的研究方向可以激發我的科研思路，讓研究工作更加充實有趣。」

對他的提議我沒有表示反對，我在想，在他與同事的討論與交往中，如果不久以後他的小咖啡廳成為一個典型的休閑討論中心，我也絕對不會感到吃驚。

丹尼爾的個子不高，看上去結實幹練，棕褐色頭髮，微笑起來天真的像個孩子。我與他的第一次碰面是在癌症與血液病的研究中心，當時他的身份是接受評委對他申請的研究職務進行面試。

丹尼爾是加拿大人，在蒙特利爾出生、長大，他在吉爾大學同時獲得了醫學碩士和醫學博士學位，拿到學位證書時只有二十六歲。他的實習醫師培訓是在皇家維多利亞附屬醫院完成的，博士論文是有關血友病的研究，研究主題是：男性遺傳性不規則出血的發病機理，所涉及的醫學領域主要是人體凝血異常時的出血機制。人體正常的凝血是通過凝血因子激活凝血蛋白而完成的，而凝血蛋白的作用就象是眾多數量的基石和磚塊壘成的堅實城堡。但是血友病的情況卻大不相同，血液中關鍵的、起決定作用的凝血蛋白，稱為凝血因子-Ⅷ如果存在缺陷，就使得凝血蛋白崩潰甚至成為碎片。丹尼爾已經系統地研究過凝血因子-Ⅷ基因突變導致凝血蛋白崩潰分解的分子生物學機理。

「我希望全身心地投入到血液病的研究領域,」 當他在接受博士後研究職位面試時，很誠懇地對我說。以前我曾多次聽到過面試者信誓旦旦的表白，他們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得到眼前申請的職位，而丹尼爾的表述方式不同，顫抖、緊張的語氣和堅定地眼神讓我感受到他的承諾是發自內心深處的。

丹尼爾在加拿大的吉爾血液病研究中心做研究生時曾經做過義務工作者，血液病患者痛苦的經歷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的成年血液病患者為了緩解關節內的出血癥狀，就連簡單的生活起居都必須用兩手和兩腿支撐身體在地上爬行；年幼的血友病患者大多數是採用靜脈輸入外來凝血因子-Ⅷ來解決體內不斷出現的各種複雜的出血癥狀。隨著科學研究的不斷發展，醫學領域關於血友病的診斷和治療也取得了較大的進展，現在解決血友病患者外傷和其他原因導致的持續出血的主要方法是：通過成千上萬的獻血者提供的血液，分離提取凝血蛋白為血友病患者定期進行靜脈點滴，努力維持他們血液中凝血因子-Ⅷ的濃度保持在相對正常水平，恢復基本正常的生活。到目前為止，很多血友病患者已經能夠參加更多的體育項目，由外傷引起的危及生命的持續性出血現象已經越來越少了。

「在臨床血液研究中心，兒童血友病患者尤其引人注目。」丹尼爾很有經驗地告訴我，「他們天真好動，不可能能因為自己患有血友病而停止喜愛的活動和遊戲。一部分孩子堅決要參加游泳比賽；另一部分一部分孩子熱衷於打網球和曲棍球。作為一位懂專業的義務工作者，我教了解他們如何在競賽前進行預防性的輸血的知識，還有運動中如何避免損傷和緊急自救方法。但是有一些危險的運動項目，如當他們準備滑冰和打曲棍球時，我必須為他們制定運動方式、運動過程和運動時間的具體計劃。」他驕傲地微笑著，「對於這些特殊的孩子，有很多的體育運動容易導致出血，預防性常識和保護性訓練是非常必要的。」

丹尼爾在做實習醫生期間師從經驗豐富的內科醫生，分擔部分醫療許可權和責任。對於實習醫生來說，這個階段一直持續到他們完全掌握相關醫學領域的專業知識和專業技能為止，只有這樣才可能完全勝任診斷、治療和單獨管理病人的職責。丹尼爾在臨床醫學的培訓實習期間，他的導師是兩位才能出眾的醫學專家，到現在他們一直還是丹尼爾的良師益友。吉米醫生和我所從事的臨床診斷治療的對象是比較嚴重的、和經常不規則出血的血友病患者，有意識地安排丹尼爾參與這樣的臨床血液病診斷和治療，是考慮到這樣的訓練和經驗積累有助於他職業生涯中開拓視野，對疾病的樹立整體邏輯思維。我管理的病人種類繁雜，其中還有艾滋病患者。

丹尼爾一開始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接受新知識的能力特彆強，而且能夠非常自如地將這些新的理念和知識應用於研究工作和日常的艾滋病患治療中，同時給我的良好印象還包括對待艾滋病患者就象對常人一樣的熱情和關懷。在記錄了與每一個病例相關的各種特殊問題以後，丹尼爾還會進一步展開一些他所感興趣的工作，比如了解患者患病前的職業，生活中誰可以在物質上、實際行動上和精神上給予他們必要的照顧、幫助和支持；就某些問題他們的觀點和看法是什麼？有哪些衝突是當前急需解決的等等？

從丹尼爾目前的學術水平和發展趨勢以及他的潛能來看，他極有可能在相關的研究和治療領域擁有自己的專業方向和研究團隊，甚至會成為醫學院校合作機構的負責人，建立自己獨立項目的研究機構，我認為他實現這些目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儘管我表達過他可以長期在我這裡工作的意向，長期參加我的科研團隊持續深入地研究他所感興趣的項目，但是他告訴我他將來肯定會回到加拿大的蒙特利爾。

我非常理解他以後要回蒙特利爾的原因，他的父母已經上了年紀，逐漸需要他去照顧，而且加拿大畢竟是他土生土長的祖國。他的家世與我的家世相近，都是匈牙利猶太人，丹尼爾的父母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倖存者，後來前往加拿大開始了新的生活。丹尼爾是他們的獨生兒子，丹尼爾和妻子日娜有兩位女兒，蓓琪和艾瑪，一個三歲，一個四歲，兩個女兒與他們特別親密。

在他結束了臨床實習醫生的培訓以後，丹尼爾突然決定要對艾滋病展開研究工作，儘管他的血友病研究工作進展的很順利，已經取得了初步的成果，但他還是執意要加入了另一個研究課題組，研究方向是如何運用遺傳基因改變血液細胞的功能，防禦艾滋病病毒的入侵和用藥以後艾滋病的療效觀察。

「聽起來就好像是要發明星球大戰的重型武器，」當我將研究大綱交給他時，他一語雙關地說道。

這個研究項目的設計簡直是超現實主義對未來世界的積極探索，有關艾滋病病毒的結構和致病機理不斷地被認識和揭示。艾滋病是人類後天獲得性的免疫缺陷的基因性疾病，發病的生物學基礎是通過基因誘導產生，艾滋病病毒的傳播途徑通常是通過直接的性接觸、靜脈接受輸血、血液製品和分娩時的母嬰垂直傳播。病毒進入人體細胞以後，通過逃避人體自身免疫系統殺傷性T-淋巴細胞的識別而定植於人體細胞內，在人體的淋巴細胞中通過產生誘導作用，利用人體細胞的基因整合成艾滋病病毒自身的基因。新合成的病毒基因再一次入侵人體細胞正常的DNA組織結構。一旦艾滋病病毒基因進入人體細胞的核酸部分，人體的細胞指揮中心就會錯誤地將這些病毒識別為自身成分而將它們列入被保護的範圍。作為人體健康狀況下起防禦作用的殺傷性T-淋巴細胞是人體抵禦疾病的免疫防線，這時它們卻變成了生產成千上萬艾滋病病毒的高效工廠。當艾滋病病毒將人體的T-淋巴細胞完全消耗殆盡不能再繼續為它們生產相應的病毒時，它們就毫不猶豫地將宿主殺死，即T-淋巴細胞會被崩解消滅。人體承擔免疫功能的T-淋巴細胞減少到一定程度，同時存活的T-淋巴細胞的免疫功能嚴重低下時，在正常情況下存在於人體的具有一定有益功能的正常菌群此時也會引起致命性的感染。

如果通過人工合成的基因提前與人體的T-淋巴細胞結合，也就是對它們進行修飾整合以後，艾滋病病毒就失去了對它們的識別作用，這樣T-淋巴細胞就可以免除艾滋病病毒的對它們損傷，這些致命性的病毒也就不會在人體內大量繁殖。丹尼爾和我都知道對於治療艾滋病、惡性腫瘤和淋巴細胞癌的發展方向是基因治療，但是基因治療的研究工作必須經歷一個極其漫長的、極其艱辛的探索歷程，丹尼爾對此充滿信心，對未來的挑戰他充滿了激情和期待。

通常情況下，丹尼爾與兩個女兒用過早餐、送她們去幼兒園後稍微晚一點才到實驗室，然後一直工作到晚上十點或十一點。我經常發現他星期天也在工作，常常是先將下一周需要的所有實驗物品準備好後，坐在辦公室閱讀相關領域的最新科研文獻，同時準備著他非常有特色的咖啡。

並不是只有丹尼爾一個人將自己的實驗日程安排得如此緊張，我這裡的大部分研究人員在一周內都會工作六天，有人可能因為實驗的連續性有時還工作七天。科學實驗就是這樣，某個領域提出新的學說和重大的研究突破並不是通過一朝一夕的努力，是經過了無數次的失敗和合理的調整之後在某一次的實驗中突然出現預期的結果。如物理領域的鎳銅高電阻的宣布，基因擴增原理的發現等都是如此。科研的思路與常規做事的思路有所不同，實驗研究的每個細節都需要反覆思考和精心設計，需要謹慎細緻地考慮和優化整個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小到塑料吸管的大小和形狀，離心管所承受的壓力等，大到僱傭具備什麼樣資質的人來完成此項試驗性研究任務。

在日常的研究工作中出現實驗失敗常有的事，還有些時候，是在做完所有的邏輯程序和完整的平行實驗之後，突然發現你最初的科研課題及實驗設計是有缺陷的，所有的實驗將需要從頭開始。在改變實驗程序中具體某一個環節以後，也可能是需要跟換某種化學藥物或化學試劑的濃度，也可能是對培養物的孵育時間，但是最可能出現的情況是改變條件重新進行實驗後，結果仍然是失敗的。

努力尋找可能出現的問題具有一定的盲目性，因為實驗失敗時你不清楚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如果找到了實驗問題所在又重新開始實驗，就可能將實驗向前推進一步，得出部分預期的實驗數據，也可能還不可能因此而進入項目的下一個階段，但可以肯定地排除某些失敗的原因，可以按既定的設計程序繼續實驗。重新的實驗又要開始，就這樣不斷地從失敗的實驗中找出原因，不斷修訂完善，再開始實驗直到取得預期的或超出預期的結果。

醫學實驗的進展就像蹣跚學步的孩子一樣，只要努力往前走就意味著成功。試著邁步，一小步，跌跌撞撞，偶然偏向一邊，甚至摔倒在地，然後爬起來再走，直到穩健自如。科學研究之所以取得進展，是通過一代又一代人不斷探索和努力的結果。

我安排丹尼爾與馮在同一個實驗室進行艾滋病的研究工作。芬尼是細胞生物學專家，她的任務主要是從丹尼爾改造、合成、培養的T-淋巴細胞中提取大片段的目的基因，同時她也是艾滋病實驗室的病毒學專家，負責指導丹尼爾艾滋病病毒操作的安全，實驗中的那些病毒會讓人感到極其恐怖和害怕，因為它們具有活性和傳染性的，不規範的操作會導致對工作人員的感染和對環境的污染。

在我的心目中芬尼是一位個性非常特別的人，是我敬重的女性之一。敬重的原因不但是因為她出色的科研才能，更因為她不屈不撓的堅強性格。她曾經是哈佛大學臨床醫學院學生，來我實驗室開始研究工作之前她在一個非贏利的難民營工作。剛到實驗室工作的那段時間，講話時發音含糊不清，幾乎是閉著嘴在講話。芬尼還有在柬埔寨國際紅十字醫學實驗室工作的經歷。在柬埔寨工作期間，有一次高棉族人突然瘋狂地闖入了她們的工作場所，殘酷地直接殺死了機構的行政人員和兩名內科醫生。當時芬尼是當地血液研究室的高級醫務人員，當本地的高棉族游擊隊員繼續施行暴力襲擊時，芬尼並沒有被眼前的血腥事件嚇倒，她試著衝上前去搶奪他們手裡來的復槍，未能得手反而被持槍的游擊隊員用槍托狠狠地猛擊在她嘴上，她的口腔頓時血流如注，牙床嚴重受損，上下門牙被全部被打掉了。回到美國以後，儘管口腔科醫生對她的牙床進行了幾次精心的修復手術，但還是留下了永久性說話困難的後遺症。

芬尼的反擊意圖非常明確，如果奪搶成功，她將毫不猶豫地射殺所有的入侵者。但奇怪得是她並沒有被游擊隊員當場擊斃，就其原因她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也許是高棉族人把她當成了典型的、與政治無關的學術專家？也許因為她是一位女士？隨後她與丈夫和三歲的兒子被一同押送到了柬埔寨北部叢林深處的苦力營地，在那裡開始了所謂的教育改造。

有一天傳來了令人絕望的消息，馮的丈夫在營地附近的沼澤地挖掘泥坑時突然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馮也試圖追問過，那些所謂的長官和看押「犯人」的恐怖分子始終沒有告訴她丈夫失蹤的真正原因。馮猜測丈夫是死於自殺，持續的飢餓、殘忍的毒打和重體力勞動帶來的極度疲勞，在幾乎失去人格的同時身體的承受能力已經達到了極限，從叢林中活著出去的希望幾乎為零，他已經徹底絕望了，他和自己的家人被毀在柬埔寨叢林中只是時間問題，絕望讓他下定了自殺的決心。

芬尼突然意識到死亡的陰影越來越殘酷地籠罩在她和兒子身上，和那些「需要改造的」成千上萬的無辜者一樣，她和兒子也絕不可能活著離開這個營地。芬尼聯想到近日來抵達營地的重型推土機已經開始了挖掘工作，也聽到看守之間的相互對話，他們開玩笑地說「那些犯人」的新家很快就建好了，在那裡他們將休息得更好。這些情況前後一聯想，芬尼馬上意識到她和兒子被處死的日子愈來愈近，死後會被扔到亂人坑裡埋掉，將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於是芬尼作出了一個果敢的決定，為了兒子必須逃出勞營。等了兩天以後終於盼來了一個沒有月亮的漆黑夜晚。之前她為出逃做了一些準備，將隱藏的結婚戒指賄賂了食堂的廚師，告訴他說自己需要一公斤煮熟的大米、一小桶飲用水和一點鹽，謊稱自己患上痢疾已經好幾天了。整理好必備物品以後，芬尼將一團碎布塞入自己殘缺的嘴裡，保證呼吸時只通過鼻腔而嘴裡不會發出異樣的聲響。她首先匍匐前進爬到了勞營的第一個鐵絲網下面，然後一邊觀察一邊招呼她的兒子向自己靠近。隨後兩人繼續低低地、悄悄地爬入附近的矮樹叢里，時不時地回頭確認身後沒有看守發現和追蹤過來，每前進一步心跳得就像戰前的鼓點。自從勞營建立以來還沒有那位「犯人」順利逃脫的先例，她們的逃跑沒有被懷疑和發現，隨後又順利地逃過了塔樓上哨兵的監視。塔樓上的執勤士兵在晚上通常在喝酒打牌以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他們認為想逃跑的人一定是瘋了，茂密的叢林四處埋藏著殺機，逃跑的人即使沒有被他們的子彈擊中，也一定會葬身在茂密的叢林中，走入叢林就等於自尋死路。

從勞營逃出以後，她花費了近兩個月的時間才離開了噩夢般的柬埔寨來到了泰國。在來到我的研究所工作以來，馮從來沒有提起她當時穿越柬埔寨北部叢林的經過，以及在漫長的叢林跋涉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有一天在我們坐下來討論、回顧了她當天的實驗結果以後，我想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同時也認為是一個探究的好時機。因為她的實驗結果非常好，心情非常愉快，離下班時間還早，我說希望能聽到更多的她在高棉族游擊隊員看管下的經歷和叢林歷險的細節。她低頭沉思、回顧了一會以後，抬起頭來很溫和地笑了笑，修復的下顎和安裝的假牙掩蓋不了她寬厚真誠的笑意。

「傑瑞醫生，你知道那已經是很久很遠的事情了，我所了解的是那些當地的柬埔寨人，包括高棉族游擊隊員，他們的生存條件遠遠比不上我現在所擁有的生活，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我想得更多的是將來，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了。」

確實，柬埔寨的經歷會勾起她的痛苦回憶，也許不去回憶更好。

「你對未來怎麼看，芬尼？」

「未來會很好，吉瑞醫生，一定很好。我的兒子是一個非常聰明伶俐、又很善良的好孩子。他每天都非常快樂，老師們都喜歡他。我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每天過得很充實，我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

一九九三年的冬天早早地籠罩了美國的新英格蘭。十月的第一個星期整個地面就覆蓋了充滿寒意的薄霧。形成這種氣候的原因是因為加拿大的夜間氣溫已經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北部的寒流影響了波士頓的氣溫，絢麗茂密的樹葉早早地飄落了滿地，深紅和金黃的顏色雖然絢麗，但總抹不去心裡清冷的感覺，蔥蔥鬱郁的草地轉眼間也變得滿目枯黃。因為地處北部較高的緯度，所以波士頓天的空已經變得灰暗，整個城市和本來不太寬敞的街道輪罩在呼呼地北風之中，冬天馬上就要到了。

丹尼爾在加拿大和父母渡過了猶太人的新年後正好在那個星期返回了哈佛大學的研究所。那天過得很快，匆忙中幾次見到他都是沉思的樣子，看上去既疲憊又憔悴。他平時紅潤光澤的面色和活潑的眼神突然變得灰白、獃滯。儘管他按時重返崗位繼續實驗室的研究工作，但近期的實驗並沒有什麼進展。我注意到以前經常掛在他臉上的真誠、天真的微笑消失了，他深邃的棕色眼睛顯得空洞、恍惚。我關切地詢問他在加拿大的蒙特利爾過得還可以吧？家裡父母都可好？是不是家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在我面前時，什麼時候都非常沉靜、禮貌。「沒有，沒有任何問題。蒙特利爾的父母和波士頓我自己的家裡一切都好。」

我的心裡不是很踏實，看著他懷疑地點點頭，丹尼爾也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咳，上星期從我父親那裡聽來一個笑話，你想不想聽聽？」幾天後在辦公室討論課題開始前丹尼爾對我說，我點頭表示同意。

「曼德拉、拉比和帕特里克來到美國邁阿密參加國際會議，當他們在海灘上散步時，突然同時看到了從海里衝到沙灘上的許願瓶里冒出了一位天使。」

丹尼爾緩口氣準備往下講時，臉上的表情變得神秘而燦爛。

「那位天使說他現在手中握有三個可以實現的願望，要為他在海灘上最先見到的三個人兌現。一個人只能滿足一個願望，現在開始許願吧！曼德拉第一個許願，他的願望是讓世界上的所有黑人重新結盟，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他所管轄的國家—南非。他的願望馬上就實現了。」

丹尼爾閃亮的眼睛盯著我，看看我是不是注意力很集中。

「然後是拉比開始許願了，他請求讓生活在世界上各個角落的猶太人重新回到他們的祖國—耶路撒冷，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的願望也馬上實現了。」

「然後那位天使轉向帕特里克說，第三個願望是留給你的。」

「讓我想想，先讓我搞清楚前面兩個願望的內容，所有的黑人都去了南非；所有的猶太人回了他們的老家耶路撒冷。也就是說我以後就沒什麼事情可做了，那我的願望只能是，請你給我拿一聽可樂吧！」

我們一起放聲大笑，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但是丹尼爾的笑聲很快就轉變成了劇烈的、痙攣性的劇烈咳嗽。

「這該死的咳嗽，也許是在蒙特利爾染上了感冒。」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我對丹尼爾越來越擔心了，他看上去和以前判若兩人。在每周和每月的例行研究進展的討論會上、在討論最新發表的論文和分析最近的實驗數據時，他不像以前那麼專註了。以前他總是鋒芒畢露地提出設計的缺陷和改進建議，或者為獲得了預期的實驗結果而喜形於面，現在卻總是若有所思、沉默寡言的樣子。周末我在實驗室見到他時，丹尼爾說最近家裡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十一月的一個下午，也就是感恩節過後不久，我發現丹尼爾的辦公桌上的一套咖啡用品不見了，桌面上顯得空蕩蕩的。

「我對咖啡的味道再也不感興趣了，」丹尼爾解釋說，「也許是先前喝得的太多了。」

「飲用過量？為什麼不試試那種脫咖啡因的飲料呢？」

「我猜你也有過對某些事情厭倦的經歷，」他說。

我想了想，不是很確定。

在我的腦海里，丹尼爾就像是一隻輕快的加拿大海狸。實驗間隙他會整理每個實驗台上的化學試劑和其他物品。無論是實驗用的移液管、移液吸嘴、離心管等，還是下一周的實驗計劃，他都事先將這些實驗耗材和用品全部按次序擺放整齊，以便下次實驗時使用。他還是一位攝影愛好者，喜歡在實驗室來迴轉轉，捕捉特別的場景和表情，他書桌的牆上整齊地貼滿了照片，除了實驗室各種研究工作的畫面，還有幾位實習生聚焦成鬥雞眼的照片和其他同事或學生扮著鬼臉的照片。

我曾經與芬尼聊天時問她，你看丹尼爾像不像一隻海狸？她告訴我說，根據亞洲的陰曆年曆的排序，丹尼爾應該是屬猴。可以想像猴子歷來聰明，偶爾也表現出玩世不恭的態度，但最大的特點是敏捷。中國故事裡描述過一隻猴子就特別聰明，而且武功很高，協助他人經過長途跋涉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但是現在的丹尼爾看上去再也不是那麼滿腔熱情、精力充沛了，他變得情緒低落、行動遲緩，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孤獨老頭或者是經受了重大打擊得人一樣。

我問芬尼是否了解知道原因，究竟是什麼事情讓丹尼爾如此消沉和心煩意亂。他的妻子和孩子們都好嗎？是不是加拿大蒙特利爾的父母家裡有什麼事情？是不是準備回加拿大了而各方面的壓力太大？是不是過去一段時間的研究工作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就像天上的流星一樣，因為釋放太多的光和熱而燃燒了自己。

芬尼一臉茫然地望著我，沒有說話，我看得出她也不知道原因。

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天氣非常清冷。我放鬆地在室內游泳館裡進行了長距離的運動後來到了辦公室。每次游完泳以後都感到全身清爽、精力特別充沛，這一次滿腔激情地準備彌補一下最近未查閱的相關領域的最新研究信息。查閱文獻幾個小時以後，發現有一篇論文讓人非常激動，其內容是同時用幾種方法通過T-淋巴細胞檢測艾滋病病毒的產生情況。我想丹尼爾也一定會對這篇論文感興趣，他肯定也希望了解這些內容。如果他在實驗室的話正好和他做一次相關內容的討論。走進他的辦公室以後看到辦公桌上有打開的實驗室筆記，還有當天待完成的實驗大綱。丹尼爾總是喜歡在BL-3實驗室工作，在生物安全防護三級實驗室與芬尼一起工作。我準備去那裡找他們，順便了解一下相關的實驗進展。

BL-3表示為生物安全三級防護水平的實驗室，此類實驗室的設置目的是為操作具有高風險、高傳染性的、具有生物危害或者是具有潛在危險的高致病微生物而設置的，如進行病毒和細菌的實驗研究，其中具有傳染性的艾滋病病毒就是典型的代表。進入生物安全-3級實驗室之前，首先必須通過氣鎖，氣鎖是隔絕實驗室和外界空氣的空氣屏障。實驗室內的設置具有特殊的定向氣流通風裝置，使室內的空氣一直保持在負壓狀態。進入生物-3級實驗室的工作人員在進行危險實驗室操作時，危險物品的開啟和操作均在生物安全櫃內進行。在這樣的環境里，即使發生意外情況，如艾滋病病毒或者是其他有毒、有害的細菌或病毒出現外溢時，一般也不會造成人體的感染和對環境的污染。因為在生物安全櫃內，含有細菌或病毒氣溶膠微粒的空氣都會經過高效濾網膜過濾器過濾消毒，然後排出室外進入外界的氣流環境，以保證對外界空氣環境不會造成污染。

一旦進入氣鎖準備進入實驗室的人員，必須穿上防護服，在鞋的外面套上鞋套，帶上雙層嚴密的特殊乳膠手套以及佩戴防碎的防護眼鏡等防護用品，使病毒和細菌不與操作者的皮膚、衣服接觸，確保工作人員在操作室不被致病性的細菌和病毒感染，同時不污染水源和外界空氣。

除了以上描述的防止高致病微生物感染的設施和防護要求以外，在實驗室工作的研究人員還必須有嚴格的生物安全理念，接受過嚴格的規範性操作訓練。實驗時嚴格按照操作程序進行所有的實驗操作。工作人員必須將生物防護—3級實驗室內所有的物品全都視為被細菌和病毒污染的具有高度傳染性的物品對待，實驗室內任何物品在滅菌消毒之前禁止帶出實驗室，除了實驗室的工作人員，其他任何人在沒有獲得許可之前不得入內。實驗結束以後，實驗室內含有細菌和病毒的物品和與實驗相關的所有物品必須在高壓蒸汽滅菌鍋內消毒。考慮滅菌物品的種類和數量，蒸汽滅菌使用的自動高壓滅菌器體積龐大，其直徑為兩英尺，深三英尺。為了安全起見，高壓蒸汽滅菌鍋設置在實驗室厚厚的牆壁內，消毒滅菌鍋內將放置所有實驗後的器皿、手套、工作服和其他的防護物品以後，經過幾個小時的高溫高壓滅菌消毒以後，將滅菌後的廢料排到出口處，隨後進行進一步處理。

走進靜靜的生物防護-3級實驗室，很快找見了丹尼爾。他正坐在生物安全櫃前聚精會神地做著實驗。芬妮坐在他旁邊，丹尼爾將雙臂懸在半空，穩穩地、精確地將加樣器中的艾滋病病毒培養液體加入旁邊的培養皿中。怕他分心我遠遠地站在後面，靜靜地等待他將實驗步驟完成，避免中途打斷他。

「丹尼爾，」我溫和地叫他。

「奧，咳，是吉瑞！」他的嗓音有點嘶啞，看到我時很高興。

丹尼爾將他的手臂從生物安全櫃里緩緩地移出來，站起來轉身面對我，「你在星期天的上午還來生物防護實驗室？有事嗎？」

「找你，我查到一篇與你實驗研究相關的論文，你一定會非常感興趣。」

「奧，謝謝！」他說，「那我就出去看看，不過今天安排的實驗還沒有做完呢。芬妮，你能不能替我將剩餘的實驗做完？」

芬妮默默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離開了生物防護實驗室來到了裝備有氣鎖設置的緩衝房間，我們將最外層的實驗室工作服脫掉，並將其面向里反轉放置於規定的位置，接著將脫掉的手套、工作服、鞋套和護目鏡等放入醒目標識的朔料袋中封口，送入高壓滅菌鍋中進行高溫消毒滅菌，反覆洗手後來到實驗室外面。

丹尼爾和我沿著實驗室長長的走廊走向我的辦公室，途中走到放置各種檢測設備的房間時他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室內的陳列和擺放的各種實驗儀器和設施。

「多麼熟悉、親切的地方，陪我渡過了那麼多美好的時光。」他輕聲地自語道。

這個星期日實驗大樓里沒有人使用這些檢測儀器，所以室內非常寂靜，顯得異常寂靜。我和丹尼爾有同樣的感受，室內的每一台精密儀器都有特殊的功能，它們是科研人員的得力助手，受到愛護和尊重是應當的，通過它們我們得到了大量的、珍貴的研究數據。

我跟隨著丹尼爾走進了儀器實驗室，他緩緩地走到了房間盡頭的角落。那裡擺放著氨基酸序列檢測儀，他默默地站立了很長時間，就好像是特意向自動序列檢測儀錶示敬意一樣。測序儀可以說是我們眾多儀器中的王者，半年前購置於美國工程學院，是他們最新研製上市的產品。在哈佛大學各專業的科研機構的實驗室中，只有為數不多的個別實驗室才有實力擁有這樣的儀器，每台價值十二萬美金，使用許可權也只在本研究所的全職科研人員範圍內。

基因序列檢測是基因治療項目實驗研究中必不可少、非常關鍵的一個步驟。在全自動測序儀誕生以前，實驗過程中檢測DNA序列是一個非常辛苦繁重的勞動。首先需要將目的基因用相應的蛋白酶進行酶切消化，使長鏈的DNA被切成以一段一小段的片段，然後解離成核苷酸的單元成分，也稱為鹼基，通常是嘧啶和嘌呤。所有細胞和病毒的核酸都是由四種鹼基構成，分別是：胸腺嘧啶T，鳥嘌呤G，腺嘌呤A和胞嘧啶C。這些鹼基排列順序的不同決定了各種細胞和病毒形形色色的個性特徵和功能。鹼基成分在DNA鏈上以三個鹼基為一個單位組成一個單元，如ATG或GGG等。一個基因序列由成千上萬的三聯體組成，細胞具有閱讀能力，可以設別這些非常複雜的三聯體鹼基密碼，以此為生物體整個結構和各種功能的指紋圖基礎。

當研究人員從某些細胞、細菌和病毒的全基因組序列中得到這些成千上萬的數目龐大的鹼基片段組成的基因序列時，必須將這些基因拼湊在一起，就像是孩子們玩的智力遊戲拼圖一樣。測序儀發明以前，序列檢測和排序通常需要八個月到一年時間才能解決這些繁雜的拼結、校正的難題。在此過程中對每一個基因都必須精確地完成它們的排列，因為操作時沒有明確的密碼標識，如果出現一個基因的重複、遺漏和錯位，整個基因序列的讀取就會發生故障和錯誤。一個技術熟練的科研工作者把兩到四條上千鹼基組成的基因序列拼排在一起也需要精心工作兩到三個月的時間。

這樣的工作實在是太繁重、太精細了！首先，將基因大片段插入測序儀中，隨後激光會全部集中於暴露的DNA上，每束激光與基因片段的不同鹼基結合，特殊的結合引起激光束波長的改變，與測序部件發生數字化結合以後，電腦用神奇的程序解讀這些數據和現象，再經過激光束對DNA片段掃描顯示其結果。它會展示一系列四種不同的有色光的波峰數值，放在一起就像是一條別緻的寶石項鏈一樣，一顆紫色的翡翠，一顆天然鑽石，一顆綠寶石，每一個顏色的峰值都代表一個不同的DNA鹼基，胸腺嘧啶T，鳥嘌呤G，腺嘌呤A或者是胞嘧啶C。對這些不同顏色的序列峰值進行分析就得到待測的基因序列。

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了，全自動基因序列分析儀使我們可以迅速地分析艾滋病病毒的基因突變序列，也可以得到與以前不同的艾滋病病毒的的未知片段，發現一些新的變種。在科學的各個領域，對基因序列的研究和了解是探索和揭示細菌、病毒、細胞和人體複雜功能的基礎。鹼基序列上如果出現基因錯位、重疊和置換，就會導致了人類諸多疾病；病毒、細菌和腫瘤細胞出現基因突變也是引起它們對相應抗病毒藥物、抗生素和抗腫瘤藥物耐葯的主要原因。測序儀在很大程度上幫助我們理解和揭示了這些被人類關心的核心問題，這也就是為什麼這台優雅的、精緻的、具有超強實力的最新研製的測序儀是整個實驗室儀器中王者的原因。

「我非常喜歡實驗室，很迷戀實驗室的研究工作。」當我們離開醫學實驗區走向大廳時丹尼爾深沉地說，「在信仰方面並不像你那樣那麼虔誠，傑瑞，但是最近一段時間我發現自己常常會發自內心地感激我現在已經擁有的一切，還有我們在這以前為這個世界所做的一切研究工作。」

我默默地點點頭，納悶丹尼爾今天為什麼突然會有如此深思熟慮的感慨。

「聽起來好像有點空洞，但是對我而言是實情，醫學這個神聖的職業讓人在生活中更加遵守道德規範。你知道在醫學院校學生的錄取面試中，考官是如何向你發問的嗎？「為什麼你希望自己將來成為一名醫生？是因為醫生可以掌握別人的命運？醫生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豐厚的收入？說說你的看法。」大部分人的回答是要拯救別人的生命；或者是對人體的生物、生理學現象和功能非常感興趣；有些人學醫的目的是為了自己，為了讓自己擁有一個更加健康和幸福的人生；或者是掌握醫學知識和技能以後，可以更好地照顧自己的父母。你也許說這些五花八門的回答有一個共同點，學生通過醫學院校各位教授提供的學習機會，獲得知識和技能以後去幫助他人。但是也不排除有的教授並不完全遵循醫學的道德規範，也沒有清晰的道德準則。」

丹尼爾非常專註地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神是在詢問我是否真正明白他的意思，我皺了皺眉表示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我一貫非常尊重法律，因為它是建立在規範的道德準則上的各項條款，但是它也可能在保護一名罪犯，或者是保護公司企圖謀求暴利的商業職員。他在工作時想方設法使法律的內涵向外延伸，以個人的利益出發，最大限度地發展公司的規模和經營範圍，從而獲取高額利潤。或者是一位商人，他致力於最大限度地解決職工的就業問題，但是他知道商場就像是戰場，充滿了機遇與風險，努力拚搏之後，也許會成功，也許會失敗，沒有退路可言，他不得不每天去競爭，在競爭中獲得生存。」

我靜靜地聽著，但仍然不能肯定丹尼爾究竟要表達什麼含義。

「醫學領域為人類提供了很多可能，為道德、倫理準則提供了科學依據。吉瑞，你擁有一個頗具實力的科研團隊，通過多年愉快的協作和共同努力之後已經取得了長足的發展。對於你所管理的患者，你有自己清晰的研究方向和目標。目標就是如何治癒這些疾病，讓患者恢復健康。如果願意，你已經沒有必要為了仁慈或者是為了成功而致力於目前的研究和治療工作中了。」

我仍然保持沉默，不想打斷他的思路。

「我對生活賜予我的一切心理充滿感激，因為我們作為醫生了解了很多人類的經歷，無論它是痛苦的還是愉快的。當我們在照顧和治療患者時我們又學到了很多很多，特別是在照顧那些癌症患者和艾滋病患者時更是如此。我們每天都在學習。」他作了短暫的停頓以後繼續說道，「當然了，我很慶幸自己很早就明白了這些道理。」

丹尼爾緊張地笑了笑，然後是深深的沉默。

走進我的辦公室以後，丹尼爾從辦公桌上拿起了我妻子和三個孩子的合影仔細端詳著。盯了很久，沒有抬頭，緩緩地說到，「吉瑞，我真想在猶太人贖罪日參加猶太人的大型慶典活動，特別是每年的第一次。」

他抬起頭看著我，笑意中仍然有說不出的緊張。

「到那時甚至可以坐在大多數信徒中間，默默地一直坐下去，你知道嗎？」

「相信我，我完全了解。」

「所以在每年新年到來時，你的家人會和你一起祈禱。其實我們的名字早已經被寫在了生命軌跡的筆記里了。在猶太人祈禱的盛典上，你是否相信我們的命運早已經被註定了?」

「是。」

丹尼爾，我知道他是一位不可知論者，但是此時他引用的猶太人聖餐時的祈禱文還是讓我非常吃驚。

不要悲傷，

不要吃驚，

有多少人離我們遠去了，他們永遠離開了人世，

又有多少人出現了，他們在這個世界上誕生了，

誰將會活下去，又有誰即將逝去，

誰會逝去的早一些？

誰又會離去晚一些？

誰會壽終正寢，

誰會被焚燒，

誰會葬身大海，

誰會倒於劍下，

誰會死於饑荒，

誰又會被瘟疫奪取生命，

誰會……

丹尼爾突然停止了吟誦，非常莊嚴地看著我，幾乎是喃喃自語，「吉瑞，我的命運早已被註定了，我患了艾滋病。」

我驚嘆地說不出話來，感覺就像從背後承受了當頭一棒，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來的太突然、太猛烈了，腦子一片空白，麻木地幾乎不能思想。當我慢慢地緩過神來以後，感到胸腔憋悶，心一直往下沉，無底的下沉，無言的淚水溢滿雙眼。

我緩緩地站起來，沉重地走過去張開雙臂緊緊地將丹尼爾抱在懷裡，長時間地緊緊地擁抱著他，恐懼得就好像是一鬆開就會失去他一樣，同時也希望能傳遞一些信心和力量給他，好讓他掙脫死神的糾纏重返健康的生活。

那個星期日我們坐到很晚，都沒有留意辦公室外面的天空已經從昏暗的黃昏進入了繁星滿天的夜晚。丹尼爾向我講述了被他稱之為「生命中的其他故事」，這些經歷並沒有出現在他醫學院校的履歷和科研人員的求職推薦信中。

未完待續……

本文選自《生命的尺度》，作者：(美)傑瑞姆·古柏曼，翻譯：戎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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