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講堂」辛棄疾：你在醉里挑燈看劍，我們在看你

文|李坤

辛棄疾（公元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齊之歷城人」（今山東濟南），南宋著名詞人，其詞以豪放為主，與蘇東坡並稱「蘇辛」。

稼軒出生之前十三年，即1127年，金兵入東京汴梁（今開封），宋徽宗、宋欽宗連同后妃、太子、親王、皇族共三千多人成為俘虜，北宋滅亡，就是岳飛所稱的「靖康恥」。後徽宗、欽宗先後慘死在五國城，也就是今天的東北吉林省依蘭縣。

稼軒出生之後兩年，即1142年11月，金國與南宋簽訂和約。一個月後，岳飛被以「莫須有」的罪名，與子岳雲、部將張憲一同遇害，那是1142年12月。

南宋與金國約定東以淮河中流、西以大散關（陝西寶雞西南）為界，以南屬宋，以北屬金。稼軒出生在今山東濟南，南北之間，屬於金國和南宋都無法管轄的地方。事實上，這些地區豪傑並起，有很多地方勢力割據自雄，如耿京自稱「天平節度使」，率領山東忠義軍，就是其中一支。稼軒參加了耿京的義軍，任掌書記，並勸耿京率部南歸，投奔南宋朝廷。

稼軒與一個叫義端的和尚友善，讓其參加義軍，不想有一天，義端竟盜走義軍的大印逃跑。耿京大怒，欲殺稼軒，稼軒請給予三天期限，逾期不獲，願意就死。稼軒追逃義端，「急追獲之」。義端說：「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稼軒「斬其首歸報」，耿京「益壯之」。

青兕，古代指犀牛。《西遊記》中，套取了孫悟空的金箍棒和各路神仙的法寶兵器，最後被太上老君收服的「兕大王」，就是太上老君坐的青牛。青兕兇猛如虎，常「虎兕」並稱，《紅樓夢》中元春的判詞「虎兕相逢大夢歸」，是暗指兩股極為強大的力量決鬥，元春殞命。

稼軒的好友陳亮說他：「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這形象，真的是一隻「青兕」嗎？

紹興三十二年，耿京命稼軒「奉表歸宋」，宋高宗趙構在建康（今南京）召見了他，「嘉納之」，任命稼軒「乘務郎、天平節度掌書記」，並正式任命耿京為「天平節度使」，授予大印。

稼軒得到朝廷的表彰南歸，卻得到一個噩耗：耿京被部下張安國、邵進殺害，數十萬義軍大部潰散，為潰散的一部分被張安國裹挾降金。稼軒說：「我緣主帥來歸朝，不期事變，何以復命？」他沒有猶豫，率領五十名騎士追了下去。

張安國進了金軍大營，稼軒渾身是膽，數十騎直衝敵營，張安國正「與金將酣飲」，稼軒就在五萬人眾中，殺金將擒叛徒，將張安國綁在馬上，當場號召上萬士兵跟隨他衝出大營。他們一路馬不停蹄，不分晝夜向南方賓士，飢不暇食，渴不暇飲，一直奔到淮西才休息。隨後，他們渡江將叛徒抓回臨安（今浙江杭州），交給南宋朝廷，遊街後斬首示眾。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

我第一次看到稼軒上述英雄事迹時，實在難以置信。他面對的是金兵，十幾年前摧枯拉朽般滅亡了遼和北宋兩個超級大國的金兵，他真的當數萬敵軍是「土雞瓦犬」（關羽說顏良率領的河北大軍的話）？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能敵」，幾乎是當時世人公認的真理，稼軒不過輕蔑一笑？

傳說中的凶神惡煞、整個南宋朝廷聞之色變的女真，只能在他馬蹄前狼奔豕突鬼哭狼嚎，可以想見稼軒一往無前的決心和藐視一切的氣概，「其疾如風，侵掠如火」。

只率領五十騎，沖入數萬敵軍，殺將擒賊，並且全身而退，毫髮無傷，怎能相信這樣的壯舉是活生生的事實？何等非凡的膽色！（總是覺得不真實，難道他穿越了？他率領的五十人都是現代的特種兵戰士，攜帶的都是現代化的武器，穿越到達金軍大營，完成不可能的任務？）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洪邁在《稼軒記》中說「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宋高宗便任命稼軒為江陰簽判，這時他還不過二十一周歲。

稼軒南歸，原是盼望參與恢復大業，誰知這些從北方投奔朝廷的軍隊，如「五胡亂華」時的「流民帥」，歷來都是偏安政府防範的對象。「擊楫中流」的祖逖，積極準備北伐，雖被任命為奮威將軍，豫州刺史，實際東晉皇帝司馬睿無心北伐，只給祖逖一千人的糧食和三千匹布作為北伐物資，不發鎧甲和武器。

南宋時期，從北方到南方的軍民，被稱為「歸正人」，依然受到朝廷的嚴密防範。志在偏安的宋高宗趙構，已經不顧「不殺大臣」的祖訓，悍然殺害了力主抗金的岳飛。稼軒奇蹟般南歸，其膽略、武功和拳拳報國之心，更是受到猜忌。南宋與金國簽訂和約未久，驚魂未定，一心偏安，更無恢復中原的決心，所以，稼軒雖被任命為官，但手下的上萬兵丁被解散，自己也只是一個文官。

稼軒在南宋前後四十六年，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實際上幾乎一直處於投閑置散的狀態，從未在首都任職。

稼軒志在恢復中原。宋孝宗時，稼軒「因論南北形勢及三國、晉、漢人才，持論勁直，不為迎合」。他提出《美芹十論》、《九議》、《應問》等奏疏，「言逆順之理，消長之勢，技之長短，地之要害，甚備」。

他的全盤戰略，包括「守江必守淮」，進而在川蜀、襄陽、淮西集結三路大軍，皆稱北伐，實際上三路大軍都是佯動，目的在於吸引敵軍注意力，使山東成為「虛邑」，出其不意襲擊山東，由山東進兵中原。另外練兵籌餉，一步一步，都有詳細周密的謀劃，顯示出稼軒不僅一身是膽，並且目光遠大，頭腦清楚，才識過人。

遺憾的是，南宋朝廷根本不重視，「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稼軒只有「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稼軒在地方官任上，「寬征薄賦，招流散，教民兵，議屯田」，既能鎮撫地方，安定百姓，同時還能練兵籌餉，證明他的攻守計劃絕非紙上談兵。如果朝廷重用，真有可能驅逐胡虜，恢復故土。但是，朝廷始終不信任他，攻擊他「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稼軒空有一身本領，卻始終不得施展，所以「還我河山，宋人之虛願」（馮友蘭語）。稼軒反而不斷遭到攻訐，一生之中被彈劾七次之多，所以他滿腔孤憤，化作《稼軒長短句》。

辛詞與蘇東坡的詞風相近，遂「蘇辛」並列。但辛詞更加雄渾豪壯，悲壯沉鬱。柏楊先生說：蘇軾的詞如日出時萬馬奔騰，長嘯遨遊。辛棄疾的詞則如日落時兩軍鏖戰，縱是不悅耳的嘶喊，也出自肺腑。

稼軒填詞愛用典故，被譏為「掉書袋」，但典故在手並不影響感情奔放。他在詞史上的一個重大貢獻，就在於內容的擴大，題材的拓寬。經史子集，佛經道書，俗句諺語，稼軒都能不拘一格，信手拈來，所以，辛詞也有「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這樣活潑新鮮的詞句。

稼軒與東坡並稱，還因為兩人詩詞寫得最好的時候，都是他們有志難伸，不能施展政治抱負之際。看來洒脫，但都是最痛心的作品。稼軒在江西郁孤台，看到一江流水，想到這麼遠的地方都曾遭到金兵的兵燓，宋朝王室被金兵一路南追，宋高宗趙構被逼坐船亡命海上，但金兵竟然組織艦隊出海追擊三百餘里，趙構才獲救。稼軒悲憤之餘，寫下「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這真是流入稼軒心裡的淚水。

稼軒能夠達到極高的文學境界，除了天分，還有難以舒展的鬱結之氣，再就是他交遊廣闊。「棄疾豪爽尚氣節，識拔英俊，所交皆海內知名士。」

稼軒曾與朱熹游武夷山，作《九曲棹歌》，朱熹為他題「克己復禮」、「夙興夜寐」。但我認為稼軒的知己是陳亮。

陳亮（公元1143-1194），字同甫，史書說他「生而且有光芒，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曾兩次被誣陷入獄。1193年狀元及第，不久病故。

陳亮與稼軒志同道合，著名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詞是《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1188年秋天，陳亮在浙江東陽寫信給稼軒和朱熹，相約到江西鉛山紫溪商討統一大計。但後來，朱熹因故推辭了這次鉛山之會。

這年冬，稼軒正染病在床，陳亮的到來使他十分興奮，盤桓十日，稼軒與陳亮同游鵝湖。告別後第二天，稼軒「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驅車抄近路去追陳亮。趕到鷺鷥林，「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稼軒「獨飲方村，悵然久矣，頗恨挽留之不遂也」。當晚夜宿農家，聞鄰人吹笛，作《賀新郎.把酒長亭說》。

過了五天，陳亮來信索取這首詞，稼軒說「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之後兩人往返唱和，共寫了五首。

鵝湖書院，以兩次「鵝湖之會」出名。第一次鵝湖之會，是中國哲學思想史上著名的「朱陸之會」，就是朱熹一方和陸九齡、陸九淵兄弟為另一方，在呂祖謙主持下的辯論大會，是中國思想史上的豐碑。陸九淵這一派的思想，流傳到明朝，被王陽明發揚光大，成為「心學」。

稼軒和陳亮這次會晤，雪中瓢泉煮酒，縱論天下大事，鵝湖十日同游，成為文壇佳話，後被稱為第二次「鵝湖之會」。

稼軒在與陳亮別後寫的《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中「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豪情萬丈。

稼軒的好友劉過在說他：「精神此老健於虎，紅頰白須雙眼青；未可瓢泉便歸去，要將九鼎重朝廷。「

與稼軒交往的人，都是他的同道中人，都是當朝執政者排斥的人物。許倬雲先生說：自古物以類聚，同氣相求，利欲熏心的掌權者，本來就不能容忍理智清明的正人君子，薰蕕不同器，豈止南宋而已。

公元1194年，南宋韓侂胄把持朝政，他是北宋名臣韓琦之後。朱熹因曾得罪韓侂胄，韓侂胄稱朱熹的道學為偽學，下令禁止宣傳道學。

1200年，朱熹去世，「熹歿，偽學禁方嚴，門生故舊至無送葬者」，朱熹的門生故舊都不敢前來送葬，稼軒不顧這些，雖不是道學中人，卻堅持親自前往弔唁，並撰寫祭文，寄託哀思。

韓侂胄稱言北伐，起用稼軒，但只是利用稼軒的名望，取得社會輿論的支持。他們又怎會將眼中唾手可得的功業，拱手讓給稼軒？於是，稼軒做鎮江知府未滿十五個月，就被韓黨誣之以「好色貪財」而罷免。

1206年，韓侂胄的伐金以大敗告終。

1207年8月，稼軒憂憤而卒。

陸遊《寄趙昌甫》詩云：「君看幼安氣如虎，一病遽以歸荒墟。」

七十二年後，文天祥被關押在蒙古艦隊的海船上，在崖山親眼目睹了南宋宰相陸秀夫背著南宋最後一位小皇帝跳海，南宋覆亡，那是1279年。

七百二十年後，病中的梁啟超正在寫作《辛稼軒年譜》，恰好寫到稼軒祭奠朱熹的文章。梁啟超錄下這篇文章中的四句：「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這是梁啟超的絕筆，那是1928年。

南宋末年，率領義軍在江西抗元，兵敗殉國的謝枋得說稼軒：「公精忠大義，不在張忠獻（張浚）、岳武穆之下，使公生於高祖、太宗時，必旬日取宰相。入仕五十年，在朝不過老從官，在外不過江南一連帥。公沒，西北忠義始絕望。」

稼軒一生鬱郁不得志，在當時的人看來，他的一生是不幸的。然而他不是為自己不幸的遭遇，而是為國家的興亡、人間的不平、人生的無常而感慨。他那些直擊人心的詞句，沒有悲嘆自身的命運，而是悲嘆萬民百姓，芸芸眾生。所以，稼軒是成功的，不在於功名利祿的成功，而是人格上的成功。

正是這種形式上的「不幸」，才使得稼軒將超凡的才智，投入文學創作，我們才有幸讀到這些動人心弦的長短句，這也是人類文化的幸事。

又如東坡，如果他真的成了宋仁宗曾經期盼的宰相，他的筆下應該多是公文寫作吧！

（後記：我的一位朋友，將稼軒全部629首詞全部爬梳了一遍，發現至少有420首為晚歲閑居信州（今江西上饒）所作，故專門赴上饒，走遍稼軒最後生活的土地。他深情地寫道：「這位中國歷史上最有溫度、最有筋骨的文人，把他人生中最瑰偉的想像、最溫婉的情懷都如星輝流水般地傾瀉在這片奇秀土地上。那二十多年裡，他在這片土地上噴薄出來的那些或慷慨、或凄美的文字，豐碑似的鐫刻在中國文學巍巍峰巒的峰巔。」

是以記之，贊之！）

李坤：上上講堂主講，法律人。

責編：五月薇語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