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爸和解了，但他不知道

我長大了，我爸老了。

小時候，我老是想著我一定是被撿回來或者是掉包的娃，總有一天，我真正的爸媽會開著高級的很長的那種黑色轎車，僕人列隊鞠躬迎接我上車。

我以為所有人在小時候都會有類似的幻想，可我先生說，我從來沒這麼想過啊。我不死心，趁著中午吃飯的機會，問了一圈的同事，同事們大笑之後都說，怎麼會，沒想過啊。一定是你小時候過得不幸福。

嗯，我小時候能這麼想，應該是過得不幸福。

我應該就是那種在別人家孩子的陰影下成長起來的孩子，小時候，爸爸老是一言不合就打我，而且是敲我腦袋那種，肢體上的疼痛化作內心中很深沉的恐懼。到了青春期，我到了開始形成自我意識的階段，我和我爸爸的矛盾就更加激烈了，我認識到我的讀書是為了父母的面子讀書，我知道我爸媽為我好，但是我爸越想我怎樣我還是偏不那樣，對讀書提不起興趣，結果就是不斷的惡性循環。

到了大學，我終於可以放飛自己，這才正兒八經拿起書來讀。

不知道是讀書的緣故，還是年齡增長的緣故，或者是當了媽的緣故，我開始耳聰目明起來，看待世界的眼光和看待我爸的眼光變得不一樣起來，總也會惦記起我爸的好來。雖然他不知道。

其實我爸的好我都知道。

我爸喜歡所有東西都是整齊劃一的，他當過兵，被子疊得跟豆腐塊似的，這點我非常不像我爸，探其原因，是因為我爸嚴格對我的只是我的學習成績，其他方面倒是對我隨意。我爸也會大聲斥責，怎麼床上又是亂七八糟，我只當他是紙老虎，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幫我整理好床鋪。我在家亂七八糟，但在學校，卻是宿舍里得到最愛乾淨、最勤快的美名，探其原因，估計也歸功我爸，看不得自己比別人還亂。這個習慣維持到現在，我爸媽來帶孩子時，我是有多隨意就多隨意，我家公家婆來，我則會收斂不少。

我小時候養小貓，只管玩，我爸就是那默默的鏟屎官。到了他的外孫女一時來了興趣買了只兔子，我爸也只是嘰歪說天天臭烘烘的，趕緊扔了去，轉身就像打卡上班般去給兔子餵食鏟屎，兔子生病就給兔子洗身上藥。

我爸是個很節省的人，對自己也節省，但對我除外。小時候，我的很多衣服都是我爸出差買的，這極大的滿足了我的虛榮心。現在當自己當了媽，反觀自己，總是左比價右比價去給小孩買衣服，遠遠沒我爸那麼痛快。

聽我媽說，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對我可好了，我想不出是什麼樣子，當我看到我爸在我大娃嘟陀滿月的時候並排和嘟陀躺在床上，拍著嘟陀低聲吟唱客家話的歌謠時，我才具象地感受到我爸對我也有過那一臉的溫柔。

我長大了，我爸老了。

原來在籃球場上拼搶激烈的爸爸現在從背影看去，竟然有點駝背了，原來爭強好勝、沖在業務第一線的爸爸現在閑暇時戴著個老花鏡轉著那些「不得不轉」的毒雞湯。我義正言辭地指出這些毒雞湯的幼稚之處時，我爸說，我都六十多的人了，還不能想怎樣就怎樣嗎？

我覺得我爸現在的模樣就是我小時候的模樣，對著干。我長大了，他卻成了個小孩。他不但跟我對著干，還一天嘰歪嘟陀，看看誰又比你早到學校，看看別人比你懂事，兩個人經常嗆到不行。

嘟陀說，她不喜歡公公。我跟她說，外公可能不是很會表達他對你的愛，因為公公自己本來小時候得到的愛就很少，他也是給他媽媽打著長大的。但是他還是很愛你的。

我開始是想著應付，說幾句打發她。為什麼公公要被打呢，嘟陀一直追問，他一定比我還不乖，我對這個問題較真起來，因為我知道並不是因為我爸不乖，我沒管她能不能聽懂，順著說了下去。

他媽媽就是太奶奶，太奶奶是在抗日時期從香港逃難到惠州時與家人走散，那是她才七歲，輾轉最後被拐賣到翁源的一個地主家當丫頭，太爺爺是地主家的長工。太爺爺去世得早，當地很多人欺負太奶奶是寡婦又是外地人，太奶奶帶著公公和叔公、叔婆艱難生存。太奶咬著牙一個人干幾份活，也把公公和叔公都逼得很緊，要他們出人頭地。只要公公和叔公稍微放鬆，太奶奶就把他們打得很厲害。所以公公從奶奶那學到的教育方法就是打和罵，太奶奶沒有跟他好好說話，所以他也很難跟我們好好說話。

我聽著自己這麼說，自己忍不住哽咽，是啊，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特定的歷史環境和使命，沒有奶奶、爸爸，哪來得自己今天裝模作樣地談個性教育？我哪有什麼資格去責備他們。

經自己這麼一說，我才發現我早已和我爸和解，但是具體是什麼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爸就一凡人，他也會隨波逐流、憑著路徑依賴去教育我，他雖然方法很粗暴，但他按他的方法兢兢業業完成著他在家族中的歷史使命。我理解他，也心疼他。

嘟陀說，公公好可憐，太奶奶也好可憐。然後停頓了一會，說，我有時覺得公公還是很好的。有一次哦，地鐵好多人，公公為了保護我都摔倒了。不過我好煩他抽煙，他進電梯還抽，說了一百遍了還不聽……

生活還在繼續，該有的磕磕絆絆一件沒少，只是我更清楚知道身為子女我該幹些什麼。

我小時候那個幻想其實還有下半段，那就是當我坐上高級轎車前，我說把我原來的爸媽也帶上，故事的結局是那幻想的真正爸媽就一直是司機的模樣，我和我原來爸媽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文字的好處就是能把自己說著覺得矯情的話寫下來，我的老爸，即便你有一百萬個缺點，但是我仍然非常慶幸和驕傲這輩子能成為你的女兒。

老爸，父親節快樂！（作者：曾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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