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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健在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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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小樂兒從睡夢中被凍醒了。張開眼睛,天已透亮,隱隱約約地,似乎有陣陣嗩吶聲傳來。他從並無多少熱氣的被窩裡一骨碌爬起來,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不錯,是嗩吶聲,悲愴、哀傷,看來村裡不知道誰家又在操辦喪事了。小樂兒開心地在床上翻了個跟頭,麻利地穿上髒得看不出模樣的棉衣,歡天喜地地跑出門去。

不管喜事喪事,只要有事,就是小樂兒的節日。

循著時斷時續的嗩吶聲,小樂兒直跑出了大半里地,才在村東頭找到了辦白事的那戶人家。靈棚已經搭好,就設在胡同口,裡面跪滿披麻戴孝、滿面悲切的晚輩。故去的是一位老太太,一幀被放大了數倍的黑白照片端端正正擺在供桌的中央。在小樂兒看來,老人家那慈眉善目的樣子像極了他的奶奶。

「我的奶奶不會突然死掉吧?」又有十幾天沒見到奶奶了,小樂兒突然冒出的這個念頭,讓他莫名惶慌憂懼了好一陣。直到有人在他頭上敲了一記「爆栗子」,他才急忙識趣地退到牆邊,做一個不礙事的規矩看客。他的面前就是「樂隊」的席位,一共有四個人,嗩吶、笙、小鼓和咣咣鑔,每人各司一器,誰先誰後,何時起何時止,按部就班,配合得非常默契。這個冬天,小樂兒村裡有七位老人相繼去世,八對新人陸續結婚,每次請的都是這個在當地頗負盛名的莊戶樂隊。當然,操辦喜事的時候,他們來的人更多一些。不僅樂器多,還會有幾個裝扮起來專職演唱的演員。傳統的戲曲、喜慶的歌曲,把氣氛搞得紅火熱鬧、歡樂無比。無論紅事白事,小樂兒都會風雨無阻地出現在現場。大多數時間,他就站在樂隊席位附近,津津有味地看他們表演,他對那些形形色色能發出各種聲音的樂器頗為好奇。雖然大家都知道,他來的目的絕不是只為了聽那些悲喜調兒。

樂隊演奏再一次停下的時候,那位頭髮花白的咣咣鑔手從盤子里拿了兩塊糕點,遞給小樂兒,他注意到小樂兒熱切的眼神一直在那上面盤桓。小樂兒立刻接過來,三口兩口塞進了嘴裡。他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昨天晚上,他去饅頭房的時候,平時燈火通明、熱氣騰騰的饅頭房竟然大門緊閉,聲影皆無,就像他絕望無助的心穹一樣,黑漆漆、冷冰冰。後來才知道,人家的孩子病了,一家人放下熱火朝天的生意,趕著送孩子去醫院了。小樂兒只好怏怏不樂地回到同樣黑漆漆、冷冰冰的家裡,把桌上的一塊干饅頭吃掉了事。

一個扎著利索的馬尾辮,看上去和小樂兒差不多的小女孩走過來,驚訝又好奇地看著他。她穿著一件粉色的裙式大衣,腳上蹬著一雙白色的長筒靴。雖然靴子上也沾滿了村裡土路上的塵泥,但女孩那形象氣質,一看就是從大城市來的。會是北京嗎?小樂兒悄悄地想。在他的心裡,北京是個天堂一樣美好又神聖的地方。很早很早以前,爸爸向他描述過北京的偉大、壯觀。爸爸還說,等他長大一點,就帶他出去見見世面,看看城裡人的生活。他把爸爸的許諾牢牢記在了心裡,可是爸爸……怕是早就忘沒了影。對著眼前這個有著瓷白瑩潔皮膚和漆黑眸子的、小天使一樣美麗又可愛的城市女孩,小樂兒黯然神傷又自慚形穢地低下了頭。

「你好!我叫菲兒,你呢?」小女孩的聲音婉轉甜糯,非常好聽。

「小樂兒。」沉默了好半天,小樂兒才終於把這三個字從嗓子眼裡艱難地擠出來。

「你多大了?」

「九歲。」

「我也是九歲哦!」菲兒走到小樂兒面前,將手貼著小樂兒的頭頂比划了一下,開心地說:「我比你高哦,你剛到我的眉毛。可是,」菲兒指著他糊滿污漬的衣服皺起了眉頭:「你怎麼會這麼臟呢?你的媽媽不給你收拾嗎?」

小樂兒緊緊咬住嘴唇,再度低下了頭,並下意識地把手藏到了背後。他甚至有些後悔,出來的時候沒有好好洗把臉。的確,他的手上和臉上也是灰痕道道,但並沒有掩蓋住他那一臉的機靈相。他長得眉清目秀,像畫上的金童一樣可愛,只是太瘦弱了些。這倒讓他更容易引人疼惜,獲取同情。去年春天的時候,有個流動的馬戲團曾經想要將他帶走,他擔心奶奶回來找不到自己,大聲哭鬧起來,才被村人發覺強行攔下。

「菲兒,你怎麼又跑出來了?這街上風呼呼的,多冷啊!」一個穿著孝衣的女子尋過來,把菲兒的小手合在自己掌中,心疼地說:「看,手都冰成這樣了,快回屋老實呆著。」一邊說,一邊牽著菲兒的手往回走。

「媽媽,你看,他叫小樂兒,和我同歲。」菲兒扭轉身子,將小樂兒指給媽媽看。

「嗯,是了,就是他!」菲兒媽媽的目光在小樂兒臉上停留了片刻,繼而溫柔地對菲兒說道:「馬上就要開飯了,等會兒你可以拿點東西給他吃。」

「為什麼?他不回家吃飯嗎?他的爸爸媽媽會等著急的哦!」菲兒看著媽媽,一臉困惑。她和小朋友玩耍的時候,爸爸媽媽可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按時回家吃飯的哦。

「他沒有爸爸媽媽。」菲兒媽媽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讓小樂兒內心一痛。我有!小樂兒倏地抬起了頭,但隨即又無力地垂下了。是的,他有!每次那些小孩子欺負他,說他是沒有爹媽的野孩子時,他都會捏著拳頭大聲抗議:「我有!」可是,他的爸爸媽媽又在哪兒呢?他們還記得他們的這個兒子嗎?

「媽媽,他是孤兒嗎?」菲兒失聲驚叫起來。沒有爸爸媽媽,在菲兒完滿無憾的生命旅程里,實在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可是人生最大的災難與不幸哦,它難道已經降臨到眼前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小樂兒身上了嗎?

「呃,也不是了。你這小話嘮哦,先別問了,好嗎?媽媽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可沒有時間跟你說這個。」

其實,說也說不清楚。關於小樂兒的故事,菲兒媽媽也是剛有耳聞,是在幾個幫伙的大媽一邊幹活一邊閑聊的時候,聽她們說的。

六歲之前,小樂兒也曾經有過一個幸福的家庭。那時,他的爸爸在北京打工,媽媽和奶奶帶著他,守著家裡的幾畝莊稼,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那時的小樂兒,也是家人疼愛呵護的掌心寶貝,是真正幸福快樂、溫飽無憂的「小樂兒」。可是,隨著妹妹的出生,小樂兒爸爸卻再也沒有回來過。據說在小樂兒媽媽懷孕的時候,小樂兒爸爸便已經和一個城裡的女人打得火熱。女人的丈夫車禍身亡,留下了不少的家產。女人有錢,小樂兒的爸爸不僅長得高大帥氣,還有超級活絡的心思和一張慣會甜言蜜語的油滑嘴舌,他俘獲了那個比他大六七歲的中年寡婦的芳心,從此定居城裡,樂不思蜀了。而且,應那個女人的要求,他竟然狠心地斷絕了同家裡的一切音訊,不僅妻兒,連自己的老母親都不要了。小樂兒的媽媽心一橫,帶著不滿周歲的小女兒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小樂兒的奶奶中年得子,卻依然晚景凄涼。身體不太好的老人家已經不適合再在土裡刨食,年近七十歲的她為了養育小樂兒,託人在縣城找了個剝蔥的活計,一小時三塊錢,微薄的收入勉強支應著祖孫兩人的開銷。雖然只有幾十里路,卻因交通不便,沒有辦法每天來回,人家又不允許她帶著小樂兒去。萬般無奈,她將家裡僅剩的幾百斤麥子存到了饅頭房,叮囑小樂兒每天三餐去饅頭房解決。好的時候,人家會順便給他幾筷子炒菜,一般情況下,只有饅頭。他拿回家裡,就著奶奶備好的鹹菜條吃。

幾歲大的孩子,哪個不是饞貓一般?這樣清苦的生活,大人都受不了,何況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呢。時間久了,小樂兒終於尋到了打牙祭的去處。誰家有紅白事的時候,他便會湊了去。村裡人都了解他的情形,總會有人心生憐憫,悄悄拿點水果、糕點,還有雞呀魚呀肉呀的,稍精細些的菜,讓他解解饞。久而久之,成了習慣。誰家有事看不到他,倒覺得少了點什麼似的。

小樂兒從六七歲開始,便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玩耍。那個空蕩蕩的家,除了晚上睡覺,他不願踏進一步。夏天的時候,他甚至更願意睡在外邊。最好的去處是小商店的門口,那裡常常聚集著許多下棋、打牌或者只是閑聊的人,總會鬧到很晚才散。他靠在牆角,一會兒醒一會兒睡的,感覺比一個人在家好很多。就是那蚊子挺恨人的,整整一個夏天,他身上被蚊蟲叮咬出的大大小小的紅疙瘩,此起彼伏,總不見少。細嫩的皮膚被他抓撓得傷痕纍纍,常常是破潰成痂,痂復破潰,難得完好。

白天的時候,孩子們都去學校,小樂兒便一個人在大街上遊盪。下河摸魚蝦,上樹掏鳥蛋,看螞蟻搬家、蜘蛛捉蟲,百無聊賴地打發著一個個周而復始同樣無望的日子。他倒不是不愛上學,而是受不了那些同齡孩子的刺激,他們總說他是野孩子。他知道自己不是,他拼盡全力和他們爭、和他們吵、和他們廝打,卻總也等不來父母的庇護、佐證,最後只能帶著滿身的累累傷痕、滿心的屈辱疼痛遠遠逃開。逃開他原本嚮往的人氣旺旺的集體生活,逃開那看上去如此歡樂有趣的幸福氛圍,逃開那集聚著無數有著父疼母愛的孩子的神聖場所,彷彿一隻失去牽束的風箏,一個人飄搖在街頭。

「村裡就沒有人管管嗎?」菲兒的媽媽曾有此一問。

「管?誰管?這個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肯去招惹那些是非?他本家的人都不管,別人管多了,功勞不一定有,說不準還會落一身不是。說實在的,攤上這樣的父母,還不如是個真正的孤兒,至少夠資格去福利院呀。這麼小的孩兒,整天孤零零一個人熬煎,想想就讓人心疼。」說到激動處,那大媽撩起圍裙,揩了揩濕潤的眼角。

「唉!」菲兒媽媽等聽眾也唯有一聲長嘆息。

傍晚時分,葬禮宣告結束。小樂兒靠在牆上,有些惆悵地看著靈棚拆解,一應租來的物品器具皆被裝車送走,看客四散而去,親友紛紛告辭離開。菲兒也要跟著爸爸媽媽走了,停在街上的那輛威武又漂亮的軍綠色越野車就是他們的。菲兒上車後搖下玻璃沖著他不斷揮手:「下次我來的時候,再找你玩哦。你記得把自己弄乾凈些,不要再髒得像個鬼了,嘻嘻!」

載著菲兒的車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小樂兒轉過身,瑟縮著向回走。天陰沉沉的,風越來越大了,好像馬上有一場暴風雪要來的樣子。這樣的天氣,還是家裡安全些。小樂兒一邊頂風前進,一邊不時摸摸脹鼓鼓的小肚子。這一天可真是沒有白來,他的肚子里填滿了前所未有的好東西,肉丸、排骨、雞腿、大蝦,還有棒棒糖、巧克力,哦,還有菲兒媽媽用開水燙過的暖甜暖甜的桃汁,都是菲兒主動送來的。他甚至根本不用再故意慢慢蹭到席桌邊,等那些好心人發現後,這個喂口魚、那個夾塊肉的零填,便吃了個肚兒圓。

沒人交電費,家裡的電早就被掐斷了。小樂兒摸黑爬上床,鑽進硬邦邦的被子里,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剛睡下不久,他聽見奶奶進屋了。奶奶一定是交清了電費,屋裡亮堂堂的。奶奶把他泡在熱水裡,一邊為他搓洗一邊笑他:「看你,髒得像個鬼哦!」他嘻嘻哈哈笑著,一邊洗一邊頑皮地往奶奶身上撩水,心裡卻還在悄悄地想:「要是奶奶早一天回來就好了,菲兒就能看到我乾乾淨淨的模樣了。」就在一凝神的功夫,再回頭奶奶卻不見了。「奶奶!奶奶!」他扯開嗓門大聲喚著,回答他的卻只有呼呼的風聲。他從水裡跳起來就往外跑,卻發現自己腳下沒著沒落,好像漂浮在萬米高空。嚇得他一個激靈,猛地張開了眼睛。屋裡依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原來只是一場迷夢。他愣怔了半天,才感覺身子底下濕熱一片,伸手一摸,不僅尿床,竟然還拉稀了。

「奶奶!奶奶!」小樂兒突然崩潰,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窗外,風急雪狂,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就這樣氣勢洶洶地驟然而至了。它的嘶吼掩蓋了小樂兒的悲號,由始至終,沒有一個人能夠聽到。

責任編輯:為愛守侯

林梢客(湘韻主編)

喜歡用文字記錄生命軌跡和所聞所見、所思所想。70後。文字一直是我的理想之翼,負載著孤寞的靈魂在曠天闊地間自由翱翔。所求無多,只為生命中一份固執的深愛。雖然筆不健文不豐,卻兀自沉痴,不能自拔。不染塵囂心似月,歷經炎涼態如秋。人到中年,依然簡單。滄桑小歷,初衷未改。讀書寫文不為逐風雅,養花煮茶自求樂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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