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陷落（上）

麻雀銜枝新加坡（十八）

救亡之聲

向前走，別退後，生死已到最後關頭

同胞被屠殺，土地被強佔

我們再也不能忍受，我們再也不能忍受

亡國的條件，我們絕不能接受

中國的領土，一寸也不能失守

同胞們，向前走，別退後

用我們的血和肉，去拼掉敵人的頭

犧牲已到最後關頭，犧牲已到最後關頭

這首《犧牲已到最後關頭》的演唱者是「星洲合唱團」，很可能就是三、四十年代新加坡的「銅鑼合唱團」。那時的抗戰歌曲，是中華民族亘古未有的救亡圖存的聲音。這聲音從那些纖弱的新加坡青年胸膛中迸發出來，穿過將近八十年的時光，至今聽了，仍讓人熱血沸騰，潸然淚下。

記錄了這段歌聲的那張老唱片，由三、四十年代著名的百代公司灌制。那時候，《漁光曲》的作者任光在上海法商百代唱片公司當音樂部主任，發現、扶持了聶耳等左翼音樂家，將包括《義勇軍進行曲》在內的一批愛國救亡歌曲灌為唱片。這首《犧牲已到最後關頭》的灌制時間不明，應該是在1939年任光在新加坡活動期間。一年以後，回國在新四軍中進行文藝宣傳的他，在皖南事變中遇害。

1938年，國內不少合唱團都來訪問英屬馬來亞和新加坡，動員南洋華僑支持抗戰。他們把這些救亡歌曲和戲劇帶到南洋，演出場場爆滿，觀眾群情激奮。那時，故都北平淪陷，國都南京淪陷，上海淪陷，廣州和武漢保衛戰正在激烈進行。國家的抗戰、民族的命運牽動著海外千萬華僑的心，抗戰的歌曲不脛而走，廣為傳唱。

也是這一年的「雙十」節，南洋英、美、法、荷殖民地和泰國四十五個城市的救亡、慈善和商會組織聚集新加坡，成立了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即「南僑總會」，以新加坡商人陳嘉庚為主席。這是抗日期間影響最大的海外救亡組織。根據國民政府的統計，抗戰時期海外華僑有八百七十多萬，其中八百三十多萬在亞洲各國。南洋又以英屬馬來亞（含新加坡）的華僑為最多，達到二百三十多萬人。新加坡是東南亞第一大城市，華僑人數又居馬來亞之冠，城市化高、居住集中、不乏有知識、有技能、有財富、有社會影響力的人，中文報業發達。所以新加坡扛起海外華僑救亡運動的大旗，並非偶然。

華僑為抗戰捐款的數量是驚人的。1940年何應欽向國民大會報告說，1939年中國軍費中，華僑捐款佔到了10%，其中70%來自南洋華僑。當年對康有為和孫中山捐款，僅是少數富商巨賈掏錢，如今抗戰，低收入階層同樣省吃儉用、捐資助戰。世界各地華僑下層興起「月捐」，即每個月捐獻工資的10%，抗戰一月不停，捐助一月不止。當年，立憲與革命之爭曾動員了南洋華人的部分上層社會，國民革命運動則動員了南洋部分勞苦群眾，而抗戰救亡則動員了整個的華人華僑社會。新加坡華人有史以來第一次，不分地域方言、貧富階級、政治歸屬團結起來。日本的入侵，卻大大加深了「中國人」的共同認同。英國殖民政府不希望看到華人熱心於中國的政治，但在中國的民族救亡運動面前，也難以違背道義加以阻攔。抗戰救亡為華僑社會帶來的政治動員效果，要到戰後反對英國殖民主義的時代，才最終發揮出來。

南洋華僑還踴躍回國投身抗戰，加入國共兩黨的部隊。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後，日軍已經佔領了中國東部和沿海各大城市，中國喪失了幾乎全部的工業，對外交通只能依靠西南地區通往境外的公路和鐵路。日軍於1940年佔領越南後，鐵路聯繫也被切斷，「駝峰航線」開闢之前，中國抗戰所需要的外援，只能通過崎嶇不便的滇緬公路等道路，用汽車輸入，而中國極度缺乏汽車司機。南洋華僑中不乏有汽車駕駛和維修技能的人，南僑總會組織了「南洋華僑回國機工服務團」，前後有三千多人從新加坡和檳榔嶼等地回國，投身到維繫抗戰動脈的工作中，一千多人犧牲在滇緬公路上。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新加坡華僑小學課本。第一課為《國旗歌》：「青天蓋著高空，白日照著亞東，熱血染得滿地紅。神聖的國旗呀，我見你烈烈轟轟」。新加坡國立博物館展品】

【抗日救亡時期的火柴盒，可能是泰國華僑公司生產、新加坡公司經銷的，紀念盧溝橋事變，提倡使用國貨。新加坡國立博物館展品】

【新加坡僑領陳嘉庚。他曾致電國民參政會，提出：「日寇未退出我國土之前，凡公務員對任何人談和平條件，概以漢奸國賊論」】

【晚晴園中的南僑機工紀念碑】

【戰後南僑機工返回新加坡的證件，國民政府僑務委員會出具。三千機工，一千犧牲，戰後返回南洋的有一千，還有一千，留在了大陸。很多人在文革時期因為海外關係遭到迫害。如今在世的寥寥無幾了】

日軍南進

然而日本人還是來了。

1941年12月8日凌晨，一支龐大的日本艦隊抵達了馬來半島的東海岸。它從海南島出發，在海上走了四天。零點剛過，日軍就在泰國南部的宋卡、北大年和馬來亞的哥打巴魯登陸，與泰軍及英軍發生交火。本來，按照計劃，這次登陸行動應在珍珠港打響後再開始，但由於時差計算錯誤，這批日軍打響了太平洋戰爭的第一槍。一小時後，日本聯合艦隊空襲珍珠港。差不多四小時之後，從越南西貢起飛的日機，將第一枚炸彈扔在了新加坡的街頭。隨後，日軍進攻香港、菲律賓、婆羅洲和緬甸。太平洋戰爭就這樣爆發了。

日本入侵東南亞是蓄謀已久的。入侵中國後，日本一直在猶豫，下一個目標應該是南洋還是西伯利亞。關東軍已經在張鼓峰和諾門罕領教過了蘇聯的厲害，所以儘管德國已經對蘇開戰，一路高歌猛進，儘管希特勒已經正式提出請求要日本出兵侵蘇，儘管內部仍有不同意見，但日本決策層還是不願北進。比較之下，歐戰爆發後，英、荷、法無力顧及東南亞殖民地，南進太有吸引力了。

另外，日本的侵略戰爭也導致了美國的貿易禁運，這極大限制了日本的戰爭能力，也使得「南進」從日本的一個可能的選項，變成了一種必要。

美國並非從最開始就堅定反對日本侵略的。日本1931年侵佔東三省，違反了華盛頓公約體系，美英可以出面遏制，但他們沒有。這縱容了日本的侵略。1937年七七事變後，日本全面侵華，美國依舊沒有採取有力的反制措施。1938年，日本在中國扶持偽政府、宣布近衛三原則，要獨吞中國，等於向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即不允許任何外國在華享有超過其他國家的特權）宣戰，美國才開始援華，也實施了戰略物資的貿易限制，但仍沒有斷絕對日貿易。

1940年5、6月，德軍閃擊西歐，法國投降，荷蘭政府流亡，法屬印度支那（越、老、柬三國）和荷屬東印度群島（印尼）成為日本眼中的無主肥肉。9月，日本強迫法國維希政府同意它佔領印支北部，切斷中國與外界的鐵路聯繫。同一個月，日本和德、意結盟，目標針對美國。1941年，日軍更進佔法屬印支南部，兵鋒直指南洋。美國這時才將貿易制裁升級為全面禁運，凍結日本在美資產，藉此要求日本撤出一切被佔領土。英國和荷蘭同時宣布對日石油禁運。

日本國力有限，在中國大量消耗戰爭物資，非常依賴與美國的貿易，尤其是從美國進口的石油和鋼鐵。以石油為例，美、英、荷斷絕供應的話，日本僅有一年庫存。所以它受不了和美國曠日持久地談判下去。而日本又絕不會接受美國的要求，放棄侵略政策和「成果」，所以，它只有孤注一擲，對西方列強開戰了。1941年7月31日，在美國宣布全面貿易禁運五天後，日本政府在天皇御前會議上做了決定：南進。進攻的時間定在了12月。

在馬來亞和泰國登陸的，是山下奉文中將指揮的日第二十五軍，包括久經戰陣的第五和第十八兩個師團，軍編成內的近衛第二師團隨後也會加入他們。松井太久郎的五師團此前參加過南口、平型關、忻口、太原、台兒庄、徐州、崑崙關等戰役。牟田口廉也的十八師團則參加過淞滬會戰和南京大屠殺，並參與佔領廣州。松井和牟田口都參與過盧溝橋事變，牟田口還是主謀之一。

制定作戰計劃的，是日本軍中被人視為瘋子的辻政信中佐。他從1941年初就開始在台灣思考進攻南洋的事情。馬來亞半島狹長，中部都是幾乎無人的叢林山地，只有東西兩岸沿海地帶發達一些。辻政信計劃：兩個師團分兵兩路，沿東西海岸同時南下，重點是西路的五師團。他們要利用英國人的公路，奪取檳榔嶼、吉隆坡、馬六甲、麻坡。最終東西兩路會攻新加坡，結束馬來亞戰役。

英軍並非不知道日軍要來。此前也制定了個計劃，要先發制人，入侵中立的泰國，佔領日軍可能登陸的地點。但是英國人畏手畏腳，覺得先發制人不道義，不敢實施，最後坐等日軍來攻。東南亞英軍人數雖多，實際上都是拼湊的英國、印度、廓爾柯、澳洲、馬來部隊，戰鬥力有限。重武器極度缺乏，飛機質量不行，數量也不夠。

戰前，為了應對局勢，英國從大西洋和印度洋抽調了「威爾士親王」號戰列艦和「卻敵」號戰列巡洋艦趕赴新加坡，本來還有一艘航空母艦「不屈」號開來，可惜在路上故障，滯留在加勒比海維修了。這兩艘軍艦是英國海軍的驕傲，尤其是威爾士親王號，是最為現代化的一型戰列艦，此前不久在大西洋參與對德國「俾斯麥」號戰列艦的成功追殲。它們剛剛到達新加坡，就逢日本入侵開始，於是又調往馬來半島東部海域攻擊日本登陸艦隊。可是，海戰模式已不同於一戰了，沒有航空力量的艦隊純粹是敵人飛機的靶子。12月10日，日海軍陸上航空兵發現這兩艘巨艦，一通魚雷和炸彈，將它們擊沉。一代名艦，繞了半個地球，趕來就是送個死。

大英帝國海軍幾百年的光榮，就這樣泯滅於馬來亞關丹外海。噩耗傳來，英軍的心頭都預感到馬來亞之戰前途不妙。英國在一戰之後，名義上依舊是個日不落的殖民帝國，其實已是外強中乾了，與德、意、日同時在歐洲、北非和遠東開戰，力不能支，戰前遠東英軍所要求的一切，本土幾乎都給不出來。戰列艦就要了九艘，最後只有這兩條船到位。這是英帝國給予馬來亞唯一有意義的增援了。

日不落帝國到了日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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