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那些小人物之衛星
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是上世紀50年代末出生的,那正是中國人「大放衛星」的年代,所以我的同學中,取名叫「衛星」的就特別多。單是我們一個班,就有張衛星、劉衛星,我在這裡要說的這顆「星」,姓洪,叫洪衛星。
洪衛星住在同心裡一號大樓里。這是我們胡同的一塊飛地,按照現在的時髦說法,也可以說是我們胡同的一個「特區」。為嘛這麼說呢?因為我們胡同別的院子都是平房,而且格局完全一樣,只有一號院是一座樓,住著幾十戶人家。這座樓的建築形式挺特別,一圈都是房子,三層,當中一個天井,每層樓的過道是連著的,你在過道上可以跑圈兒。這在我的少年時代,的確是一件很好玩兒的事情。後來,我在廣東、福建等地看了不少客家土樓,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號院大樓,採用的就是人家客家土樓的形制,只不過限於地形,它把人家客家土樓的圓形或者正方形,改成了長方形而已。
客家土樓也叫「土圍子」,據說人住在裡面特別容易變得封閉保守,跟外界基本是隔絕的。這話有幾分道理,因為在我們胡同,一號大樓里的人確實挺封閉的,很少跟我們後面這十個小院的人發生聯繫,他們自成體系,有自己的居委會和居民代表,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譬如,我們後面小院里的人家,一到三伏天,大家都喜歡來到胡同里乘涼,每個人帶著一個馬扎,一把蒲扇,愛喝茶的人就帶著一壺熱茶,愛聽戲的人就帶著一個「小戲匣子」(一般是那種只能收到一兩個台的小半導體收音機),大伙兒一邊兒乘涼一邊兒聊天,天南地北,市井傳聞,說笑一通,各自回家。街坊鄰居處到這個份兒上,那才叫親切溫馨。可是一號大樓那邊,一戶挨一戶住得那麼擠,空間那麼窄憋,卻都習慣於在各自的屋裡悶著,從來不到胡同里坐坐,各家之間也很少來往。所以,我們這幫小孩子就說他們樓里的人是「罐兒里養王八——越養越抽抽兒(天津方言,意近收縮、縮小。)」
洪衛星就住在一號大樓里。我跟他本來不認識,從小也沒在一塊兒玩兒過。直到上小學,我們這個胡同的孩子都被分到一個班裡,我才知道他在一號大樓里住。即便成了同學,我們也不怎麼來往。每天放學回家,他都是找一號大樓里的人同路,我自然是跟後面小院里的人同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兒。
我們是1967年上的小學,那時候,疾風暴雨式的「文化大革命」似乎漸漸平息,街上也很少看到遊街示眾或者手持大刀片招搖過市的車隊了,聽廣播說,「革命群眾運動正在向縱深發展」。啥叫縱深發展?我們這些小孩子自然很難理解了。
可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洪衛星的家裡出事了——
那天放學以後,我跟幾個同學在操場上打籃球,忽然,天上下起一陣大雨,我們只得躲進教室避了一會兒。漸漸的雨開始變小了,我們就趕緊頭頂著書包往家跑。我們胡同離學校很近,只隔了一條北門裡大街。拐進了胡同,路過的第一個門洞子就是一號大樓,我無意中朝那黑洞洞的樓門裡瞟了一眼,就看見一個小人兒,蜷曲著身子蹲在門角里,把書包舉到腦門上擋著雨,樣子怪怪的。我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近前一看,那是洪衛星。我問他:「你蹲在這兒幹嘛?還不回家?」
洪衛星囁嚅著說:「我、我們家讓、讓人家給、給鎖上了,我進不去門。」
「那你媽媽呢?」
「我、我媽媽讓、讓人家給叫、叫走了……」
洪衛星平時說話並不磕巴,為嘛今天說話磕磕巴巴的呢?我發現,他身上的衣服都已淋濕了,此刻渾身都在發抖,他是凍磕巴的。
我說:「你小心點,別凍感冒啦!」
他答應著,說:「你甭管我了,我媽媽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說話之間,雨又下大了,我怕淋著雨,就趕忙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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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快就黑了,雨也越下越大。可巧,奶奶做飯時發現家裡醬油沒有了,就打著油紙傘要出去買醬油。爸爸看見了,就說:「來子,外面下雨,路挺滑的,你奶奶小腳巴叉的,不利索,你去跑一趟吧!」
我答應一聲就跑了出去。小賣部就在我們胡同口,很近,我平時經常幫奶奶買東買西的,早已輕車熟路。買好醬油回家的時候,又路過一號大樓,我驀然發現,洪衛星還在那裡蹲著呢。
「唉,我說,你媽媽還沒回來?」我停住腳步,上前問道。
「嗯。」黑洞洞的樓門洞里傳出洪衛星的聲音。
「那——你也不能老在這兒蹲著呀!你,你不會去你們樓里的鄰居家,躲躲雨,行嘛——」我說。
「我們樓里,沒、沒有……」他支支吾吾的。
「沒有嘛?你不會上咱班同學家裡呆會兒嗎?小胖子、臭嘴兒、二柱子,他們不都住在你們樓里嗎?」
「我,我去了,他們家大人,不、不讓他們理我,說我爸爸讓人家給、給揪出來了,那我就、就不能跟他們玩兒了……」
我有點生氣了,昨天還在一塊兒上學、一塊兒玩鬧,怎麼今兒個就不能和他玩兒啦?這也變得太快了!他們樓里的那幾個小子,平常特別抱團兒,老愛跟我們胡同裡頭的幾個人較勁兒。洪衛星跟在他們後頭,也沒少賣力氣。怎麼人家家裡一出事,說甩就甩,這也太不夠哥們兒啦!
「那,你也不能在這兒黑門洞里蹲一晚上啊——」我說著,就走過去把他拉了起來,「得了,你再蹲下去,非凍壞了不可,就跟我走吧——」
「跟你……上哪兒?」
「上哪兒?上我們家呀!走吧,到我們家暖和暖和身子!」我把他使勁兒拉了起來,他那雙小手冰涼冰涼的。
我把醬油和洪衛星一塊兒交給了奶奶。奶奶一向熱心,又喜歡小孩,就招呼他進屋,找出我的一身乾淨衣裳給他先換上,還給他倒了杯熱水,讓他喝了暖暖身子。洪衛星喝了熱水,換了衣裳,立即精神起來。我把他領到我的小屋裡,就問他:「你們家到底怎麼啦?」
他說他下午放學回家,就看見他們家的房門讓一幫不知哪兒來的紅衛兵給鎖上了,還貼上了封條。他想上前把那張紙給撕了好開鎖進屋,旁邊的住戶就大聲警告他說:「私自撕封條,那是掉腦袋的罪過——你長了幾個腦袋?」嚇得他也不敢撕了。他無處可去,就想先去臭嘴兒家裡呆一會兒,想不到臭嘴兒他媽硬說臭嘴兒不在家。「我明明看見他回家了嘛,怎麼大人也會說瞎話!」洪衛星不解地嘟囔著。
我說:「那是人家成心不讓你進屋,你連這個都不明白?」
「就是。我一看沒辦法,就上樓去找小胖子。他們家倒是沒說瞎話,小胖子在家,他就出來了。他出來跟我說:『我爸爸剛才看見那些紅衛兵來你們家,給你媽媽訓話,說你爸爸成了五·一六了,然後就喊口號,然後就封門,然後就把你媽媽給帶走了。臨走還跟全樓的人家宣布,說你們家從今天開始就是階級敵人了,誰都不許搭理你們家的人,誰搭理誰就是敵我不分,就是串通一氣。反正就是說,不許我搭理你了。我爸爸本來不讓我出來搭理你的,可是我看你還迷迷糊糊的不知怎麼回事兒,就把實話告訴你,省得你怨我不夠哥門兒。』他說完就回家去了。我本來還想去二柱子他們家看看的,可是又一想,人家都宣布了,不許搭理我,我就別去找人家麻煩了,我就自個兒等媽媽吧。可是,我媽媽也不知怎麼回事兒,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我媽媽,她,她不管我了……」說到這裡,洪衛星喉嚨哽咽起來。
「你也甭怨你媽媽,她肯定是有事兒,回不來唄!」我勸他說,「你就先在我們家等著吧,過一會兒,我先去你們樓里,找臭嘴兒他們說一聲,要是你媽媽回來了,就讓她上我們家來接你。」
洪衛星猶豫一下,說:「那,你就不怕搭理我,讓人家說你好壞不分……」
我打斷他的話頭:「我才不怕呢!我們家是工人階級出身,根紅苗正,沒問題,我才不怕呢!」
洪衛星臉上有些抽搐,忽然一撇嘴,哭了起來:「來子,你真好,你們家真好……」
他這一哭,倒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連忙跟他說先去他們樓里送個信兒,就跑了出來。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只有屋檐下滴落的雨滴,還在胡同的磚地上敲出清冷的水聲。我匆匆向一號大樓走去。一進樓門洞,就直奔臭嘴兒家去了。一來是臭嘴兒平時跟洪衛星最要好,二來是他家就跟洪家隔兩個門臉兒,是距離最近的。我敲了敲臭嘴兒家的門。他媽媽一見是我,就把臭嘴兒給支了出來。
我先告訴他洪衛星現在我們家裡,接著就不客氣地罵了他幾句,當然都是那時候小孩子慣用的「罵辭」,不外乎不夠哥門兒啦,膽小怕事啦,縮頭烏龜之類。臭嘴兒顯得很冤枉的樣子,一個勁地解釋他不敢收留洪衛星那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他爸爸媽媽不讓,他也沒有辦法云云。我見他一臉歉疚的表情,就說:「那我就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過會兒,要是洪衛星的媽媽回來了,你就告訴她洪衛星在我們家裡了,不要讓她著急。記住了,這件事兒一定要辦好,甭管他媽媽回來多晚,你也不許睡覺,聽見了嗎?」
「聽見了,我保證!」臭嘴兒口氣挺堅定的。
「哎,這才夠意思!」我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對他的獎勵。
可是,那天晚上,洪衛星的媽媽一直沒有回來。只是在十點多鐘的時候,託人帶回了一張紙條。臭嘴兒果然忠於職守,聽到有人叫洪衛星的名字,就迎了出來,並且飛跑著把紙條送到了我們家。可惜那個時間,我和洪衛星都已進入了夢鄉。
那天晚上,我和洪衛星就擠在我的那張小床上,合蓋著一床薄被。我們都睡得很香,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洪衛星迷迷瞪瞪的都鬧不清他身在何處了,看見我在他身邊,才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我媽媽回來了嗎?」他一坐起身,就問了這句話。
「我,我也不知道。」我睡眼惺忪地回答。
這時奶奶進屋來了,說:「你媽媽昨天晚上回來了,看看你已經睡著了,就趕著出門辦事去了。她還留下話兒了,叫你聽話,不要到處亂跑,每天就在我們家住著,過幾天她就回來接你。讓寶貝兒子好好等著她……」
我後來才知道奶奶說的都是瞎話,是專門為了哄小孩的。可是當時我和洪衛星都信以為真,當即放下心來。吃過早點之後,就高高興興去上學了。
可惜的是,奶奶這一番善意的謊話,很快就露出了破綻:她可能沒想到,那個送信的臭嘴兒就在我們班裡,而且他能「榮獲」這麼一個外號,也就足以說明他是個偏愛吹牛、嘴巴沒有把門兒的主兒。他把昨晚送信這件事視為一大「壯舉」,自然要跟所有人大吹特吹一番了,一來是為了炫耀一下自己的能耐,二來也是為了跟洪衛星套套近乎,也好緩和一下與他的關係。畢竟我昨天已經把他罵了一頓,他也知道自己有點「不夠意思」了。
可是,這樣一來,我奶奶早晨的說法就站不住腳了。當然,洪衛星是寧可相信我奶奶的,他反駁臭嘴兒說:「誰說我媽媽昨天沒回來?侯奶奶說的,她回來了,還到九號院看過我吶!」臭嘴兒一聽就急了,照這麼說,他送信這件事豈不是瞎掰啦?他急扯白臉地把送信的詳情細說了一遍,言之鑿鑿,不容你不信。這一下我和洪衛星都犯傻了。中午放學回家,我們就去問奶奶。奶奶只好把實情告訴了我們,還拿出了她媽媽寫的那張紙條,我和洪衛星都是剛上學的小學生,認不全那上面的字,奶奶又是文盲,只好連懵帶唬地猜字,總算明白了一個大概,她媽媽說,今天晚上她回不去家了,只好讓洪衛星去找他的叔叔,暫時就住在那裡。她還說要出一趟遠門兒,過三五天才能回來,讓洪衛星自己照顧自己,如果嫌叔叔家離學校太遠,就跟老師請幾天假,不要去上學了。
洪衛星一下子就蔫兒了:她媽媽果然回不來了。怎麼辦?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奶奶,小聲說:「要不,我今天就找我叔叔去吧,他們家住在南豐路那邊兒,我跟我媽媽去過,也許還能找著……」
我奶奶摸摸洪衛星的小腦袋,說:「寶貝兒,我昨晚上就跟來子他爸爸媽媽商量好了,這幾天就讓你住在我們家了,正好也給來子作個伴兒,你說,好不好?」
洪衛星說:「那太好啦!就是,就是……」他嘀咕了幾句,忽然給奶奶鞠了一個躬,「謝謝侯奶奶!」
我奶奶說:「甭謝啦。這孩子,還真懂事兒。」
就這樣,洪衛星那顆一直懸著的心,暫時放了下來。他就好像成了我們家的一員,跟我一塊兒,上學來,放學走,就像嘛事兒都沒發生一樣。
可是他的心裡,還是陰影很重。那天晚上,我們倆鑽在被窩裡,關了燈,他忽然問我一句:「來子,你說,嘛叫『五一六』?」
「我也鬧不清,五一六?武、要、斗?哎,對了,也許是你聽的不準,也許人家說的是『武要斗』的意思吧。」我憑著一個八歲孩子的理解力,進行著最荒謬的推理。
「武鬥?不是吧?他們說我爸爸是『五一六』,可是我爸爸是大學老師,他怎麼會武鬥呀?你胡編,純粹是胡編。」
「那你說嘛叫『五一六』?」我反問道。
「我琢磨兩天了,也沒想明白。」洪衛星撓撓腦袋,「哎,你說,這個事兒你爸爸媽媽准知道吧?你要不明天問問他們?」
我說:「那可不行!我爸爸媽媽從來也不讓小孩子摻和大人的事兒,我要是問這個,他們准得揍我!」
「哎喲,那你別問了,要是為了這個讓你挨打,那我不就害死你了。算了吧!」洪衛星說著,翻過身去。可是,忍了老半天,還是沒睡著,喃喃自語道:「等我媽媽回來了,一問就知道了;要是我爸爸也能回來,那就更好問了,我爸爸是教大學生的,學問可大啦,嘛都懂……」
那天,我讓他折騰的,也是好半天睡不著。不過我腦子裡想著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洪衛星她媽也真是的,怎麼能就這樣把兒子往家裡一扔,自個兒出遠門呢?唉,我媽媽就從來不會這樣……
洪衛星的媽媽是在七天以後回來的。那是一個傍晚,她臉如土色,疲憊不堪,提著個黑色旅行袋,像個幽靈似的摸進我們家。
說實在話,我們家的人對一號大樓里的住戶,向來都不熟悉,跟洪衛星的媽媽也沒嘛來往,頂多了,也就是見面點個頭。也就是說,在她進屋來的最初那一瞬間,我們家人並不知道她就是洪衛星的媽媽。倒是洪衛星從裡屋一眼看見了,飛也似地奔出來,大聲喊道:「媽媽,媽媽!你可回來啦!」說著,抱著媽媽的脖子,「哇」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下,我們全家都醒過味兒來了,趕忙給她媽媽讓座,倒水。她媽媽接過我奶奶遞給她的水杯,沒喝,淚水先流了下來。她把兒子拽到一邊兒,沖著我奶奶說了聲:「侯奶奶呀,我也不知說嘛好了,您全家對我們衛星太好了,我、我就謝謝您老啦——」
「噗通」一聲,她竟然跪在了地上,「砰」的一聲,就是一個響頭。
這一幕來得太突然了,我奶奶慌得不知所措,連聲說:「他媽媽,你這是幹嘛呀,快起來,快起來呀!」
我和洪衛星哪兒見過這個陣勢,全都嚇呆了。奶奶說「來子,快給你伯母拿個凳子來——」
我這才三步並作兩步,從院子里搬過來一個凳子,讓洪衛星他媽媽坐下。她媽媽這才穩定了一下情緒,跟洪衛星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對我和洪衛星擺擺手:「你們倆先出去玩兒一會兒,我要跟侯奶奶說點正事兒。」
我跟洪衛星就出來了,也不知他們大人說的嘛事兒。過了一會兒,我爸爸媽媽也下班回家了,他們進屋去也不出來了,好半天,都沒人搭理我們。
直到天都黑透了,我媽媽才出來叫我們進屋吃飯。
屋子裡煙霧騰騰,顯然這都是大人們抽煙造成的。一般地說,大人們總是在動腦子商量要緊事兒的時候,才會拚命抽煙。我由此推斷,剛才他們一定是商量了很重要的事情。
洪衛星的媽媽被留下吃晚飯,她也沒有推辭。我發現她的眼圈紅紅的,肯定是哭過了。洪衛星依偎在他媽身邊,露出了幾分撒嬌的真面目。這是他在前幾天一直沒有表露出來的另一面。
大人們顯然有了安排,吃完飯,他媽媽就走了,說是去他叔叔家看看。我們倆則被打發著提早睡覺。大人們則集中到另一間屋子商量事兒去了。
轉天早晨,我和洪衛星照常去上學了。那天,家裡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洪衛星的家被封了,他們家又沒有別的房子,住在哪裡去呢?大人們昨天晚上主要商量的,就是解決這個緊迫問題的辦法。他們最後商定的是一個「以毒攻毒」之法:讓我奶奶轉天就去找我們這一片的「霸主」陳主任,向她鄭重反應一個「階級鬥爭新動向」:一群不知從哪兒來的「毛孩子」,竟敢不經您陳主任的批准,擅自把您轄區的居民房子給封了,弄得一家人無家可歸。她們孤兒寡母的沒辦法,只好找街道代表來給她們作主。她們只認識我,我就跟她們說,這事兒我哪裡管得了?這事非得陳主任親自出馬才行啊!誰不知道陳主任對自己轄區的居民,從來是親如骨肉哇,哪裡容得外人找上門來隨便欺負?這幫小毛孩子也太不把您放在眼裡啦……
我奶奶早就摸透了陳主任的脾性,幾句話就把她的火兒給點著了。「真有這樣的事兒?哪個院子的?帶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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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就領著陳主任去了一號大樓,找到洪衛星家,查看了那兩張斜著貼成十字交叉的大封條。陳主任又把一號大樓的居民代表牛大娘也找了來,那是一個剛退休的副食店售貨員,雖然革命熱情很高,畢竟剛剛上任,自然是一問三不知。陳主任就更火了,指著她的鼻子數落了一頓:「你還配當代表吶?連你樓里的居民讓別人封了門你都不知道,哼,真不知道嗎?鬼才信哩!你就是膽小怕事,就是不負責任,就是沒有革命勇氣!你瞧人家侯奶奶,人家也是代表,怎麼你樓里的事情,居民不找你,去找人家侯奶奶呢?你還有臉說不知道!」
那位「倒霉蛋兒」牛大娘就一個勁兒地給我奶奶道謝,說是謝謝侯奶奶幫忙。我奶奶就說,還是請陳主任拿個主意吧,我們都等著您發令呢!
陳主任故作深沉地咳嗽一聲,就開始布置任務了:「這件事情,說起來也是小事兒一樁,對不對?我本來是用不著親自處理的。可是又怕你(指了指那位牛大娘)沒經驗,弄出什嘛岔子,對不對?所以,我還是要管一管,對不對?這樣吧,你跟侯奶奶一起,去一趟街里,去找一找革委會的軍代表小馮,就說是我的意思:我們歡迎外地的紅衛兵小將來我們居民區里鬧革命,傳經送寶,播種機嘛,宣傳隊嘛。但是,外地的紅衛兵小將畢竟不了解我們這個地區的階級鬥爭新動向,他們要對我們轄區的居民採取任何革命行動,都應該跟我們居委會事先打個招呼,至少應該向我們了解一下情況嘛,對不對?前幾天,一群外地的紅衛兵小將對你們樓里的洪家採取了革命行動,你知道他們是那部分的嗎?」陳主任忽然停住話頭,問了那牛大娘一句。牛大娘搖搖頭說:「不知道,也沒敢問過。」陳主任鄙夷地撇撇嘴:「唉,讓我說你什麼好?你沒長眼睛啊——那封條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是西安交通大學的紅衛兵造反團嘛!你們去到街里就跟小馮同志說,鑒於這個西安大學的紅衛兵造反團並沒有帶著街里開的證明文件來,也沒有事先跟我們居委會的革命群眾打招呼,所以我認為他們的封條是無效的,對不對?如果軍代表同意我的看法,那好,你們回來就跟我彙報一聲,咱們就可以採取進一步的革命行動啦!你們聽明白了嗎?」牛大娘和我奶奶都說明白了。
到了街里,那個馮代表一聽是陳主任的意思,當即表示贊同。我奶奶後來跟我說起過這個小馮,說他原來就在陳主任丈夫的手下當通訊員,還是靠著陳主任丈夫的關係,才來到區里當軍代表,順帶著也就算提了干。他對陳主任從來是言聽計從的。
當天下午,陳主任帶著我奶奶和牛大娘,當眾把那兩張大封條給拆了,她還跟全樓的居民宣布:西安來的紅衛兵沒有權力封我們轄區居民的門,她已經請示了上級軍代表,宣布這個封條無效!
於是,我們放學的時候,洪衛星驚奇地發現,他媽媽已經回到了他們家裡,已經做好了飯正在等著他呢!
從此,西安交大的紅衛兵再也沒有來過。
從此,洪衛星的爸爸也再沒有回來過。
多年之後,他媽媽才告訴他:他的爸爸早在1967年的那個深秋,在西安交大跳樓自殺了。他被打成「五·一六」分子以後,受盡了非人的折磨,終於選擇了永遠的解脫。
「文革」之後,我在洪衛星家裡看到過他父親的一張黑白照片,很文氣的一個年輕人,帶著一副眼鏡。洪衛星的媽媽說,洪衛星很像他的父親,連近視眼都是他爸爸遺傳的。
洪衛星很小的時候就帶上了眼鏡,我們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瞎子」,那是他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他媽媽有一次告訴我,他的父親在同學中也被叫成「瞎子」。他太用功,很早就把眼睛用壞了。他死的時候只有三十三歲,已經是副教授了,好像是搞化工專業的。
我與洪衛星從此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從小學一直到初中畢業。我們都沒有機會上大學。洪衛星其實並沒有讀過多少書,他的眼睛高度近視,我們都覺得他有點冤枉。初中畢業以後,被分配到一個儀錶公司當司機,差一點因為眼睛不合格考不取駕駛證。他至今依然給公司的領導開車,據說,最近有希望被提拔為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了。
他媽媽一直當中學教師,教語文,工資菲薄,生活一度很艱難,但她非常堅強,苦掙苦扎的,總算把孩子拉扯大了。2001年,北門裡大街拓寬了,拆遷的紅線正好把一號大樓給划了進去,那座永遠黑洞洞的「土圍子」終於可以壽終正寢了。國家分給她家一套又明亮又寬敞的住房,老太太高高興興的收拾屋子,誰知因勞累過度,心臟病突發,猝然去世。她的命真苦!
2003年春節,我回天津探親,特意約了幾位老同學聚會。這是我與洪衛星睽違27年之後的第一次重逢,彼此都有很多感慨。我問他,是否還記得那天傍晚淋著雨,蹲在樓洞子里等他媽媽回家的往事?他說已經印象很淡漠了。不過他說,他卻至今記得小學臨近畢業時,我為了能讓他加入紅小兵團所做的那些努力,他說那件事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因為他的出身不好,本來對生活已經沒有信心了,可是由於學校終於在最後時刻批准他加入了紅小兵,使他的自卑感一掃而光,重新建立起對未來的信心……
可是對這件事兒,我卻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唉,記憶呀,有時真是說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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